25 二合一
應小姐今晚請了幾十個同學好友來參加生日會, 都是十七八歲的年輕人,氣氛快活熱鬧。在這些青年人中,青竹無疑是最耀眼的男孩子,自然而然成為應彩霞今晚的舞伴。
一曲結束, 兩個人正端着香槟來找洵美和采薇,一個洋人侍應生抱着一束火紅的玫瑰走過來, 對她道:“應小姐,這是謝先生送給你的花。”
應彩霞接過花,自言自語道:“謝先生?哪個謝先生?”說罷取出花束中的卡片, 看了眼上面的署名,面露意外, “謝珺?謝家二公子?上海鎮守使?”
侍應生點頭:“沒錯, 就是謝家二公子。剛剛謝先生來禮查飯店接人,聽說應小姐在這裏過生日,便讓人送上一束花。”
應彩霞笑道:“這位鎮守使還真是挺客氣的,上回謝家晚宴,我都沒和他說過話, 他竟然還送花。”
采薇蹙眉看了她手中的卡片,想到什麽似的, 問:“你和這位謝二公子見過嗎?”
應彩霞道:“就上回他們家晚宴,我遠遠見過他一回, 他應該是沒見過我的。不過話說回來, 謝家兩位公子可都是一表人才。我三姐就喜歡謝二公子這種斯文儒雅的男子, 可惜她跟個窮學生私奔去了美利堅, 不然還有機會嫁給謝二公子。”
青竹聞言,不樂意了:“可別被外表迷惑了,一表人才的人指不定就是衣冠禽獸。我看姓謝的就沒好東西。”
應彩霞笑說:“洵美不是要嫁給謝三公子麽?你怎麽罵起人家來了?”
謝江兩家聯姻告吹的事,外界顯然還不清楚。剛剛有年輕英俊的公子邀請跳舞,洵美本來心情還不錯,忽然被提到傷心事,頓時臉色不大好了。
青竹忙不疊啐了一聲,道:“謝家那種拿槍的粗人,我們家才不會和他們聯姻。”
應彩霞有些糊塗了:“可是上回在西餐廳……”
“上回就是他替咱們解了圍,我三姐去感謝他一句而已。我三姐和他什麽關系都沒有。”
應彩霞撇撇嘴:“那你不是還叫人姐夫麽?”
青竹噎了一下,道:“那……那是因為他差點和我二姐訂婚,幸好我二姐明智登船留洋去了。”
采薇看了眼洵美不大好的臉色,趕緊轉移話題:“密斯應你可是今晚的主角,下支舞你別和青竹跳了,也要給其他公子一點機會啊!”
青竹一臉少年風流的壞笑:“就怕密斯應不想給別人機會。”
應彩霞斜睨他,嗤了一聲道:“誰說我不想給別人機會?”
說罷将懷中的花束放在侍應生托盤上,走向不遠處的一位公子,将手伸給她,兩個人滑入了舞池。
采薇戳了戳一臉漫不經心的青竹:“你到底對人家什麽意思?”
青竹:“什麽什麽意思?”
采薇道:“應小姐是正經人家的小姐,你要是對她有心思,就認真跟人家約會,別吊兒郎當的。”
青竹揉了把她的頭發,吃吃笑道:“你想到哪裏去了?我和他就是可以一起玩耍的朋友。”
采薇皺眉:“既然沒意思,你就不要做出讓人誤會的行為。”
“密斯應這麽摩登,男朋友多得是,怎麽可能誤會?”青竹朝舞池努努嘴,翩然起舞的應彩霞和舞伴不知道說了什麽,正笑得花枝亂顫。
采薇轉頭一看,這位密斯應還真是個很放得開的新派小姐。
這個新舊交替的時代确實有些意思,一部份女性還裹着小腳,而走得快的一小部分,像應彩霞這樣的摩登女郎,做派則已經和西方同步。
這樣看來,也不用擔心青竹禍害年輕姑娘了。她回頭看了眼情緒還有點低落的洵美,笑說:“三姐,剛剛和你跳舞的那位公子一直在那邊偷偷看你呢,你要不要過去再跟人家跳一支?”
洵美順着她的目光看去,果然見剛剛那位舞伴在看自己,見她看過去,朝他咧嘴傻傻地笑了笑。
這分明就是一個單純的富家公子,這樣的公子其實也挺好的。她想。
采薇見她半晌不動,推了推她:“去不去呀?”
洵美紅着臉嗔道:“你真是煩呢!剛剛兩位公子邀請你跳舞,你怎麽不去?”
采薇道:“我今天不是太想跳舞。”
洵美嗤了一聲,斜她一眼,飄向了遠處那位年輕公子。
采薇看着自己那位嬌羞又忍不住蠢蠢欲動的三姐,不由得有些好笑,年輕女孩兒就是好,什麽情緒來得快也去得快,本來她還挺擔心洵美一顆心丢在謝煊身上,但現在一看,是她想多了。
這時一個模樣英俊的年輕公子走到她跟前,彎身伸手做出紳士的邀請姿勢:“不知是否有幸請江小姐跳一支舞?”
采薇笑着婉拒:“不好意思,我剛剛香槟喝多了,有點不太舒服。”
公子有些遺憾地聳聳肩,倒也不強求:“那江小姐注意身體。”
采薇笑道:“多謝公子關心。”
連帶這位叫不出名字的公子,她今晚已經拒絕了三位年輕人的邀請。倒不是她不願意和異性跳舞,而是這生日會裏的男女都太年輕了。剛剛邀請他的幾個,看過去都不過二十歲。她實在是沒興趣和這些小孩子跳舞。
她從侍應生的托盤裏拿了一杯香槟,走到一旁去欣賞舞池的民國年輕人。也不知是香槟有些醉人,還是棱鏡燈的燈光太閃爍迷離,她忽然就覺得有些恍惚,一股陌生又熟悉的眩暈感朝她襲來,舞池裏晃動的身影,變得有些失真,所有模糊的面孔,漸漸拼接成一張她熟悉的臉。
那是不久前,在這個舞廳裏,挽着他跳舞的謝煊。
冷峻的表情,深沉如水的黑眸,灼熱有力的手,清冽而又帶着侵略性的男性氣息。
采薇的一顆心在舞曲中,如擂鼓般劇烈跳動起來。
“小姐,您沒事吧?”旁邊的侍應生擦覺她的不對勁,走過來詢問。
采薇回神,眼前的場景恢複真實,她搖搖頭,灌了口沁涼的香槟,才勉強将剛剛那突如其來的混亂壓下去。
她将手放在胸口,心中因為剛剛的失控有些茫然。
從生日會出來,已經臨近十點。采薇三兄妹跟今晚的壽星應彩霞走在最後,正說說笑笑走出大門,見到門口站着幾個高大的男人,正在用英文交談。
門口光線暗淡,采薇本沒注意,應彩霞卻是認出了其中一人,咦了一聲,小聲道:“那不是謝三公子麽?”
采薇這才順着她的視線看過去,果然幾步之遙,夾在幾個洋人中的男人,正是謝煊。他顯然也看到了這邊,但只是随意掃了一眼,表情未變,又繼續和洋人說話。
這人說英語還挺好聽。
青竹冷嗤一聲,拉着洵美大步往前走。
應彩霞跟上好奇問:“青竹,謝三少到底怎麽了?”
青竹道:“也沒怎麽,就是人品低劣而已。”
應彩霞回頭看了眼暗燈之下站在幾個洋人中間,也仍舊鶴立雞群的挺拔男人,實在沒看出這副好皮囊下是怎樣的人品低劣。
應家和江家的汽車停在不同的方向,兩撥人正要停下來道別。送回公使一行人的謝煊,走了過來,朝幾人禮貌地點點頭,說:“聽說今晚是應小姐生日,謝某祝應小姐生日快樂。”
應彩霞瞅了瞅臉色黑沉沉的青竹,幹笑了兩聲:“謝公子太客氣了。”
一旁的洵美幽怨地看了眼謝煊,冷哼一聲,氣哼哼扭頭就走。
青竹和采薇連忙去追:“三姐三姐!”
謝煊看着三姐弟在夜色下的身影,眉頭微微蹙了下,同應彩霞禮貌地道了聲再會,邁開長腿朝江家姐弟走去。
“江公子江小姐,請留步。”
江家三姐弟聞言停下來,但洵美轉身朝他看了眼,還是繼續往家裏的汽車跑去。
青竹是個暴脾氣,看了眼姐姐,回頭走到謝煊跟前,怒氣沖沖道:“姓謝的,別以為你們有槍有兵就了不起!覺得自己是皇帝還是怎樣?想娶我姐姐就娶我姐姐,想娶我妹妹就娶我妹妹?我跟你說,我們江家的姑娘,就算是沒人要,也不會嫁進你們謝家。”
采薇:“……”罵人也不用詛咒自己人吧?
謝煊擰眉冷眼看着面前的怒目少年,又看了眼他旁邊神色冷清的女孩兒,道:“江公子江小姐是不是對我有什麽誤會?”
這回采薇開了口,笑道:“這誤會不就是你們謝家要的效果麽?”頓了片刻,又才不緊不慢繼續,“謝公子人中龍鳳,可惜我和姐姐們都沒這個福氣,我祝公子早日覓得佳人。”
暗光之下,謝煊那雙定定看着她的黑色雙眸,依然辨不出情緒和溫度,只是顯得愈發深沉。他沉默片刻,似乎是想到什麽,那雙蹙着的眉頭,微微舒展開來,輕笑了笑,朝兄妹倆點點頭:“那我就不打攪了,二位慢走。”
青竹冷哼一聲,拉着采薇走了。
謝煊冷眼看着兩人離去的背影,轉過身對副官陳青山道:“回公館。”
上了車上,青竹還義憤填膺着:“要不是看他腰間有槍,我今晚就直接動手了。”
采薇沒好氣道:“人家講武堂和德**校出來的,就算沒槍,你也別自不量力跟人動手。”
“軍校出來怎麽了?”青竹梗着脖子道,“我可是跟程大哥學過拳腳功夫的。”
駕駛座的程展趕緊笑呵呵道:“四少爺,你在外面可千萬別跟人動手,我給你教的那點三腳貓功夫,哪能跟那些拿槍的軍爺相提并論。”
不僅采薇,就是洵美也被程展這毫不留情的話逗樂,青竹則悻悻哼了聲。
謝煊回到謝公館時,謝司令和謝珺正在書房下棋。
“回來了?”謝司令看了眼從敞開的房門走進來的三兒子,随口問道。
謝煊點點頭,走到父兄旁邊,默默看着兩人走了幾步棋,才淡聲開口:“和江家的婚事是遇到什麽問題了嗎?”
謝珺看向他,笑道:“一點小誤會,你不用擔心,父親和二哥會幫你處理好的,你安心等着娶江家那位五小姐進門就好。”
謝煊沒有繼續追問什麽誤會,只沉默了片刻,道:“若是江家不同意這門婚事,咱們也不用勉強,上海灘名門不止他們一家。”
謝司令将了謝珺的軍,将堆在手側的棋子,嘩啦推到棋盤中,不緊不慢笑着道:“雖然上海灘名門不少,但當下最合适的确實只有江家。聯姻就好比下棋,若要掌控棋局,自然得把最有用的棋子留在局中。”他從棋盤拿起一枚卒一枚車兩個棋子,“雖然劍走偏門時,卒也能留在最後吃将,但誰都知道正常情況下,車才是最關鍵的棋子。沒錯,我是故意制造了點小誤會,讓江家之前誤以為我們求娶得是三小姐,因為我要确定五小姐是這個車。他們如今拒絕了這門親事,說明什麽?說明五小姐确實是江鶴年最看重的女兒,而且比我們想象得更看重。”
說完,他将手中的卒丢開,只留一個車攤在掌心。
謝煊蹙眉,淡聲道:“一場聯姻罷了,父親沒必要這樣大費周章。”
謝司令看了他一眼,說道:“如今天下局勢不明,咱們謝家剛剛入滬,這場聯姻是頭等大事,自然是要慎重。”
謝煊遲疑了下,道:“可江家畢竟不是普通人家,咱們這樣耍弄他們,只怕是已經弄巧成拙。”
謝司令不以為意地笑:“這事兒你就不用擔心了,如今的局勢下,江家不想答應恐怕也得答應。”
謝珺擡頭,見謝煊眉頭緊蹙,輕笑道:“三弟放心,這是你的婚姻大事,我們絕對不會仗着有槍有兵,就做出強取豪奪之事。相信江先生很快就會看清如今上海灘的局勢,主動來求我們。”
謝司令點頭,笑說:“他們江家要圖安穩,勢必得找一個靠山。既然已經和我們謝家扯上關系,只怕沒有別的靠山再敢對他們伸出橄榄枝。江鶴年不傻,他不會因為一個疼愛的女兒,讓整個江家處在危險之中。”說着,揮揮手道,“總之,這事兒你就不用管了。你從小桀骜不馴,不愛被約束,據說江家這位五小姐是個性子軟不谙世事的嬌小姐,這樣的女孩兒娶回家對你再好不過。”
謝煊沉默片刻,沒再争辯,只淡聲道:“父親這裏沒事的話,我就先回房休息了。”
謝司令招呼謝珺擺棋子,繼續下棋,頭也不擡道:“去吧。”
謝煊走出書房,本打算上樓會房間,但是想到什麽似的,又下了樓,繞道後院,看到南配樓黑沉沉一片,才想起這個時候,眉眉早已經睡着了。
他在廊柱旁站定,看了眼天空的月色,從西褲口袋裏掏出煙盒和洋火,抽出一根煙點上。
他想起剛剛父親說的話——江家五小姐是個性子軟不谙世事的嬌小姐。
他統共只和那女孩兒見過幾次面,模樣生得确實像是不堪一擊的嬌花,然而無論是在醫院,還是渣打銀行的偶遇,抑或是晚宴中的舞會,甚至今晚不痛不癢說出那話的神情,分明就不是一朵風一吹就凋零的花。
也不知為何,他忽然就兀自輕笑了一聲。
“三表哥!”
謝煊轉頭,看到裹着一件鬥篷的表妹孫玉嫣沿着長廊朝這邊走過來,他淡聲問:“還沒睡?”
玉嫣道:“本來已經要睡了,聽到汽車的聲音,猜想是你回來了。”
謝煊輕笑:“我回來不是挺正常麽?晚上寒氣重,早點睡吧,別在外面站着。”
玉嫣走過來問:“你怎麽不回房?”
謝煊捏着手中的煙示意道:“抽完這根煙就回去。”
玉嫣想了想,道:“聯姻的事我都聽說了。那個江家和他們那五小姐算什麽東西?竟然敢拒絕這門親事。”
謝煊愣了下,輕笑道:“這事兒是咱們家做得不地道。”
玉嫣咬咬唇,過了片刻,試探問:“一定要聯姻嗎?”
“嗯?”謝煊不明所以,轉頭看向身側的女孩兒,夜色下,那雙眼睛睜灼灼看向他。
玉嫣又道:“我說一定要聯姻嗎?你真的心甘情願娶一個不喜歡的女人嗎?”
謝煊輕描淡寫別開目光,淡聲道:“我沒記錯的話,你上半年已經過了十八歲生日,也到了許人家的年紀了。等這邊安穩後,我跟你表舅提一句,讓他給你物色一個如意郎君。”
玉嫣臉一紅,道:“我才不嫁人。”
謝煊輕笑:“女孩子怎麽能不嫁人?”
“反正我不嫁!”玉嫣跺跺腳,轉身跑了。
謝煊扯了下唇角,搖搖頭,用力吸了兩口煙,将剩下的煙頭摁滅在旁邊的花盆裏,轉身走上了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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