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3 (1)
安良從雲頂賭場出發,追着馬特維走上了雲頂高原北上的山路;李孝賢也随即不知所蹤。
安婧要了解李孝賢的去向并不是難事,在易卦占蔔裏,占行人方向只是基本功。她知道李孝賢和安良同時失蹤,也知道李孝賢去的是安良的同一方向,她的八字和安良的八字可以組成鴛鴦蝴蝶命的話,不管李孝賢是何方神聖,出于什麽動機走到安良身邊,反正安良的命已經是壞無可壞了,他們在一起的時候可以适度化解安良的生死劫,這讓安婧稍稍放心一點。
安良和李孝賢一離開雲頂賭場,安婧立刻像遇到海上沉船漂流到無人孤島。
她長這麽大都沒試過幾天單獨生活,小時天天在家,大一點天天在學校,近幾年天天在修道院或是做社會工作。對安婧來說在哪裏并不是很重要,但是有人和她一起湊熱鬧很重要。有長輩有朋友時她什麽都敢幹,自己一個人的時候幹什麽都沒興趣。她自己也發現這一點,覺得自己很像一只小狗,因為狗也是群子越大越有幹勁,一只狗,兩只狗,或二十只狗,這三個狀态下,同一只小狗完全不是一個樣。
在山區裏沒有無線信號,她失去了安良和李孝賢的任何信息,在房間裏幹耗了一天,開始打手機裏的任何號碼。
安婧首先打媽媽安芸的電話,講得安芸都煩不勝煩幾次哄着挂了她電話。
她又打電話給修道院和美國的朋友同學,可是馬來西亞的白天是美國的半夜,人人要睡覺沒有人願意和她長談。
幸好兩支柏萊塔自動手槍終于寄到了,安婧像見到老朋友一樣興致勃勃地把槍零件倒在床上,很快裝好槍插到兩肋下,然後再套上聖潔的修女袍。她真的很喜歡穿修女袍,因為這樣就可以把槍遮住,天天把槍帶在身上。
安婧穿着鑲綠邊的白色修女袍斜躺在酒店的大沙發上,因為身形嬌小,她坐上去後沙發還有三分一的位置是空的,正好給小狗扣扣蹲着。
她左手轉着手槍,右手百無聊賴地查手機上還沒有打過的號碼。
達尼爾是個很好玩的壞家夥,和他通電話可以講上幾個小時,可是他的電話無論如何也打不通,一定是身上有點錢之後,晚上到夜總會鬼混去了。男人嘛,有錢就會變壞,進過監獄的達尼爾只會變得更壞。
安婧又撥通了劉中堂的電話。
“上帝保佑……”安婧用極為沒有希望的聲音懶散地打招呼。
電話很快有人接,傳出一把充滿男人味的低音,可是語氣很興奮:
“婧修女!啊……哈哈哈……我正想打電話給你呢。”
安婧激動不起來,她還是慢節奏地呻吟着:“劉兄弟,你在美國怎麽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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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新加坡!”
“啊?!”安婧馬上坐直了身體:“你在假釋期間怎麽出國的?”
“呵呵,你們在哪裏……”
“你先告訴我你是怎麽來的?機場海關怎麽可能讓你離開美國呀?”安婧好不容易找到個說話的人,嘴巴馬上不停說起話來。
“說起來就複雜了,你們走了之後我馬上坐飛機到墨西哥邊境,然後偷渡去墨西哥,再從墨西哥坐飛機到新加坡。這邊也有公司的兄弟,我已經找到地方住了,你們在哪裏?”
(洪門是中國一個傳統組織,現在主要成員為海外華人,洪門中人歷史上喜歡自稱為“公司”。)
“我的上帝,你居然幹這麽怪的事。我們在雲頂賭場……”安婧喃喃地說着,皺着眉頭在想劉中堂偷渡到墨西哥有多複雜。
原來美國是移民國家,可是移民手續繁多和耗時漫長,很多國家都有人偷渡入境非法移民。和美國國土長距離接壤的墨西哥成了最容易偷渡的地方,在墨西哥有完善的偷渡服務和安全路線,墨西哥非法移民也是美國境內人數比例最大的非法移民群體。
安婧馬上明白過來,劉中堂一定是動用洪門組織和墨西哥黑道上的關系,進行了一次不合常理的偷渡。從墨西哥偷渡到美國的人每天成千上萬,人家都是正常人只不過是為了混口飯吃,但是從美國偷渡到墨西哥的人,就只有逃債的家夥和逃犯了。
劉中堂的語氣少有地激動,他低沉的聲音仍然緊迫:
“你們還好嗎?阿良怎麽樣了?你們回不回新加坡?不如這樣了,我馬上去雲頂賭場找你們……”
安婧連忙阻止他說:“別……情況有了很多變化。”
安婧的心裏其實和劉中堂一樣興奮。他們在獄中認識,可是安婧很快就知道劉中堂不是殺人放火壞事做盡的壞蛋,他是一個很講義氣的人,為朋友可以兩肋插刀;而且他還是洪門組織的秘書,能寫會說,管理計算都精通,還會風水看相,在監獄裏都可以把洪門的生意搞得有聲有色,在洪門是個響當當的人物。
這種性格的人和安婧很談得來,安婧覺得最難得的是這麽一個大男人,居然和她一樣喜歡小狗,在監獄裏很多男犯人都不願意接受流浪狗培訓計劃,可是劉中堂卻主動參加,還帶動其他犯人一起加入。
那時安婧覺得劉中堂很有愛心,可是現在安婧突然有點異樣的感覺:
“從美國的逃亡通道冒險偷渡到墨西哥,然後飛越半個地球來新加坡……不會是為了講義氣吧?難道劉中堂對自己……難道在監獄裏的時候也是因為自己……”
安婧打了個冷戰,泛起一臉紅暈,她使勁搓搓自己的臉不敢再想下去,然後吞口口水向劉中堂說起從新加坡到馬來西亞的情況。
安婧講完過程後對劉中堂說:“我的槍已經到了,馬上要趕到庫巴鎮和我哥會合,我擔心他自己一個人會出事。”
劉中堂的回答讓安婧滿意極了,他說:“明白了,我也去庫巴鎮和你會合,我們電話聯系。”
經過半天的長途客車旅途,安婧從雲頂賭場下山輾轉來到六十多公裏外的庫巴鎮。
剛剛從新加坡進入馬來西亞,全程在長途大巴上睡覺,沒有這種感覺;剛剛上雲頂賭場,因為賭場在雲層之上,也沒有這種感覺;其實在地面上,天空沒完沒了地下着雨,十一月份迎來了馬來西亞的雨季。
安婧打着傘走下長途汽車,第一反應就是想回頭上車回家。
她打着一把折疊傘,背上背着行李,手上牽着小狗扣扣。安婧腰部以下的衣服鞋子全部被雨水打濕,扣扣的毛全都耷拉着貼在身上,顯得瘦小可憐。一種從來沒有過的舉目無親四顧茫然,突然強烈地湧現,安婧幾乎要哭出來。
安婧冒着雨像落湯雞一樣沖進庫巴鎮,看到鎮裏商店全部關了門,路上行人非常少,偶然有一兩個農夫出現,也是不會講英文的當地人。安婧走了一陣,沒有見到任何華人,也找不到旅店,見到寫着招牌的旅店全部都關着門。天色越來越暗,如果再找不到旅店,安婧和扣扣今天晚上就要露宿街頭。
安婧覺得自己太可憐了,真想不明白無端端地為什麽要在離家這麽遠的地方淋雨?她拿出電話打給劉中堂,可是劉中堂在電話裏說還在趕路,起碼要幾個小時後才可以到達,讓安婧盡快找地方安頓自己,安婧覺得自己更可憐了,那不是找不到地方安頓自己才打電話求救的嘛。
不過玄學世家的孩子總不會走投無路,她找個有屋檐的角落專心禱告,求上帝給她指引,然後掏出指南針定向起卦,求出旅店的方向,帶着上帝給她的信心一溜煙跑向庫巴鎮的深處。
庫巴鎮位于大片山脈的山腳,在滂沱大雨中安婧無心觀察這山是什麽格局,她也知道現在山腰上都有雨雲壓着,其實想看也看不出來,不如省點心。
庫巴鎮的深處仍然沒有旅店,安婧的心裏開始嘀咕,上帝不會這樣開自己玩笑吧?自己算卦不說是洞察天機的神準,也算是十拿九穩的雖不中也不遠,總不能讓自己在這種危急關頭算錯卦呀。
街道上都是低矮的房子,這些房子新穎寬大,家家戶戶都有小汽車。安婧來了馬來西亞幾天,一直在雲頂賭場,從來沒有進入居民的生活區,現在看到這樣的環境倒是有點意外,她一直以為馬來西亞是個發展中國家,現在看來居民的生活水平相當不錯。
前面有一座大房子,燈光特別亮,而且還有熙熙攘攘的人聲,安婧加快了跑步的速度。
這座大房子并不高,可是有一個很大的停車場像個營業場所。停車場上停滿了汽車,裏面好像有聚會,門外沒有美食的香味和歌舞聲的跡象,安婧的肚子餓得打鼓,好不容易看到有人煙的房子連忙沖了進去。
房子大門洞開,房裏有個大廳,大得不像一般民居,倒像是一個公共會議廳。
廳中間有一圈沙發,沙發上坐滿了人,沙發外圈有男有女擠得水洩不通,人人都穿着馬來西亞的民族服裝,每一位女士都披頭巾穿淺色長袍,作典型的穆斯林打扮,和安婧的白色修女服頗為相似,安婧走進房子一點也不顯眼。
中間的沙發上有個語音幹練有力,長得高大黝黑的中年人在激昴地說話,他頭戴宋谷帽,身上穿着襯衣,腰以下圍着沙籠,一身典型的馬來民族服裝。因為他在用馬來語發言,安婧聽不懂他在說什麽。反正聽不懂,安婧不管人家在研究什麽了,只對身邊的婦女四處打聽哪裏有下榻的旅店。
婦女們好像聽不懂英語,只是瞪着眼睛看安婧,她很快引起了坐在沙發上的人的注意,剛才發言的中年人大聲用英語問:“你在幹什麽?你是誰?”
安婧聽到有人會講英文,馬上重新振奮精神,擺出一副天使的面孔快步走到廳中間對中年人說:“上帝保佑你善良的先生,我叫安婧,它叫扣扣。扣扣,給這位先生問好。”
扣扣乖巧地站了起來,兩只前爪合上向中年人拱拱手,然後站着轉了一圈,向四周的人群都行了一次大禮,惹得人群發出一陣哄笑,安婧也笑得很開心,有時小狗比人更能打破語言産生的隔閡。
安婧看到這個人長着一副厚嘴唇和寬額頭,這種人心地善良不擅言辭,一句話就是老實,在他面前講真話問題不大,于是安婧說道:“我是美國紐約州聖神修女院的修女,今天剛剛到這裏,我的哥哥約了我在這裏和他會合,所以我想找一間旅店住下來……”
“嗯,我叫阿都拉,是這裏的鎮長,馬來西亞的年底和年初都是雨季,沒有旅游者會來這裏。這裏也不适合旅游,你快回去吧。”
安婧說:“我也是這麽想,不過我要在這裏等等我哥哥,請問哪裏有地方住呢?”
阿都拉說:“現在天黑了,開旅店的老板也不會開門營業,如果你只住一晚上的話,可以先住在我這裏,不過你明天早上就要離開。”
安婧馬上笑逐顏開:“那太好了,非常感謝阿都拉鎮長,上帝會保佑你的。我還有個朋友随後就到,可以讓他也住進來嗎?他可是個大好人。”
安婧用懇求的目光仰視着阿都拉鎮長,那是一種純潔得難以抗拒的眼神,阿都拉似乎有點為難地說:“我這裏只剩下一間客房了,如果你覺得方便的話可以叫他一起來,不過一樣是明天要離開。”
安婧提了一下眉毛,這一着倒是有點意料之外,不過現在時世艱難,有地方住就不錯了,不能計較太多,于是她一口答應下來。
很快傭人走過來安排安婧進客房,安婧感到阿都拉鎮長是個很果斷的人,可是收留自己住下來并不完全是為了同情,他在快速處理完安婧的事情後,馬上又投入到演講裏,好像剛才的事情完全沒有發生過。
安婧衣服都沒換馬上打電話給劉中堂,告訴他鎮長家的地址。
安婧洗換過衣服吃完手抓飯,手機就響起來,原來劉中堂已經來到阿都拉鎮長家的門口。
孤男寡女要住在一個房間,安婧有必要出去向鎮長解釋劉中堂是修道院的教友,于是匆匆忙忙跑出大廳。
會議正在進行中,可是安婧卻看到高大的阿都拉鎮長和一個高大的華裔男士在惺惺相惜地握着對方的手掌不停地互相摩擦。安婧知道這是馬來西亞的見面禮,相當于西方禮節的握手,不同的是馬來人雙方互相摩擦手掌後就會把右手往心頭點一下。
但是兩個男人摸了很久,一直叽哩呱啦地用英文交談,雙手就是不放開,安婧看得起雞皮。更加忍無可忍的是,那個華裔男士長得丹鳳眼卧蠶眉,臉上青青一片沒有一根胡子,穿起襯衫西褲襯上端正的國字臉,竟然是剃光了絡腮胡子的劉中堂。
劉中堂也是全身濕透,可是古銅色的皮膚上粘着麥色的水珠,散發出一種很有力量的男人味。他看到安婧來到大廳,拉着阿都拉鎮長的手介紹說:“這位是婧修女,她和她所在的聖神修女院用流浪狗培訓犯人重回社會,做着很神聖的工作。”
阿都拉聽到後,憨厚地笑着向安婧微微鞠躬,這一次的态度和剛才完全不同。
“你的胡子也在新加坡剃了?”安婧看着劉中堂什麽都想不出來,只是惦記着他那把張飛版的大胡子。
劉中堂笑呵呵地說:“在新加坡留着胡子做事真是不方便,當地的兄弟提醒我剃掉了。婧修女,看到你真是高興,哎,扣扣呢?”
“扣扣剛吃了抓飯拌狗糧,正在房間裏。你們……以前認識嗎?”安婧的臉上泛起莫名其妙的笑容。
阿都拉和劉中堂一樣高大健壯,他們兩個人站在一起像不同民族的兩兄弟。阿都拉對安婧說:“劉兄弟會中國風水,他願意和我們一起解決山上的問題。”
劉中堂對安婧說:“我會一點馬來語,聽到阿都拉鎮長說起山上的大壩的情況,我想和鎮長研究一下。”
“不用研究了,這件事情本來就是無中生有……”
一把蒼老的聲音從沙發的另一面傳出來,大家一起看過去,是一個六十多歲的馬來老人在說話,他是庫巴鎮的前任鎮長拉曼,他皺着眉一臉不耐煩地用英文說:“阿都拉,山上大壩是州裏審批過的項目,山下農地的鹽堿化完全可能是化肥用得太多引起的,是不是由大壩引起要經過農業專家去調查,我說過很多次了,我們現在沒有調查報告不能做結論,現在你還要叫大家一起到山上直接破壞那些基建項目,會給村民帶來危險,也會讓你進監獄,我反對你這樣做。”
阿都拉走前幾步對拉曼說:“阿齊茲已經從大學畢業了,他學的專業就是地質學,他的意見就不是專家意見嗎?”
阿都拉和拉曼兩代鎮長繼續展開激烈的争論,從他們的對話中,安婧和劉中堂知道了他們争論的內容。
庫巴鎮面對廣闊的平原,平原外是大海。中央山脈位于庫巴鎮背後,從山頂有兩條河流呈Y字形流下,在半山彙成一個大湖,然後湖水再流下庫巴鎮,千百年灌溉着庫巴鎮上的良田。
八年前州政府批出一個項目,就是在山上的湖口建一個大水壩,目的是為了控制灌溉水流和補充電力。
“我們鎮的電力在十年前已經完全足夠,而且在預算中可以經得住至少二十年的發展,當時你是鎮長,你應該很了解這個數據……”
阿都拉的诘問招來拉曼的反駁:“州政府有長期發展計劃,這是早就公布的文件,我作為鎮長除了為鎮裏的人謀利,也要考慮州裏的立場……”
安婧從他們的對話中,聽出水壩建設時拉曼是鎮長,他在鎮裏的地質學專業人才的警告下,卻沒有為庫巴鎮争取停建水壩。在建壩期間,建築公司在這裏大肆挖石開路,炸山圍湖,搞得山上烏煙瘴氣,鎮下無水可用,居民已經怨聲載道不斷向鎮長和州政府投訴,可是一切都像石沉大海。
大壩建成五年之後,當年地質專家提出的問題一一兌現:
水庫上游淤積大量泥沙在水庫入口形成三角洲,使水庫容積大減,也使水庫蓄洪排洪的節奏越來越混亂;本來從山上沖下來的泥土會不斷補充農田,保證土地肥沃,現在下山的水流少了,泥土來源也減少,山下土地日漸缺肥貧瘠,農民不斷增加化肥用量;正因為水流的減少,不能及時沖走海邊田地的鹽分,不斷灌溉又使地下水位上升,把深層土壤裏的鹽分帶上地面,庫巴鎮的水質和土質都在急劇惡化中。
一個婦女抱怨說:
“這幾年下游出海水道的水草越來越長,水也不能直接喝了,孩子們都不再到河裏游泳。”
一個身形稍顯瘦弱的馬來青年站出來說:
“媽氣,這就是水壩造成的後果,因為上游水流減少,下游水質變壞,浮游生物和水草都會大量滋生,現在已經開始堵塞出海河道,再這樣發展下去,我們以後就只能喝含鹽量過高的地下水,而且水裏還有我們自己灑下的化肥……”
(馬來語中稱年長的女性為Makcik,意指伯母,文中音譯為“媽氣”。)
“阿齊茲!”拉曼鎮長語氣粗暴地打斷了這個青年的話:
“整個馬來西亞的環境都在變化,整個地球都在變,水草長多了和天氣也會有關系,你不能只是為了支持阿都拉的話,就把什麽都怪到水壩上……”
阿都拉鎮長可不想把這件事扯到人事的頭上,他馬上大聲辯解:
“阿齊茲是專業人員,又是我們鎮的人,只有他才會站在專業的角度給大家說出真相,我們怎麽能聽信州裏派來的官員卻不相信自己人,州上的人下來無非就是要騙我們,什麽調查研究報告都是假的,而且現在連假的都沒有,他們一直在拖這件事情,他們收了美國人的錢要破壞這裏……”
拉曼撐着沙發扶手,向阿都拉前傾身體急促而大聲地說:
“建大壩的大衛集團只是承包工程的美國公司,任何公司有這個技術都可以建大壩,和美國人沒有關系。美國人跑這麽遠來破壞這裏幹什麽?你倒是給我說說道理?”
人群仍在激烈地争論,不過話題變成了研究美國為什麽要對付馬來西亞,卻要在庫巴鎮下手。劉中堂正在用大毛巾擦頭發,他和安婧對視了一下,覺得有點不太對勁,扯到美國的問題會不會有點跑題呢?或者這才是問題的最後真相?
他們都知道安良很可能就在山上,大衛集團可能和這件事大有關系,反正他們明天就要上山和安良會合,為什麽不了解多一些?劉中堂一進門就有這種想法,所以仗義出手支持阿都拉鎮長,現在聽到這裏終于了解,原來山間的大壩由美國的大衛集團承建,劉中堂和安婧更加打醒了十二分精神。
劉中堂搭着大毛巾坐到拉曼身邊,用尊重的語氣對他說:
“巴氣拉曼,我剛剛來到這裏,不了解過去的事情,但是我想從中國風水的一些原理,給大家作個參考。人和環境是息息相關的,我可以從水壩的位置說一些鎮裏近年的情況,如果說得對,證明這些事是由水壩引起的,大家該不該進一步行動就心裏有數了。”
(馬來語中稱年長的男性為Pakcik,意指伯父,文中音譯為“巴氣”。)
拉曼倔強地閉着嘴,對劉中堂做了個請講的手勢,四周的人都靜了下來聽他講講從中國風水怎麽看這件事情。
“風水最重要的原理是‘山管人丁水管財’,庫巴鎮背山面海,座東向西,前面有大幅農田,從中國風水的要求來說,這是一個很好的地方,我肯定過去幾百年這裏一直生活比較富裕,人口的增長也很穩定。我來這裏的時候已經天黑了,看不到四周的情況,我現在只是從原理上分析一下。水壩開挖是在八年前,那一年的太歲位正位于東方,水壩開挖的方向和庫巴鎮形成太歲對沖……”
有着當地土人黝黑膚色的阿齊茲對風水細節比較感興趣,他插口問道:
“什麽是對沖太歲?”
“沖太歲就是當年木星的對宮方向。”
劉中堂的解釋簡明直接,學地質專業的阿齊茲馬上聽懂了,可是他點頭歸點頭,卻不理解木星和水壩有什麽關系。
劉中堂接着說:“那個方向在風水中代表震動和虛驚,所以那一年鎮上會發生一些有驚無險的大事件,比如很重大的災難被發現了,可是卻沒有出現直接傷亡。”
阿齊茲馬上接口說:“對,那一年我們鎮上突然發生三級輕微地震,幸好庫巴鎮上全是低矮房屋,沒有人受傷。我當時就提出這可能是由水壩開挖引起的地殼應力反應,可是以後就再沒有發生地震,所以我們都沒重視這件事。”
劉中堂點點頭說:“嗯,也算是虛驚了,不過有件事情卻是實在發生的,水壩動工的那一年,鎮上的主要大戶的長子都會有不同程度的意外,而且地位越高的家庭,他們的長子就越危險,甚至會有人死亡。”
他說完看到大家都同時低聲驚呼,老鎮長拉曼的臉色變得極為難看,一直緊閉的嘴唇抿起擠得變了形。
阿都拉搭着劉中堂的肩膀小聲說:
“巴氣拉曼的大兒子那一年被人入室搶劫……勒死了。同時還有十幾戶人家的長子去世,年紀都在三十歲左右,我們當時覺得很可怕,請過巫師來驅邪,到第二年就沒有這種情況了,所以也沒有考慮到和大壩有關……”
劉中堂對拉曼欠身鞠躬說:“很遺憾發生這樣的事,阿拉保佑你去世的孩子。”
然後他又說道:
“因為風水上山和人口有關,所以山體被破壞我判斷和人有關,可是山上的溪水和水庫同樣代表人身體上的問題,在風水古經書上說:水是山家血脈精。就是說水象征着人體的血液系統。靠山上本來有溪有湖,是很好的生态環境,庫巴鎮的人也會長壽健康。可是近幾年來因為水壩截流,就會引起鎮裏重病人增加,病症多數傾向高血壓,血栓,中風……”
阿都拉拍掌稱是:“對啊,我們統計過,得這種病是老人居多,我們鎮的老人一向都很長壽,可是近五年的死亡率不停上升,平均壽命開始拉低。”
劉中堂說:“如果你有足夠資料的話,還可以查一下這些老人在家裏的排行,我敢說六十歲以前死亡的老人,八成以上是長子。”
他的話引起大家紛紛議論,因為劉中堂提醒了村民一個過去沒有重視的現象,而且這個現象馬上就得到了大家的證實。不過這可不是神跡和預言,這是讓村民們覺得心裏發毛的詭異事情,大廳裏無論男女老少都情緒激動起來,吵鬧的聲音越來越大,甚至有人認為是建水壩的人殺死了自己的親人,要上山為親人報仇。
阿都拉好不容易壓住場面,讓激動的人群平靜一點,他追問劉中堂:
“劉先生,雖然馬來西亞有很多風水師,可是我們過去很少和華人打交道,從來沒有注意風水上的問題。現在難得你來到這裏,還有什麽影響你都告訴我們吧,這是對全鎮居民都有好處的事情。”
“當然,我一定會把知道的都告訴鎮長。你能給我看看地圖嗎?”
阿都拉馬上叫傭人拿出當地地圖鋪在桌子上,安婧和劉中堂湊過去一看,地圖上全是長短不一的曲線,只有中間一條大水壩橫在山上,像在山上釘下一顆巨大的釘書釘,線條生硬得觸目驚心。
劉中堂用手指在圖上一寸一寸地追尋着龍脈,最後手指停在大水壩上游兩水交彙的位置點了兩下。
安婧輕聲說道:“這是龍穴,龍穴前是水庫,水庫就是龍穴的明堂。”
劉中堂知道安婧最着急要到龍穴和安良會面,但是在不知道阿都拉和村民的想法時,不能讓其他人知道自己的去向,他對安婧點點頭,給安婧一個表示明白她意思的微笑。
安婧看得懂這個微笑,他們之間就像在衆目睽睽之下擁有一點小秘密,安婧扁着小嘴眨巴一下大眼睛把視線移回地圖,忍着快要流露出來的笑意,享受着成熟男人帶來的安全感和信任感。
地圖四周的腦袋越湊越多,也不知道有多少人能看懂這樣的地質地形圖,反正大家都想湊熱鬧,劉中堂拉着安婧走出桌子那圈人,在喧鬧中對阿都拉和拉曼說:“兩位是庫巴鎮的新老鎮長,都為庫巴鎮居民的生活工作過,不知道你們有沒有發現,在水壩建成之後庫巴鎮居民的收入減少了,從州裏撥下來的基建款和各種福利救濟款項也在年年減少?”
阿都拉馬上說:
“很顯然是這樣,我們鎮的人均收入年年在下降。我在任的五年裏,工廠進駐不少,可是年年拖帳,倒閉的工廠又留下壞帳死帳,居民沒有任何收益;農耕環境受污染,農作物的成本越來越高,農業方面的收入越來越少。國家從金融風暴中恢複過來,庫巴鎮卻像在陷入一場金融風暴,向銀行大額舉債的家庭很多……”
拉曼和剛才一樣擠着愁苦的臉說:
“水壩建成後,州裏的官員覺得庫巴鎮将會迎來一個新的經濟飛躍,有更多的電力供企業進入,又有更好的水利系統,輕工業和農業都會有所提高,于是給我們鎮的支持就減少了。”
“從風水上說,這是水壩建成引起的。”
阿都拉皺了皺眉頭,覺得這句話不太合邏輯,他反問似的問道:
“你是說每個在後山建了水壩的村鎮都會這樣嗎?”
劉中堂呵呵一笑說:
“當然不是,風水比你想象的精密得多。從原理上說水主宰着財運,如果把水流控制好了,真正産生了良好的水利效果,庫巴鎮不會出現經濟問題。剛才我聽阿齊茲說過水利失敗影響山下使用灌溉,我才想到會連帶出經濟問題。另一方面也和方向有關,東方在風水上叫做震宮,也代表官員,從震宮來水,代表從官方下撥的款項,水壩的使用和控制都減少了水流的話,那麽庫巴鎮也會同步向壞的方向發展,就是被官方忽略和放棄支持。”
大廳裏的人聽到劉中堂的話都靜了下來,阿都拉叉着腰想了想,拉着拉曼的手,像哀求似的說:“巴氣拉曼,我們只能靠自己了,不能再指望上面為我們解決什麽問題。”
這時,人群已經沒有了剛才的搖擺态度,大家一面倒地支持阿都拉,嚷嚷着要由阿都拉帶領他們去保護自己的土地。
安婧聽到他們的話覺得很奇怪,水壩已經建成,生米都煮成了熟飯,除了打報告到州裏要求停用或拆除這個水壩,他們還想做些什麽事呢?總不能搞個炸彈把大壩給炸掉吧?
劉中堂也奇怪地問道:“你們打算怎麽解決?”
阿都拉轉過身對劉中堂說:“水壩是一件很漫長的事情,我們一直在向法院起訴,只有在法律上贏了才可以做下一步的對抗。今天我們讨論的主要問題是山上新來的工程隊。”
安婧和劉中堂對視了一下,由得阿都拉說下去:
“一個月前大衛集團的車隊又來到山上,近來還不斷有新的車隊進進出出,我們根本不知道他們在幹什麽。鎮裏也收到州裏和警察局的批文,我肯定這是賄賂的結果,他們在這裏又挖又炸,我們的村民走過去問他們,可是他們沒有人出來對話,工程範圍外還有帶槍的警衛守着……”
阿都拉走到地圖邊用手指點出施工地點,安婧和劉中堂都愣了一下,那裏正是劉中堂和安良同時點出來的龍穴。
阿都拉不可能會風水,大衛集團的海外項目安良從來沒有參與過,他們可以在萬裏之外的中央山脈中點出龍穴,絕對不是偶然。
安良和李孝賢已經跟上了馬特維,如無意外馬特維的行進目标就是龍穴,現在最大的問題是大衛集團在龍穴施工要做什麽?
人群的情緒越來越激動,連拉曼老鎮長也改變了看法,他認為自己大兒子的死必然和水壩開工有關,這是美國人對馬來人的滅族陰謀。
與會者都是鎮中的大族長老,他們一旦确定陰謀論,明天的計劃馬上統一起來。阿都拉果斷地決定明天天亮後就上山,沖進大衛集團的施工現場,占領工地,停止他們做的一切事情,直到公司和州裏的官員向庫巴鎮居民妥協,把大衛集團驅逐出去,并且保證以後不再允許任何人在山林裏破壞。
而劉中堂和安婧,也主動提出協助居民的占領計劃。
因為安婧和劉四堂都知道,在大衛集團有警衛防護的情況下,兩個人上山和一村子人上山,效果完全不同。
※※※
村民們散會回家了,客房還是不夠用,安婧和劉中堂住在同一個房間。
安婧坐在床上,劉中堂問傭人要了一張席子鋪在地上,很講究地換上一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