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3 容易即回腸

秦賜望了蕭霆一眼, 淡淡道:“大約是吧。”

蕭霆道:“你心中有數?”

秦賜不言語。

蕭霆心中轉了幾個彎,也想到了:“永寧宮膝下只一個女兒,莫非就是……”

“也不見得如此簡單。”秦賜手中執着茶盞,神色靜默, “我雖是外種, 畢竟姓秦, 永寧宮總要先觀望觀望。”

“永寧宮的算盤,不就是要把你從秦家拉過來?”蕭霆瞅着他, 又豪朗地笑了,“哈哈,不論如何說, 你小子豔福不淺嘛!長公主雖是個瘋丫頭,如今可得罪不起, 你須得小心着應付……”

“我省得。”秦賜略有些不耐了,仿佛是煩惱氤氲出來,将那雙眉宇微微地壓下了。

“你是在擔心皇後?”蕭霆直接地一語道破。

秦賜仿佛受驚一般擡了下眼, 又立刻收回目光,道:“她自有她的法子, 不必我擔心的。”

這話像是賭氣, 偏又含着一股寵溺意味在裏面。

“過幾日孤将北上, 京城的事情便很難顧得,有幾句話,總要同你好好說清楚。”蕭霆換了一副認真的語氣,炯炯的眼神仿佛能直刺秦賜的心底, 看穿他的脆弱、猶豫和不甘願,“官家雖然年幼不懂事,但官家身邊的人,一個個都是豺狼虎豹,專盯着人吃的。你是秦皇後親自栽培上來,多少雙嘴都在編排你們的話柄?只是秦司徒受了遺诏與夏冰一同輔政,威勢猶在,城中飛短流長又無要緊證據,是以尚可不管不顧。但你也要想想,萬一秦家一朝失勢,又或者別有用心之人,專拿你們的話柄,來整治秦家呢?”

秦賜靜住。

看他的表情,蕭霆便明白,自己所說的一切,他早已全想過了。不由在心中嘆口氣,“難道是她放不下你?”

這話有些怪異,讓秦賜立刻反應:“不是。”臉色頗為難堪。

蕭霆挑了挑眉,到底放過了他,換了個話題,“如今長城以北,水草豐茂,正是鐵勒、烏丸人放牧的好時節,本沒有仗可打。朝廷在這時候将孤派出去駐防,你說是誰的用意?”

秦賜頓了頓,“夏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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蕭霆沉沉地道:“我料想也是他。過去他做尚書令時,孤曾捕風捉影聽到過一點他與楊太後的傳聞……不論如何,他畢竟是輔政大臣,一心向着官家,清理皇榻之側,也是必然。”

秦賜道:“那他更應該清理清理廣陵王。”

“廣陵王羽翼雖廣,到底沒有兵權。”蕭霆冷冷地一笑,“多年來困守京城坐井觀天,他還真以為自己是個人物,其實要除掉他,還不是一反掌的事情?”

秦賜沉默。蕭霆望向他,“怎麽,你同廣陵王有怨?”

“是。”秦賜這回卻答得很誠實。

“除掉廣陵王雖然容易,但須得先做齊準備。譬如修木,先削掉旁的雜的枝桠,再去斫那主幹,才能做得漂亮。”蕭霆笑道,“廣陵王的母家表妹嫁了溫家公子,這便是那旁的雜的枝桠。司馬溫育良、騎都尉溫珩掌有兵馬,溫育和管鹽鐵,溫玘近日也授了郎官,更不要說尚書、中書兩省之中,還有許多溫家的門生故吏……”

秦賜摩挲着茶盞天青色潤澤的邊沿,“我明白了。”他慢慢地道,“我會同平樂長公主好好相處的。”

蕭霆滿意地眯起眼。秦賜很聰明,許多重重疊疊的話不需點明,他自可以領悟到三層之外。繞一大圈,蕭霆總還是認為要先除溫家為上,而時機未熟,只能先虛與委蛇,徐徐圖之。

蕭霆站起身來,秦賜也随之站起。本是道別而來,蕭霆卻并沒有什麽傷感之色,只道:“這些人慣常是窩裏鬥厲害,真拎到北邊去,一個個都會腿軟。秦賜,孤看中你,是因為孤相信你,不是那格局偏狹、自私自利之人。”

蕭霆的語氣雖然溫厚,卻自含了壓迫人的風霜之力,秦賜體會到了他的意思,抿了抿唇,卻只嘗到微微的苦澀。

“末将明白。”

“再過一陣,興許今年年末,孤會上表,請求調你去邊關。”蕭霆擡手,若有所托地拍了拍他的肩,“你要心中有數。”

“是。”秦賜低頭應道。

蕭霆離去了。方才還燥熱的庭院,卻在此刻吹來寂靜的風,吹過秦賜的白衣,透體生涼。

***

沙沙聲響,夏日裏的風總好像傳遞着許多張耳聽不見的密語。

皇帝蕭霂坐在宮城裏藏書的天祿閣外,聽鄭太傅給自己講經,聽得昏昏欲睡。眼底瞥見随侍宮女緋紅的裙角,便伸手去拽,那宮女一個沒站穩險些跌倒,衣衫散亂地不停請罪,蕭霂便只是吃吃地笑。

鄭太傅很生氣,但也拿他沒奈何,回去便只會說:“當今官家,頑劣不堪,也不知是誰教導得!”

這話又不知是怎麽傳入了永寧宮的耳中,溫太後不悅,便找由頭免了鄭太傅的官,又給蕭霂換了經師。夏冰早已不做他的老師了,但偶爾還會來經筵上侍座聽講,蕭霂見了他,便哇哇地叫冤,只道做皇帝太無聊太沒趣了,玩都玩不盡興,動辄被參谏,太也難受。

夏冰一邊哄他,一邊卻問:“官家近日可有好好兒地去兩宮晨昏定省?”

蕭霂聽了,一撇嘴,“去了去了。”

“永華宮也去了?”夏冰還不放心,又問一遍。

“去了。”蕭霂說着,又低頭道,“朕不喜歡她。”

永華宮楊太後雖年輕美麗,卻既不溫柔,又不寬容,與蕭霂相處之時,總是絮絮說些不着邊際的話,哪裏像溫太後那般從容大方,每回蕭霂去永寧宮,總有數不完的饋賞給他。

夏冰眼神略暗了暗,抱着他在膝蓋上,又道:“您縱不喜歡她,她也是您的親生母親;永寧宮不是您的親生母親,就算對您再好,也可能是假的。”

蕭霂歪着腦袋,腳一踢一踢地,“對我好怎會是假的?不是親生有什麽關系,朕是皇帝,她還能不聽朕的?”

小小年紀,學來如此驕氣。夏冰有些頭疼,蕭霂從小在各宮之間輾轉,受盡讨好,從沒人敢對他說一句重話,教他的老師又屢次更換不定,以致誤了教導的時機。秉性雖然不壞,但恐怕很難成為賢君。

這都是很久以後的後話了,但夏冰卻一時想到了很遠。這樣的小皇帝,最易被左右操縱,他必得早做安排,将皇帝掌握在自己手心裏才行……

有面熟的宮女低下身子,朝夏冰請安道:“永華宮太後請中書令過宮一敘。”

蕭霂聽見永華宮,又不高興地撇了撇嘴,從夏冰懷中一蹬腿下了地。

夏冰撣了撣袖,“臣遵旨,即刻便去。”

魯阿姊上前來,蕭霂眉開眼笑:“阿姊!”便跑了過去。

魯阿姊牽起蕭霂的手,又對夏冰行了一禮,見夏冰領旨而去了,忍不住冷笑一聲。

永華宮那位,如今沒有實權,理不了事,便全死皮賴臉地扒着夏中書了。

***

對着菱花鏡中那一張蒼白的臉,漸漸地目光旁移,便見到自己身後站着的彬彬有禮的年輕人。

楊芸清冷地笑了一下,“哀家若不這樣召你,你便不會來瞧本宮的,是也不是?”

夏冰欠了欠身,“還請太後諒解,如今非常時期,須得避人耳目……”

“什麽非常時期?”楊芸打斷他的話,“哀家看與從前的日子,根本沒有分毫的區別!本以為兩宮聽政,總該兩宮相互商量着伺候官家,可到如今,一應的文書只是送到永寧宮去,沒有哀家的份!你是中書令,掌管政令上傳下達,你且說說,這是什麽道理?”

黃昏的陰影投在夏冰秀麗的鼻梁上,令他眼眸中陰影更深,“如今是淮南溫氏一手遮天,不要說下官,便連三朝元老的秦司徒,也只能暫且袖手。但太後亦不必憂慮,所謂物極必反……”

“說得好像你也是事出無奈。”楊芸冷冷地擡高了聲量,“你同官家明明那麽要好,為何卻不讓官家多來瞧瞧哀家?!”

夏冰嘆口氣,好像真的很難過,“太後誤解下官了,下官今日還問了官家這事情。但官家來時,請太後務必對他寬縱一些,他是小孩子,誰對他好,他就喜歡誰……”

“哀家對他難道還不夠好?”楊芸明明在發怒,眼中卻蓄起了淚水,“哀家為了他,日日夜夜地吃不好睡不香,便是思量着怎生除去他身邊的奸人!哀家只是同他說,要認真讀書,不要總往永寧宮跑……”

“您越是拉扯他,他便越不向着您。”夏冰道,“如此簡單的道理,太後怎麽就不懂呢?”

楊芸怔怔地住了口,怔怔地道:“那你呢?”

夏冰一頓,“什麽?”

“那你,你到底向着誰?”淚水簌簌地滑落下來,楊芸垂落了眼簾,拿巾帕默默地掩着淚水。

隔着三四步的距離,夏冰望着她,确實是個美人,垂首哭泣之時,有楚楚可憐的風韻。但夏冰的心中卻沒有絲毫的波動。

所有這些,淚水也好歡笑也好,情愛也好仇恨也好,他全都不需要。

他是寒素出身,在門閥大族的虎視眈眈之中能攀爬到今日的地位,他付出了多少,眼前這個只靠生了個兒子就母儀天下的女人,根本不能體會。

自官家即位之後冷落這邊,這個女人便愈益偏執,這樣不堪的性情,加上那本就低微的家世,如何能與淮南溫氏相抗衡?

他不會為了區區一個女人就昏了頭,他知道自己有更輝煌的事業要赴。

楊芸哭着哭着,感到男人靠近了她,将她的頭輕輕擁入自己的懷抱。

“下官自然向着太後。”夏冰柔聲道。

她抓緊了他的衣襟,啜泣着道:“我在平昌尚有個堂兄,我想将他接來,讓他做禁衛官……”

“好,好,都依您。”

夏冰說得很動人,但他的懷抱卻是冷的,冷得讓她在夏日裏打了個寒戰。

作者有話要說:  夏冰,好厲害一男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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