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9 流螢出暗牆

這一場大宴, 直到半夜方休。秦賜克制着飲酒——如今他有了身份, 不再需要逢人必飲了——到登上回府馬車之際, 他仍然清醒得很。

掀開車簾,他卻怔住。片刻回頭, 李衡州坐在前邊挑了挑眉毛,“嘩啦”一聲,秦賜徑自拉下了車簾, 阻斷了他的視線。

車輿中亭亭地坐着當朝的皇後。伊人正微微仰頭看他, 車壁上的明珠随着車馬颠簸, 将她眼眸裏的光亮也搖成了千片。

“您……您今日不回顯陽宮?”他躊躇。

秦束笑道:“阿搖、阿援已護着中宮車馬回宮了, 明日, 她們會再駕車來, 奉诏将你帶入宮去。”她低眉, 擡手輕輕整理着腰間的羅帶, “我是來給你送禮的, 秦将軍。”

“什麽禮?”秦賜下意識發問,當即反應過來, 就想咬掉自己的舌頭——

秦束便像看一個孩子一般笑着看他。

***

是夜, 鎮北将軍府的下人全都見到将軍帶了個女人進來, 登堂入室直入寝閣,但卻誰也沒有看清那女人的面貌。

“待過幾日, 你的風流名聲,就要傳揚出去了。”秦束一邊調笑着,一邊任由他火急火燎地給自己解着衣帶。

秦賜喘息地道:“那還不是您的意思?”

“是啊, 是我的意思。”秦束笑道,“長公主橫豎已經生氣了,但約莫還打着算盤要在你出征前先議婚呢。你擔點不好聽的議論,便可以甩脫她了。”

秦賜着了惱,惱她為什麽連這種旖旎時分都要算計,便狠狠用牙齒去撕扯她的衣帶。她驚笑一聲,道:“小秦将軍金屋藏嬌,眠花宿柳,別說長公主了,便連我也該生氣,你說是不是?”

秦賜哭笑不得,“您生您自己的氣麽?”

秦束輕輕嗔他:“你笨。明日入宮,要與我好好演戲的,明不明白?你今日突兀說要出征,難保讓人浮想聯翩,不如再做個轉圜,就裝作是因為我受不了街頭巷尾的飛短流長,非要把你趕出京城的女人堆,而且越早越好——這樣,由我父侯安排,你可以很快就動身。”

秦賜靜了靜,想明白了:她還是在幫自己今日的莽撞圓場。其實出征雁門的事,雖然本是定局,但若不是溫太後和蕭雩逼迫太緊,他原也不至于這樣毫無準備地提出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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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趕你走,也是為了平息永寧宮被你拒絕的怒氣。”秦束道,“是罰你。”

秦賜的心尖上顫了一顫,一句“罰你”,卻偏被她說得很清麗可喜,竟讓他笑了,“末将甘心領罰。”

“不過比起怒氣,永寧宮只怕更多的是慌張。”秦束漫漫然道,“溫家兵權已去,你不肯娶她女兒,擺明是瞧不上;朝中衆人看出風向,很快,溫家就會分崩離析了。”

她說得很是自信,秦賜卻全然聽不入耳,将手臂環過她腰身,竟一把将她打橫抱起來。秦束吃了一驚,倉皇地道:“你做什麽,你——啊!”又一下子抱緊了他的脖頸。

他笑道:“我都說了,我領罰。”

他将她放上床去,她正掙紮着要起身,卻被他吹熄了燭火,一時間什麽都看不見了。

“小娘子。”他的聲音安定下來,沙啞而微顫,像是這世上唯一永遠不會變的東西,“謝謝您的禮物,我很喜歡。”

***

這一夜的歡愛是溫柔的。燈火細細密密地鋪在兩人身上,像柔亮的緞子,從肌膚間的縫隙裏滑落下去。像是終于有什麽東西讓秦賜安定下來,他的眼神裏重新有了光,确信的光。

他就用那樣的目光一一地描摹過她的眉眼,臉頰,頸項,但是因為他們間早已越過了那一條界限,所以此刻即使愛撫,也不再能冠以情深意重的名義了。

可是愛,仍永遠會在夜深人靜的黑暗之中,燭照着他們的孤獨。縱然肮髒,縱然醜惡,縱然黏糊糊血淋淋,縱然無聲無息——愛,也仍然是愛。

秦束眷戀地看着他。他的堅信不疑能給她一些力量,好像這世上的一切艱難險阻都不過是玩笑般的試煉,不會當真傷筋動骨。懷着這樣的心情,她就可以繼續在這深宮裏一直忍耐、忍耐下去。

他就是她的光,就是她的希望。

***

先帝禦賜的宅第占地廣大,但秦賜實際在用的卻不過數間,房中陳設寡淡得一眼便能看穿。将軍府中仆人亦少,秦賜不慣被人伺候,寝房四周都無人守夜。

于是這真正的夜便顯得格外地幽靜。簾幕落下,燈火飛飄,床上唯一只發硬的枕頭,一床單薄的絲被,兩人一同枕着蓋着,身子密密地依偎在一起,叫秦束有一種新鮮的刺激感。

他的胸前背後有幾道陳舊的傷疤,她一一地撫摸過去,他便不自主地繃緊了肌肉,夜色下看去,縱橫起伏的線條如呼吸的山川,沉默地将她包圍住了。

她的身體已很疲倦,精神頭卻還很足,好像一定要鬧他一般,秦賜也全由得她,只是将手輕輕撫摩她的背脊。挺直的、秀麗的背脊,濃密的長發鋪開在上面,像無盡蔓延的夜。

“那麽過些日子,我便出征了。”他生硬地開口,像對這一夜做了一個簡短的總結似的。

“嗯。”秦束漫不經心地道,“其實眼下還不是季節。”

“總要預作防備的。”秦賜淡淡地道,“鐵勒人前兩年之所以安分,是因為他們正忙着西征柔然;如今柔然已經七零八落,鐵勒的馬匹也已喂飽,約莫很快就要南下了。”

秦束不由得道:“很快——是有多快?”

秦賜道:“鐵勒兵強馬壯,人所共知;那個鐵勒小王,還不止有治軍之才……傳聞他有所謀劃,要在平定柔然之後,稱帝北方,與我朝正式開戰。”

秦束聽着聽着,心中生出危機感,撐起身子來看着他,目中隐含憂慮:“河間王已經在那邊鎮守了,是人馬不足以抵抗嗎?若是開戰……”

若是開戰,憑着洛陽城中這一幫子衣冠士族,誰知道會打成什麽樣子?

秦賜凝注着她,聲音放得溫和了些:“不要怕,有我在的。”

秦束輕聲道:“若是開戰,你怎麽辦?”

秦賜卻笑了:“您是在擔心我,還是在擔心蕭家的天下?”

秦束莫名地有種被冒犯的感覺,橫了他一眼:“自然是擔心你。”

他的笑聲清朗地響起,像在這柔軟絲緞上落了一地的月光。她想了想,又誠實地補充一句:“也擔心這天下。若沒了天下,哪來你我呢?”

他抱緊了她。窗紗上映着兩人的影,微風從窗棂縫隙裏透入,不冷,但令人發燥。忽而窗外有星星點點的亮光,一顆一顆閃爍如星星,搖搖晃晃地升起、盤旋、飄蕩,她擡起身,訝異:“那是什麽?”

秦賜看了看外邊,“是流螢。”

又側首看她,她的容顏在夜中愈顯出嬌嫩的白,一雙眼睛裏滿是好奇地望着窗外,他忍不住伸出手,将那窗格推開了一些。

她“啊”地叫了一聲,“不妨事麽?”

窗外原來只是一座無人的院落,三面豎着高牆,牆下種着低矮的花木,一群一群閃閃發光的螢火蟲便在那花木間流連忘返。他抱着她,低聲道:“不妨事。此處,永遠是您的。”

她回過頭,怔怔地看他。

他拉過她的手放在自己的心口上。結實的胸膛上,交錯的疤痕下,是一振一振的心跳。

“待北方平定,天下安輯,待您心上沒了那些負累,我們便一齊離開這裏,尋個好去處去。”

他的聲音溫柔地侵入她的世界,如流水。

她靜靜地笑着,靜靜地相信着。

“好。”

***

翌日一早,顯陽宮急召鎮北大将軍秦賜。

傳聞秦皇後對這個自己一手培養出來的大将軍發了好大的一通火,問他昨日做什麽去了,找了什麽女人回家;秦賜只是僵直着不說話。待趕走了他,秦皇後又慌張匆忙地趕往永寧宮,正巧平樂長公主也在永寧宮中,與她母親是一樣地愁眉苦臉、憤憤不平。

自溫育良外貶,再是愚蠢的人也能看出溫家失勢,秦賜偏在這時候甩開蕭雩,是一個極明确的信號。自己到底是哪一步開始走錯了棋?溫曉容怎麽也想不明白。

她倚靠着軟榻,讓蕭雩給她捶着背,好像真是一夜之間老了一般,連腰背都在發痛了。

“秦賜昨晚,是真的與其他女人同辇回府了?”蕭雩倒還沉得住氣,只是臉上沒有笑影,便幹巴巴地發問。

“我今日一早便召他來訓話了。”秦束焦急地道,“是他不曉得輕重……太不曉得輕重!”

“本宮還道他是一心為國,學那什麽匈奴未滅、無以家為呢。”蕭雩冷冷地道,“敢情他只是不想和本宮沾邊兒罷了。”

秦束嘆口氣,“到底是個胡人,養不熟的……”眉宇之間,攢出幾分似有若無的情愁來,“他做這些事情,也不曾顧忌過我的面子。”

見到秦束也同自己一樣地傷心丢份兒,蕭雩反而安下心來,相信了她沒有騙人,更寬慰地笑道:“不過他到底是姓秦的,離了這個姓,他就什麽都不是了嘛!”

溫太後在這時候适時地插了句嘴:“我看你這丫頭片子,是不是也想姓秦啊?”

“娘!”蕭雩不悅地撒嬌,溫太後便慈愛地笑起來,秦束一同陪着笑:“長公主是天上的人物,秦家就算門第再高,那也只是地上的門第啊。”

這話卻像一句委婉的拒絕。蕭雩心知秦束不會喜歡自己,倒也不以為忤,只道:“皇後也是在說笑了。”

秦束擺擺手:“秦賜這事情,已害得我焦頭爛額,我琢磨着,馬上就得讓父侯将他派出去,不讓他再在這城裏亂惹風言風語。”

“這樣也好。”溫太後笑笑。

将秦賜調出京城,且還是由秦氏主動調的,溫太後當然求之不得。她想了想,拖長了聲音道:“秦司徒是曾與先帝一道出生入死的摯友,又蒙受遺诏輔政,哀家往後還要多多仰賴他呢。”

秦束抿着笑行了個禮:“太後這話,可說得見外了。”

***

七月廿日,使持節、開府儀同三司、都督五州軍事、鎮北大将軍秦賜率軍出征。永寧宮溫太後推說身體不适,不能省文書理朝政,一應事務,交司徒秦止澤領尚書、中書兩省協同處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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