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2 悲歡兩相克

到傍晚時, 阿援回到了顯陽宮, 道是下午的诏旨已經一一發出。秦束用完了晚膳, 仍坐在廊下讀書。

“官家似乎有些氣着了,飯也不吃。”阿援輕聲道, “婢子去請旨的時候,他盯着帛紙盯了半天才終于蓋印的。”

阿搖一邊收拾着碗盤,一邊道:“難得見官家生一回氣呢。這鐵勒人, 也太過分。”

黃昏的顏色染上了園中草木, 全都成了褪色的舊影。廊下挂着數盞宮燈, 随風悠悠地搖晃着, 叫書簡上的字跡也映不清晰。秦束已很疲倦了, 卻淡淡地笑:“官家也不見得是生鐵勒人的氣。”

阿搖疑惑, “那是……”

秦束道:“他上回問夏冰, 為什麽秦司徒可以看文書。”

阿搖捂住了嘴。

秦束閉了閉眼, 覺得很好笑似的, “連鐵勒人在哪個方向都不曉得,就想要自己獨攬大權。也不知道是哪位太後教得好。”

阿搖望着小娘子的模樣, 心中不知為何湧起一股徒然的悲傷。一旁的阿援卻道:“有一件事, 是李衡州出宮時交代婢子的, 婢子不知當說不當說……”

秦束睜開眼,“何事?”

阿援從袖中掏出一方小函, 跪下身來,雙手高舉過頂,“這是秦将軍寫給您的。”

秦束的神色微微地動了一動, 好像那雙眼裏忽然有了些微弱的來自別處的亮光。她傾身拿過那小函,拆開了,一方小小的木牍便掉出來,其上的字更小,借着幽暗的燈光,一個個好像爬上心尖的螞蟻,叫人駭然發癢——

“天地寥廓,風過曠野,肅肅作金戈聲。軍行所見,皆凍殍饑骸。古詩有雲:‘我本邯鄲士,祇役死河湄。不得家人哭,勞君行路悲。’今我為路人之悲,不知來日何人悲我。惟若得君一哭,死亦無憾。

“若得不死,來日當與君并辔,馳馬原上,覽此山河。

“八月晦日夜,賜筆。”

輕輕地一聲,是木牍掉落在秦束的膝上。她像是已沒有力氣将它再拾起來細讀了,于是只将手撫摸着那木頭上的紋路,幹燥的,仿佛內裏還磨砺着凜冽的風沙。

Advertisement

今日始終壓抑住的情緒,忽然如洪流般往心上沖撞過來,她閉住了眼,手指卻仍在顫抖。

八月晦日……距離如今,已經整整半個月了。

宮中的時光每一日都是一模一樣,她從未想過,不過是這半個月的落差,卻會讓她再也看不清彼端的他。

阿援憂慮地望着她,低聲道:“李衡州問,您若有什麽話,他可以帶回去給将軍。”

秦束淡淡地笑了笑,“我在想,他走的時候……他走的時候,我都未曾去送他。”

暮色幽清,庭園中的秋風遲緩如迷霧,将遠近草木都染成晦澀的顏色。偏在這昏暗之中,卻又有幾叢白菊開在牆角,那顏色過于鮮明了,花瓣的雪白的肌膚下仿佛可以看見纖細的脈絡,明明脆弱得只要風一吹,就會片片掉落下去了,可還是躊躇地在風中搖曳着。

***

兩日後,受皇帝手诏,骁騎将軍黎元猛帶兵北上馳援晉陽。

永寧宮中,溫太後倒是樂得袖手旁觀,多日以來只顧着給侄女溫玖準備嫁妝。寶妝靓服的宮女們捧着箱箱奁奁,俱是珠光寶氣,她一一地審看過,要求一定要顯出了公主嫁女的威嚴來。幽瑟在一旁勸道:“如今晉陽被圍,朝廷用兵,四處都要花錢,官家已下诏節儉……”

溫太後心情很好似地挑了挑眉毛,“這都是哀家自家的錢,又沒有花朝廷的。”

幽瑟不言語了。想了想,換了個話題:“已将月底了,北邊還沒有軍報傳來,據說是道路都被鐵勒人截斷了。這次圍城,恐怕不是小打小鬧。”

溫太後回身看了她一眼,笑笑,“你怕什麽?鐵勒人再是貪得無厭,難道他們還能吃下整個中原?”

“娘娘的意思,此戰必勝?”

溫太後雪白的手往那箱奁中抓了一抓,便是數串珍珠從她手指間滑落下來,“晉陽侯與我家是世交,國相華俨是我父親門下故吏,此戰勝與不勝,還不是哀家一句話的事情?”

幽瑟怔住。

“你代哀家,去給顯陽宮傳個話。”溫太後臉上的笑容漸漸浸沒成冷笑,“要想保住她那個漂亮的胡兒,就先把我父親調回洛陽來。”

“溫司馬?”幽瑟躊躇,“可是官員遷調向來是尚書省吏曹主事……”

“這個好說嘛。”溫太後諄諄道,“哀家都替她想好了。她自己寫個家書,責罵秦司徒害才誤國,秦司徒再上表請罪,尚書省不就可以把我父親調回來了?”

***

“這算什麽,發國難財嗎?!”

聽了永寧宮內侍的傳話之後,阿援還自沉吟,阿搖已切齒地大罵出聲。

阿援連忙示意她噤聲。兩人站在內院的門口,面前是瑟瑟的幾架凋殘的薔薇,身後是壓低的冷鉛似的暗雲。阿援低聲道:“永寧宮的确是……的确是在要挾小娘子。且不說這場大戰如何,單說秦賜一個人,在那晉陽國的軍帳中,身邊全是永寧宮的親信……這也是極危險的事情啊。”

“我就不信,難道她還敢授意晉陽侯暗殺國之大将?”阿搖憤憤地睜大了眼睛。

阿援憂愁地嘆口氣,“也不知晉陽的情形到底如何,聽聞有流民已奔南邊來了。”

阿搖傷心地道:“小娘子聽了北邊的消息,本就很不好過了;如今這北邊竟又斷了消息,她心中想必更加難受。”

“我真想不通,永寧宮難道一點也不着急?”阿援揉了揉太陽穴,“難道國亡城破,她也不在乎?”

“她肯定不會想那麽遠。”阿搖道,“我們還是好好想想,如何将此事禀報給小娘子吧。”

然而,出乎兩人意料的是,秦束聽完之後,卻只是無感情地笑笑,“好,我會尋個由頭将溫司馬調回洛陽——她的那個法子,卻不可用。”

“依我看,秦将軍不也有精兵二萬?何必怕他晉陽侯。”阿搖皺着眉道。

“秦賜在別人的帳中,到底處處要顧忌着些。”秦束輕聲道,“何況官家已下令,讓秦賜受晉陽侯節度。”

“那是官家昏了頭!”阿搖道。

阿援拉了她一下,對秦束道:“可是您将溫司馬調回洛陽,誰知道他跟溫太後湊在一處,又會做什麽幺蛾子出來?”

秦束拿下發上的金簪,輕輕地撥了撥微暗的燈芯,一時堂上俱亮,“我不會給溫育良兵權,但到底該低頭些。如今秦賜只有二萬兵馬,守城的主力仍舊是晉陽國軍,我不能不為秦賜考慮。”似乎是提到秦賜的名字又讓她停頓了一剎,旋即道,“且如今既是非常之時,就應內外團結一致,鐵勒兇悍,不同于一般邊寇,不可以等閑視之。”

秦束将身子往榻上靠去。燈下是那一方小小書牍,她已看過許多遍了,此刻它就像一塊尋常的枯死的木,記着一些瑣碎無聊的話語,沒有人會想到它曾經有着青綠色的、一往無前的生命。

秦束安靜了很久,一時之間,室中無人敢言語。

“我不能給他拖後腿。”……很久之後,她喃喃,“我必須幫他,只有我……只有我能幫他了。”

“小娘子……”阿搖上前一步,擔心地喚了她一聲。

秦束輕輕地笑道:“不必擔心。我同秦賜說過了——他不可以死。”

***

麟慶十四年十月,诏颍川太守、都督三州軍事溫育良回京,拜太保,進爵為寧國公。

太保極人臣之榮耀,國公極爵位之尊崇,外人看來,朝廷如此寬厚,溫家是絕不該再有什麽怨言的了。事實也是如此,溫家人在一片喜氣洋洋之中,迎來了溫玖與夏冰的婚禮。

太皇太後诏,封溫玖為鄉君,進夏冰為亭侯,禮成之際,送黃金萬斤,珠玉錦衣百兩,其餘賞賜不可勝計。兩宮太後、皇帝皇後皆有饋贈,洛陽城中,一時風光無兩。

榖水邊的勾欄裏,未去觀禮的浪子狎客們都倚着闌幹,一邊喝酒一邊說着這一樁天賜的姻緣。

“那個夏子固,真真是運氣好。”一位錦衣華袍的郎君一手攬着歌伎,一手端着酒杯,醉醺醺地拿手指胡亂指人,“寒素出身,正撞上先帝設寒人特科,一舉中魁,年紀輕輕,就做到了尚書令、太子少傅;也沒見他自己做什麽了不得的事,結果先帝找他托孤,公主找他嫁女……”

“是啊,聽聞朝廷上下,沒有人不喜歡他,可見是個圓滑老練之人。”另一位郎君則清醒得多了,但卻不斷地嘆着氣,好像整個人都籠在愁雲慘霧裏一般,“不過我還是不信,他一個人,能闖出這麽多名堂?背後勢必有人撐腰的。”

“莫非是……莫非就是溫家?”又有人插進來一句。

那郎君擺擺手,“我看不像。中書省最近連發诏令,将這朝廷裏裏外外都植滿了永華宮楊太後的人……我看這裏頭,定有貓膩。”

“楊太後?”踞坐在裏邊的另一人嘿嘿一笑,“跟着楊太後,能有什麽前途?人老珠黃了……”

一衆無聊的世家子弟們俱都猥瑣地哄笑起來。在這哄笑之中,又有人起了話頭:“所以說啊,男人都還是喜歡年輕女人的,有了溫家小娘子,夏子固該要把楊太後扔到腦後去了?”

裏間忽然有一個人長身立起,一手挽着系酒葫蘆的繩子,搖搖晃晃地走了出來。他将幾枚銅錢往門口的櫃臺上一扔,便徑自離開了。

議論聲短暫地停了片刻,立時又炸開:“方才那個,可不是秦家二郎?啧,一臉的晦氣!”

“他也是這裏的常客啦,據說是毀了婚約又丢了官,不願意回家呢!”

“也是,秦家男人是司徒、尚書、大将軍,女人是皇後、王妃、诰命夫人,就他一個,什麽也沒撈着!”

坐着的那人再次諱莫如深地開口:“說不得,興許他只是看不慣呢?秦家上上下下,沒有一處是幹淨的,老夫人養小郎,年輕皇後又耐不住寂寞……”

“六歲的官家,換我我也耐不住!”一人尖聲笑着喊道,衆人頓時大笑。

秦羁站在勾欄外的道路上,前方不遠便是河岸了。秋風蕭瑟,水波湧起,将寒意一層一層地遞過來。但在更遠處,還隐約傳來鐘鼓喧阗的熱鬧喜慶之聲,他仿佛還能想象出溫玖那幸福美滿的神情。

朝局瞬息萬變,秦家與溫家之間時而劍拔弩張,時而握手言和,秦羁雖然看得分明,但卻一步也不想靠近。就算為此要舍棄一些東西,譬如升官發財,譬如嬌妻美眷——他都在所不惜。

他有時也會想起小時候,自己帶阿束去放風筝的那一回故事。

也許就是那一回,在父母的門庭前跪了三日三夜的他,終于跪清醒了。面對一切的無可奈何,他選擇了徹底的逃避。

——但是阿束,卻到底還是被裹挾走了,他再也不知道自己這個親妹妹,心中到底在想什麽。

***

數日後,溫玖入宮觐見。

也許這樣的喜事到底令人振奮,這一個嚴霜清冽的早晨,秦束還特意起了個大早,讓阿搖、阿援給她洗沐梳妝。

阿搖知道這一向秦束心中不暢快,有意挑些趣話來說,“婢子聽聞,溫小娘子其實早就喜歡上夏中書了,很久以前,他們就曾以絲帕為信,私定終身了呢!”

阿援在一旁笑道:“這又是什麽市井閑言,溫小娘子何等的身份,會做這樣的事情?”

阿搖擠眉弄眼地道:“據說他們倆成親的第二日,夏中書去上朝了,溫小娘子就捧着那一方絲帕發癡——這都是他們家下人親眼看見的嘛!”

阿援有意地逗她道:“我不信。溫小娘子就算少女情懷,夏中書可絕不會昏頭的。”

“怎麽不會?”阿搖将聲音更壓低了,便連臉都紅了,“他們成親的當天晚上,直鬧到四更過了,還沒睡呢!——溫小娘子還拉開簾子,要人給她倒水喝!”

阿援再也接不了這話,只能又尴尬又羞臊地笑。秦束聽到這裏,終于也出了聲:“這樣的話,可不要在外頭亂傳。”

阿搖忙道:“婢子省得。”

秦束想了想,倒也确實想不出那個素來端謹的溫玖在新婚之夜會是怎樣的表情,她未覺得這有什麽可羞恥的,只是笑道:“人家是正經八百、明媒正娶的夫婦,行夫婦之道,也是天經地義的事情。”

這話一出,阿援先覺出了異樣,再看向秦束,後者卻沒什麽表情,還正興致盎然地揀選着妝奁中的首飾。

挑了半天,挑出來一支紅寶石垂璎珞的金簪,秦束拿它往發髻上比了比,笑道:“這一支是不是太老氣了?”

“——娘娘!皇後娘娘!晉陽城破了——”

殿外忽而響起急促的腳步聲,伴随着特屬于宦官的既尖銳又不着力的聲調:“小人奉王常侍之命禀告娘娘,黎将軍的軍報已經傳到,由尚書省上報嘉福殿了!黎将軍說、說,他還未趕到晉陽,晉陽城就已破了!”

那個黃門宦官終于在清晨裏顯露了身形,卻不清晰,像籠着霧,帶來的也全是霧一樣水淋淋黏糊糊不清不楚的消息——

“晉陽侯張慷兵敗戰死,鎮北将軍秦賜下落不明,國相華俨帶殘兵倉皇向南逃出,半道上和黎将軍相遇,一同退守上黨!鐵勒人攻占了晉陽城,屠戮全城吏民,僭稱西帝,還、還立了國號!”

“——小娘子!”

阿搖驀然一聲尖叫,那宦官吓得一擡頭,卻見皇後面容蒼白,手上攥着一支金簪,簪頭刺破了手掌心,正悄無聲息地滴下血珠,仿佛是那金簪上鑲嵌的無情無義的紅寶石流下的淚水。

作者有話要說:  放風筝的故事在11章。兩兄妹可能都在用自己的方法默默抵抗這世界吧~

同類推薦

娘娘帶球跑了!

娘娘帶球跑了!

新婚之夜,她被五花大綁丢上他的床。“女人,你敢嫁給別的男人!”他如狼似虎把她吃得渣都不剩。“原來強睡我的人是你!人間禽獸!”她咬牙切齒扶着牆從床上爬起來。她是來自現代的記憶之王,重生歸來,向所有欠她的人讨還血債。可這只妖孽之王,她明明沒見過他,卻像欠了他一輩子,夜夜被迫償還……

萌妻來襲:軍帥,壞壞寵!

萌妻來襲:軍帥,壞壞寵!

從她過完十四歲生日那天起,就跟她說了以後不準半夜偷爬到他的床上來,她小嘴一張一合,已經不知道跟他說了多少次最後一晚。孟祁寒真的是寧可相信世界上有鬼,也不相信孟杳杳這一張嘴。
“以後我要是娶妻了,你也這樣爬上來?”
“娶妻?人家都講你不舉,除了我孟杳杳誰要你?”
某男邪魅一笑:“我都不舉了,你還要我幹嘛?”
“暖床啊,你知道你身上有多暖和嗎?”話未落,已被他壓在了身下,“只能暖床,那豈不委屈了你?”
他是殺伐果斷的冰山少帥,唯獨寵她入骨,他說,杳杳,這輩子我不會讓你哭的,除了床上……

爆寵小狂妃:皇叔,太兇勐

爆寵小狂妃:皇叔,太兇勐

“皇叔,不要了,潇潇疼。”“乖。”年輕帝王伸手,動作輕柔地拉住她受傷的小腿,聲音低沉沙啞,難掩心疼:“忍忍,塗了藥,一會兒就不疼了。”她是後宮寵妃,心狠手辣,惡名昭彰。新皇登基,她被殘忍賜死!重活一世,誓要一雪前恥,虐親姐,鬥渣男,朝堂內外所有人的生死,全在她倚姣作媚的一句話間。“皇叔,朝中大臣都說我是禍國妖妃,聯...

大宋将門

大宋将門

沒有楊柳岸曉風殘月,沒有把酒問青天,沒有清明上河圖……
一個倒黴的寫手,猛然發現,自己好像來到了假的大宋……家道中落,人情薄如紙。外有大遼雄兵,內有無數豬隊友,滔滔黃河,老天爺也來添亂……
再多的困難,也不過一只只紙老虎,遇到困難,鐵棒橫掃,困難加大,鐵棒加粗!
赫赫将門,終有再興之時!

啓禀王爺,王妃她又窮瘋了

啓禀王爺,王妃她又窮瘋了

試問這天底下誰敢要一個皇子來給自己的閨女沖喜?
東天樞大将軍文書勉是也!
衆人惋惜:堂堂皇子被迫沖喜,這究竟是道德的淪喪還是皇權的沒落?!
----------------------------------------
文綿綿,悲催社畜一枚,一睜眼卻成了大将軍的閨女,還撈到個俊美又多金的安南王殿下作未婚夫,本以為從此過上了金山銀山、福海無邊的小日子。
豈料......
府中上下不善理財,已經到變賣家財度日的地步......
人美心善的王爺一臉疼惜,“本王府中的金銀滿庫房,王妃随便花。

文綿綿雙目放光,“來人啊,裝銀票!”
從此...
“王爺,王妃花錢如流水,今日又是十萬兩。

“無妨,本王底子厚,王妃盡管花。

“王爺,王妃花錢無節制,您的金庫快見了底了!”
“無妨,本王還能賺!”
“王爺,王妃連夜清空了您的金庫!”
“什麽!”
富可敵國的安南王殿下即将裂開。
文綿綿款步走來,“王爺別着急,我來送你一條會下金蛋的街!”
----------------------------------------
【社畜王妃VS沖喜王爺】
文綿綿:一時花錢一時爽,一直花錢一直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