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3 不得家人哭
李衡州心中挂念秦賜, 初時随黎元猛出洛之後,便一馬當先地沖回了晉陽城。
那時候,晉陽城的情況還未至絕境, 婦孺老少備戰城堞,數十萬軍士來回巡邏,倒也莊嚴有素。晉陽侯府邊, 鎮北将軍的臨時居所裏,李衡州給秦賜帶來了一句話。
“皇後同将軍說,‘你不可以死’。”
秦賜正在檢視輿圖, 半晌,才擡起頭來:“什麽?”
“皇後同将軍說, ‘你不可以死’。”
秦賜沒有再說話。
又數日後, 晉陽國相華俨在侯府召見秦賜,說是自己與晉陽侯有一條聲東擊西的計策。
“鐵勒人數不多, 最骁勇善戰者不過萬人。君侯的意思, 先遣一支先鋒精銳隊伍出城誘擊, 将鐵勒軍人往西邊的龍山裏引過去,”華俨将沙盤上的銅車馬移到龍山的位置,“我們再出動大軍,攻破鐵勒的本營!”
秦賜看着他,像是不相信對方會說出如此愚蠢的計策, 片刻,才靜靜開口:“鐵勒的本營?”
“不錯,他們如今不是就駐紮在城外?”華俨一身儒衫, 侃侃而談,頗有幾分清貴之氣,連帶他說的話好像也有了幾分道理,“我們毀了他們的本營,看他們往哪裏走。”
秦賜道:“那過萬的鐵勒軍人怎麽辦?”
“龍山地勢複雜,我們可于彼埋伏之。”華俨道,“最好是能生擒了鮮于岐,剩下的鐵勒人群龍無首,又無營壘可回,自然要作鳥獸散。”
秦賜笑了一下,“國相也知龍山地勢複雜,我軍唯一的優勢便是人多,到了龍山裏頭,可就連這唯一的優勢都失去了。”
似乎是那了然的一笑刺激到了華俨,後者不由得擡高了聲音:“将軍的人馬如何我不知道,我晉陽國的軍人可都是萬裏挑一,身經百戰的壯士!”
“那就更不應該讓他們去送死了。”秦賜仍舊平靜,他将手中長策指向沙盤上的鐵勒營壘,“鐵勒人根本不在意那幾個營壘,他們沒有辎重負累,沒有婦孺牽挂,何況這些營壘本在城外,攻下它們,對我們有何用處?到底我們還是要回來守晉陽城的。”
“攻下它們,鮮于岐沒了依憑,可不就只能退兵?”華俨冷笑道,“還是将軍不相信我們可以攻下它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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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賜道:“如能将鐵勒大軍引開,攻下這幾座空空的營壘,易如反掌——”
“這就要看将軍您的本事了!”華俨像是既往不咎地笑起來,“将軍英名遠播,卑臣早有耳聞,料必不是虛言!”
沉默。
簡樸古雅的廳堂上,四處布着晉陽侯的親兵,階前殿下,甲兵閃耀着寒光。
朝廷已經下了明令,要秦賜大軍聽受晉陽侯節度。秦賜不知這一道敕命是誰的意思,但也從中猜出了洛陽城吹來的一點風聲。
眼前華俨得意洋洋地捋着胡須的模樣就是明證。
秦賜想了很久,才一字一頓地道:“将士征戰不易,如今的晉陽城池堅固,糧草充足,我們只要守住片時,待朝廷援軍趕到,鐵勒之圍自解。惟其如此,不論鐵勒人如何搦戰,我們都必須置之不理,堅守為上;君侯乃有意出城迎擊,末将愚鈍,誠不知何以為據……”
“秦賜。”華俨聽了,卻似并沒受到多大的觸動,他往前一步,壓低聲音,直呼對方的名字,“你是不是害怕?君侯讓你出城誘敵,你是不是害怕?”
秦賜道:“末将不是害怕——”
“不怕就好。”華俨笑道,“因為你就算怕,也還是必得上陣的。你說的也有道理,只是守城太辛苦了,朝野局勢瞬息萬變,我們在這裏守上半年,洛陽城裏怕都沒人認識我們了,你說是不是?”
秦賜認真地道:“此事關乎天下社稷,不只是你我一二人的功名所系……”
“你這個胡兒,怎麽就說不通!”華俨翻了臉,“讓你受君侯節度的诏旨是官家的親筆手書,你懂不懂?官家早就看穿了秦家,所以有意要壓制你的,你若還要拒不從命,那我就只好給官家及太後上書兩封,到那時候,你可想想秦皇後能怎麽救你吧!”
秦賜驀然擡眼。
一瞬之間,華俨竟後退一步——他好像從那灰色的眼眸裏看見了狼一樣撲人而噬的狠光。
然而立即,那光芒就消退了。秦賜垂落眼簾,道:“末将——自然聽從晉陽侯節度。”
華俨終于滿意了,“這就好,這就好!”
***
這是一條必敗的計策,秦賜心中明白。
鐵勒兵馬輕捷剽悍,四處擄掠,從不随軍攜帶辎重,攻下他們那空空的大營根本沒有意義。但對于漢人而言,“攻營拔寨”的功勞,聽上去倒是很厲害的。
李衡州為秦賜備置戰馬,一邊憂心忡忡地道:“您為什麽不多勸勸?城中用度充足,最好的法子便是死守,若是那華國相說不通,您便去跟晉陽侯說說?”
天邊刮來大風陣陣,似是要将遠方的沙塵都挾卷來了。秦賜拍了拍戰馬,眯起眼睛望過去,鐵勒人的旌旗隐隐約約,像埋藏着無數兵士的怒吼。
“過去夏子固曾與我說過一句話。”秦賜慢慢地道,“他說,戰場上的事,歸根結底,也還是朝堂上的事。我當時沒明白,如今才明白了。”
李衡州一怔,“什麽?”
“官家讓我聽從晉陽侯節度,又調回了溫育良,顯然是為了安撫溫家,唯恐晉陽出事。但小娘子——”秦賜頓了一頓,聲音發澀,“小娘子還是留了後招,她派黎将軍帶兵來援,而黎将軍是秦家的人。事情還沒有到不可收拾的地步,至少在黎将軍到來之前,我絕不可以與晉陽侯撕破臉。”
李衡州其實沒能聽懂,但他抓住了最重要的部分,“您是為了小娘子?”
秦賜一個翻身利落上馬,馬鞭往前方指了指,“若是我與晉陽侯和國相争吵,依他們那個驕懦的性情,舉城投降都說不定。”他冷漠地笑了笑,“如今他們還有點争功邀賞的勁頭,我應當高興才是。”
李衡州憤然,“他們前幾回擅自派兵出城,損的是他們自己的人;如今卻讓您去做誘餌,他們自己襲擊個空營!”
“這條計策,也不是全不可行。”秦賜沉思着,“我已命羅滿持帶人在龍山布下埋伏,我們的人數畢竟比鐵勒人多一些——但到底只能靠我們自己。”
轟隆聲起,沙塵飛揚,是那內城門漸次地打開。秦賜回頭,看見身後三千名整裝待發的将士,每個年輕人的眼中都閃着不一樣的光芒,好像那城門之後就是另一個嶄新而寬敞的世界。
他心中忽然想起一首詩,是很久以前,在秦府的小院裏,跟着秦束一起學的。
“我本邯鄲士,祇役死河湄。不得家人哭,勞君行路悲。”
“我會贏的。”末了,他低低地道,“我會将他們,都帶回來的。”
***
顯陽宮前殿,那宦官引述着傳信軍士的話,但卻又說不完全,每每在重要的地方卡住。
“原說是按照晉陽侯的計策,秦将軍帶三千人出城,引鐵勒人往西邊的龍山去——龍山裏還埋伏了一萬七千人。鐵勒人最精銳的部伍就是由鮮于岐帶領的萬餘人,秦将軍出城後虛晃幾招,當即就引得鮮于岐追了上去……營壘中只留下數千人看守。晉陽侯和國相立刻整軍而發,将那營壘殺了個七零八落,俘虜三百有餘。但晉陽侯戀戰,即使踏破敵壘也不肯退兵,龍山那邊,秦将軍屢次派人傳信,讓晉陽侯趕緊回城,他們雖靠埋伏殺掉了半數鐵勒人,那鮮于岐卻是最機警的,已經嗅到風聲要在入夜前回營了……
“晉陽侯卻發了怒,說此間到底是誰聽誰的?還、還提到了永寧宮的名諱……總之他一定要秦将軍堅持到底。至于秦将軍那邊……那邊到底發生了什麽,無人知詳,只聽幾個逃兵說起,是秦将軍怕鮮于岐掉頭回營,若見到晉陽城門戶大開必定長驅直入,所以他拼死要拖住鮮于岐……
“到入夜時,晉陽侯又有了新想法,要奔龍山迎擊上去,與秦将軍來個首尾呼應……但是,但是天已經黑了……”
***
殘陽如血。荒涼林木間的大風好像将那殘陽中的血腥氣都抽了出來,狂躁地撲打到每個人的臉上。
秦賜已帶兵深入龍山,鮮于岐的人馬緊随其後。但似乎是覺出了什麽異樣,又或者只是害怕夜晚降臨,鐵勒人不再往前追了。
再往前走,便已沒有己方的埋伏了。那夕陽即将要墜落了,四方山林都蒙着晦暗的暈,像是在等待着迎接最後那光芒萬丈的一躍。
黑夜的威脅,對于漢人胡人,都是一樣公平的。
羅滿持已帶兵聚攏過來,秦賜最後清點了一遍人數。兩萬人,還剩八千有餘,但殺敵大半,并不算輸得慘重。只是他不知道,此役要到何時才能結束。
長劍上淋淋漓漓地垂下鮮血來,他渾身血污,也辨不清是自己的還是敵人的。但他的那雙眼睛仍然很亮,他帶領着将士往前披荊斬棘地走去,希望找到回城的道路。
因為小娘子同他說了——
“你不可以死。”
“将軍、将軍!”
馬蹄嘚嘚狂躁地響起,是他方才派出的傳令兵——“晉陽侯他往這邊來了,說要同您首尾相應,請您做好準備!”
“什麽?!”秦賜驀然勒馬回頭,馬匹長身立起,發出一聲長長的嘶鳴。他馬鞭一揚,厲聲道:“不行,快追,快将鐵勒人再追回來!”
夕陽剎那間跌落,黑夜,終于還是不可避免地降臨下來。
***
“晉陽侯領着得勝之師,鬥志昂揚,掉頭去龍山迎擊鐵勒人……入夜時分,鐵勒人從龍山山口殺将出來,晉陽侯一見,竟吓得馬失前蹄……那山口狹窄,四方又暗不辨物,我方五萬兵馬恐慌之下相互踩踏奔突,都争相往回逃!”
那宦官說到激動之處,幾乎破音,阿援給他打了個眼色,他縮了縮脖子,再小心看向皇後。
皇後的表情卻是沒有變。
他清了清嗓子,繼續道:“那時華國相正在城樓上據守,見我方軍馬逃歸,便放下吊橋讓他們進城。誰知道鐵勒人就跟在後面!那時候,那時候秦将軍,竟也從龍山中追了出來,朝鐵勒人弓-弩連發,那鮮于岐似乎被射中,攻勢卻未稍阻——秦将軍追上來與鮮于岐纏鬥,一邊示意華國相收起吊橋,但是來不及了,鐵勒人馬已經和我方軍馬一同飛奔入城!華國相見大勢已去,當即號令殘兵,往南退去,與黎将軍會合……”
“大勢已去?”
秦束輕輕地出了聲。
她的眼神裏帶着笑,但卻冷冽如冰,那宦官看了一眼,竟打了個寒顫:“是,晉陽侯已經戰死,秦将軍當時也只剩下數百人還在身邊……”
“那他華俨,號令的‘殘兵’,有多少人?”
宦官想了想,“最後他帶去黎将軍部的,有十八萬左右……”
“十八萬勁裝男兒,就這樣被他帶走,留下一城手無寸鐵的老弱婦孺給鐵勒人屠戮?”秦束笑了,“且莫忘了那些老弱婦孺之所以遭屠,還是因為自己的君侯和國相要出城殺敵呢。”
宦官賠着笑臉:“這也是沒辦法的事情……”
秦束轉身,慢慢走回禦座前,優雅地坐下,低頭理了理衣襟,才道:“你方才說,秦賜下落不明?”
“是,是。”宦官道,“鐵勒人占領晉陽之後,便在城門上挂出了晉陽侯與其他許多将領的人頭,但沒有、沒有秦将軍……黎将軍猜測,他可能是做了鐵勒人的俘虜。”
“他投降了?”秦束直接地問。
“黎将軍沒有說。”那宦官又縮了縮脖子,好像想将自己全身都縮進地底下的陰影裏,“但他确實,确實是死戰到了最後一刻的……”
***
“小娘子……”
“小娘子?”
“小娘子!”
阿援焦急的聲音仿佛是回響在天外。過了很久,秦束那迷茫的眼神才慢慢拼湊起來,她轉過頭,看見阿援一副要哭出來的模樣,她反而很奇怪:“怎麽了?他還沒有死。”
是啊,他還沒有死。就算他做了鐵勒人的俘虜,就算他這輩子都可能不再能回來——但他到底是還沒有死。
想到這一層,一顆心便自私地高興起來。但這高興卻又是輕飄飄的,因為那個人雖然很可能是沒有死,但其實卻與死了沒有兩樣。
那宦官已回去了。他是奉王全的命令來提前告知她軍情,也不知官家那邊接到晉陽陷落的消息會作何感想。大約到了明日,晉陽城的遭遇便會天下皆知了。
“娘娘。”
有宮婢在外報稱:“夏夫人溫氏到了,正在偏殿等候。”
夏夫人——這個陌生的稱謂讓秦束怔了怔,而後轉頭笑道:“本宮險些忘了,她今日會來。”
那笑容蒼白而透明,像是一觸即破的。阿援心疼地道:“要不,婢子去回絕了她,讓她改日再來?”
“不。”秦束将手扶着禦座站起,手心卻又一陣劇痛,她低頭,才發現掌心被刺破,血早已止住,惟留一個小而深的豁口。她扯着衣袖掩住了它,輕輕地道:“她是夏冰的妻子,溫家的女兒,本宮絕不能讓她看出一絲半毫的異常。”
作者有話要說: 作者寫完這章之後看到權游803的臨冬城之戰,才知道晉陽侯和華俨這波操作居然不是史上唯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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