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7 一命何無定
永寧宮中。
溫育良已經回府去籌備了, 他在城外還留駐了數千軍馬, 是以十分自信,只安慰溫曉容不必緊張。溫曉容一人在前殿裏來來回回地踱步, 心頭卻是越來越不安。
幽瑟從外面奔回來, 溫曉容連忙搶上前問:“怎麽樣?”
“說是、說是死了, 沉進靈芝池裏了。”幽瑟上氣不接下氣地道, “君侯給我們的兩百人,也已經布置在永寧宮周圍。接下來如何做, 還請娘娘發話。”
溫曉容心急如焚,但偏又六神無主, 兩只手交握在一起, 不住地絞着。半天, 她才道:“茲事體大, 我得去找官家商量……”
“娘娘!”幽瑟急道, “這事情如何能與六歲的孩子商量?”
“那也該有诏書啊!”溫曉容大聲道。
“您是聽政的皇太後,您的诏書也是诏書啊!”幽瑟往四處望了望,看見一方書案,當即搶奔過去, 一邊拿筆蘸墨, 一邊壓低聲音道:“您再不發诏,就來不及了!”
“哀家的诏書, 也須有官家蓋玺,否則不能作數的。”溫曉容皺着眉,話音倉促, 又開始安慰自己,“沒關系,沒關系的,那個小女子已經死了,顯陽宮大約早就睡覺了……明日,明日再發诏,也完全來得及!”
她一邊說着,一邊匆忙走過來,接過幽瑟手中的筆往絹帛上落墨,因為心情焦慮,落在帛上的字跡也混亂不可識,她寫了又塗,塗了又寫……
“太皇太後诏旨到——”
一聲長而又長、尖利冷酷的通報剎那間劃破了暗夜的寂靜,溫曉容猛地一吓,手中的筆也落到了地上。
“什麽?”她倉皇看向幽瑟,“怎麽回事?”
幽瑟複望向門口,臉色發白,嘴唇卻青紫,喃喃:“太皇太後……不是,是皇後,皇後來了。”
***
永寧宮飄暗的燈火一盞一盞地點了起來。階下甲胄兵士仍是肅然站立,但那兵刃之上的寒光只能一動也不動地融在夜色之中,因為他們面前有更多的軍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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弘訓宮的衛尉,調來了五百人,跟在秦束身後。
大殿的紅漆金釘的門朝兩邊訇然而開,溫太後怔怔地望過去,只見秦束一身華貴翟衣,頭上飛鳳金步搖被燈火投射出巨大而沉重的影子,仿佛那鳳凰的翅膀張開了籠罩着溫太後,而在那鳳凰之下,是秦束沉靜如淵的眼神:“本宮奉太皇太後命,來向皇太後傳旨。”
溫太後低頭看了看自己手底的帛書,慢慢地将它揉皺了。身邊的仆婢們包括幽瑟早已瑟瑟發抖地跪倒在秦束面前,而她卻久久不動。
秦束看着她,冷冷地重複:“本宮奉太皇太後命,來向皇太後傳旨。”
溫太後突然冷笑出聲:“你一個人來的?”
秦束道:“本宮身後,是中常侍、弘訓宮衛尉,乃至太皇太後與官家。”
溫太後這才看見王全。後者仍舊弓着身子,低眉順眼,但他的手中卻拿着一張黃緣帛書。
溫太後終于意識到了什麽,臉色亦灰敗了,但她仍舊強笑道:“你憑什麽代表官家?”
“因為官家就是天下,天下就是官家。”秦束面色不動,“皇太後贻誤軍機,通敵叛國,有罪于天下,自然不為官家所宥。”
溫太後靜了半晌。她的容色蒼白,嘴唇卻被拼命咬出了血色,說話時到底還端住了聲氣:“哀家不信!你讓官家過來見我,你不要以為官家年紀小就可以任憑你的擺布!就算你有太皇太後撐腰又怎樣,”她擡高了聲音:“官家是我的,是我的!”
秦束淺淺地笑起來,連雙眸都溫煦地眯起。身後兩名兵士齊步走出,扣住了溫太後的肩膀将她往地上壓,直逼得她撲通一聲跪倒在秦束面前。然而她仍然伸直了脖頸,大怒道:“你要做什麽,你這才是、才是逼宮造反,你憑什麽——”
王全已經抖開了那帛書,一字一句、悠長而有節奏地讀了起來,蓋過了溫太後的尖叫聲:“永寧宮皇太後溫氏,垂簾以來,不能自肅,陰漸奸謀,圖危社稷,乃與太保溫育良等,同惡相濟,自絕于天。
“布樹私黨,斷賢能于朝廷;通虜投敵,失金城于晉陽。阻兵負衆,血刃宮省,名曰壓勝,實戕先帝之禦;恃于家門,欲逞大逆之謀。上背祖宗之靈,下絕億兆之望。
“昔文姜與亂,《春秋》所貶,呂宗叛戾,高後降配,皇太後曾無文姜之德,更無高後之功,禍釁既彰,社稷何與。
“宜廢皇太後為庶人,賜死。”
溫太後哭叫着,掙紮着,甚至以頭撞柱,而秦束自始至終,只是冷漠地看着。
王全給身後仆婢一個眼神,他們便上前來,一邊按住溫太後,一邊解去她的服禦首飾諸物。
“死……”溫太後喃喃,“不,我不要死!我還有父侯,還有兄弟,大長公主是我的弟妹,中書令夏冰是我的親家!”她擡起頭,“秦束,你怎麽敢!你怎麽敢!”
她那華美的衣袍被脫下,只剩一件單衣,深夜寒風拂過她淩亂的、一無裝飾的發髻,飄忽的燈火照亮她眼中的絕望。
那絕望死死地抓着秦束,好像一定要将秦束也拖下水一般。
秦束卻好像沒有看見。她往一旁走了幾步,燈火将她的影子晃動在朱紅金黃的四壁之間,她從那幾案底下撿起被揉皺的絹帛,打開來,目光掠過上面的字跡,便笑了:“廢後?”
“你難道不當廢?!”溫太後怒道,“你、你縱權弄勢,幹預國政,好好的一個朝廷,就因為你,四分五裂——”
秦束不想再聽下去,徑轉頭對王全道:“辛苦常侍了。”
王全颔首,複命人端上來一只小金盤。
盤上是一杯碧瑩瑩的酒,微微地晃動着潋滟的色彩。
看到那酒,溫太後的怒斥聲斷了,繼之以哀哀的哭泣和徒勞的掙紮。秦束再也不想看她,轉身便出了這大殿。
***
殿外濕潤的寒風撲上她的臉時,秦束才意識到,這後半夜竟然下雪了。
不過是薄薄的雪,往白玉的臺階上,往幹枯的草叢間,往幽深的池水裏,往而不返地旋落。殿外的兵士已控制住,弘訓宮衛尉向她禀報,她點點頭,對方便退下了。
她是帶着殺人的覺悟來的,但最終卻兵不血刃,就連溫曉容臨死的樣子,她也沒有看見。好像是忽然失去了力氣,甚至不知道自己做這些是為了什麽——阿搖已不會醒來了,她就算殺光了溫家人,也沒有用。
“秦束!”有人從靈芝池的另一頭披頭散發地狂奔過來,還未到階下就被兵士攔住,于是她便高聲大哭起來,“秦束,你怎麽敢這樣——你怎麽敢這樣!”
秦束擡眼,看見蕭雩那姣好的容顏上淚痕錯縱,眼中含着怨毒,暗夜看去甚至有幾分可怖。“你怎麽敢這樣”——為什麽她們都以為她不敢這樣?
蕭雩看她沒有反應,又緊張殿內情形,焦急地換了說辭:“秦束,秦皇後,我求求您了,我母後縱然有一萬件不好,她對官家是好的,她不曾想過害了國家啊!何況,何況她對秦賜也是好的——”
“是嗎?”秦束竟然回應了她,“華俨是怎麽回事,長公主還不清楚吧?”
蕭雩愣住了。
是真正的愣住了,在這一刻,秦束才看出來,原來蕭雩根本就不知道秦賜是如何被人坑害的。
秦束慢慢地、一字一字地道:“若不是得了溫太後的授意,華俨怎麽會讓秦賜出城誘敵,自己去撈那攻營拔寨的頭功?若不是知道溫太後會給自己撐腰,華俨怎麽敢兵刃不接、就徑自棄城南逃,将秦賜扔在城門與鐵勒人死戰?我為了保住秦賜,不惜将溫司馬調回洛陽,低頭與溫太後言和——而她就是這樣對待我的?!”
秦束笑了。
黑夜裏,風雪中,她笑得暢快極了:
“長公主,您明明喜歡秦賜,卻要阻攔我為他報仇?”
然而蕭雩卻在一瞬的震驚之後再度怒道:“什麽意思?你到底要對我母後做什麽?”
說了那麽多,對方卻好像聽不懂。眼前這位長公主的天真,令秦束覺得如同一種冒犯。她笑着,朝弘訓宮衛尉揮揮手,對方便下令将蕭雩強行架走了。蕭雩的怒聲遠去之後,殿內的聲響也不知何時止息了,王全走了出來,手中端着的托盤上,那一只金杯已空,以那幹涸的眼神搖搖晃晃地映着月亮。
秦束點了點頭,王全便暫且退下了。
每個人在這一場動蕩之後,最終都要回到自己該回的位置上去的。
但秦束卻不知道該回哪裏去了。
她慢慢地在臺階上坐了下來。微雪的臺階,很快就濡濕了她的衣擺,連帶她的眼神裏,好像也染了些微的潤意,這讓她整個人冷硬的輪廓都變得柔和了許多。
她擡頭看那月亮,永遠是那麽孤清的、高高在上的月亮,好像無論俗世裏發生了什麽,它都不會有絲毫動容。
阿援不敢勸阻,只是默默地守在一邊。過了很久,她聽見小娘子輕輕地開口:“阿援。過些日子,我會送你出宮去。”
阿援吃了一驚,“什麽?小娘子……”她哀聲道,“不,我不出去。”
“殺溫太後,不過是第一步。”秦束慢慢地道,“我在這深宮裏,往後,還會有十幾年、幾十年的日子要過。但是你……你不同。你是可以離開的。”
“小娘子,”阿援膝行上前,捧住她的手,“您也可以離開啊!”
秦束望向她。阿援立刻也明白自己不過是癡人說夢,但小娘子卻沒有戳破她,只是溫柔地笑着:“嗯,是啊。或許有一日,我也可以離開吧。”
月華如練,風雪寥寥,一主一仆的影子拓在恢弘的白玉階上,背後是巍峨的宮闕的重重黑影,與莊嚴沉默的萬裏河山。
作者有話要說: 廢溫太後的诏書基本化用自《晉書·後妃傳》有司議廢楊太後(武悼楊皇後)的奏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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