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1 千門開未央

溫氏倒後, 小皇帝便再也不肯上朝, 成日只在花園、苑囿裏與宦官宮女們游戲,有時還會去郊外的鹿苑騎馬打獵。大權旁落, 以永華宮楊太後主政。鎮北将軍秦賜上表謝罪, 請求辭去開府、大将軍號, 楊太後寬慰幾番後, 也便允了,另将秦賜所領部伍交予楊識的城北屯軍。楊太後還算謙遜, 許多世務委任司徒秦止澤、中書令夏冰等人,一時間倒也相安無事。

但晉陽城裏的鐵勒人似乎是休息夠了, 自晉陽至雁門、至上黨的兩條道路, 皆有鐵勒襲擾的探報, 晝夜馳送至京。

永華宮中, 楊芸聽着兵曹尚書的彙報, 臉上一片愁雲慘霧。

“鐵勒人這樣一小股一小股地擾人,就連本宮都已聽得煩厭了,更不要提鎮守雁門的皇甫将軍與河間王、鎮守上黨的黎将軍他們了。”她嘆口氣道。

坐在下首的夏冰一邊斂袖磨着墨錠,一邊對那兵曹尚書道:“你去一趟嘉福殿, 給官家也宣講一遍戰況。”

“是。”那尚書領命, 夏冰又補充一句:“若官家不在嘉福殿,那就在禦花園。”

前來禀事的官員一一離去後, 夏冰方才淡淡地道:“我将秦尚甄調離尚書省了。”

“秦家大郎?”楊芸一怔,“如此,秦司徒會不會……”

“司徒姓秦, 尚書也姓秦,天下哪有這樣的好事。”夏冰冷笑一聲,旋即恢複平靜,“日前我拟了一個用人的方案,還請太後過目。”

說着,他向楊芸呈上一函文書。楊芸拆開它,讀了半晌,微微凝眉,“這些事情……哀家也不甚懂,便請中書令盡心去辦吧。”

夏冰欠身應是,欲将文書接過,楊芸忽然又道:“廣陵王授開府?”

“臣是想,如今內憂外患,主幼臣弱,宗室當藩屏之任,應當有所拜授。”夏冰道,“廣陵王不同于其他藩王,他是官家的親叔叔,又長年留在京城,這樣的人,若不好生拉攏,難保不會生變。”

楊芸靜了靜,點點頭,“便依你的。”

夏冰颔首。一瞬之間,兩人相對無言,微寒的空氣裏,好像眼神曾交錯了一霎,又好像并不曾。

“太後若無事,臣便先告退了。”夏冰慢慢地說着,但身子卻沒有動。

楊芸笑了笑,“好。也請中書令萬事小心,今時不同往日,你畢竟是溫家的夫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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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句話卻出乎夏冰意料,他一驚擡眸,卻只見楊芸笑得溫柔。

電光火石之間,夏冰忽然明白過來,這一份溫柔,他此生都已不能再企及了。然而不知為何,心卻被一種不甘的可恥情緒抓住了,這令他不願意後退,反而上前一步,擡頭仰望楊芸:“我雖娶了溫家的小娘子,但是……”

但是什麽,他沒有說,但他看見了楊芸眼中的動搖,便安定了下來。

她根本沒有她表面上裝的那麽堅強。到底是女人。

夏冰心中冷笑着,聲音卻放得愈加柔和、乃至含着幾分憂慮:“太後,如今是您秉政,天下萬方都盯着您的一舉一動。但他們卻不知道,秦家人占據朝中要津,才是真正說話算數的人。”

楊芸道:“那有什麽法子?秦司徒三朝元老、顧命大臣,又掌司徒,是國之樞機;秦賜也是一員不可折損的大将,眼下北方多事……”

“雖則如此,”夏冰循循善誘地道,“但秦賜本是胡人,又曾被俘——當初溫司馬在朝堂上說的那一番話,我看,很多人都信服了呢。”

楊芸惶然看向他,“你的意思是……”

夏冰道:“楊識楊将軍在平定溫家逆亂之際,也是立了功的人。”

楊芸搖搖頭,“他不行的,當時我只是情急,想讓他出個頭……”

“楊家家大業大,也不止楊将軍一人。”夏冰柔聲,“秦皇後曾經授意王全,将官家身邊的下人全部換成了她的人……”

一提起官家,楊芸神色中焦急立顯:“這怎麽行?這怎麽像話?”

“不要急,不要急,太後。”夏冰安撫地道,“如今已不同了,如今是您說了算。秦家勢大壓人,秦賜狼子野心,早晚會威脅到官家的禦座,我們還是早做綢缪為妙啊。”

楊芸微微頓住,看向他:“‘我們’?”

“‘我們’。”夏冰堅定地重複,“我總是與您站在一邊的,一切,都是為了官家好啊。”

夏冰走了。

楊芸沉默着,一旁無人敢來打擾她。

她的思緒很亂。時而想起近十年前,在平昌國的鄉下遇見先帝時的情形,那個時候,她心裏清楚自己只是姐姐的替代;時而又想起五六年前,在自己的宮殿裏接見夏冰時的情形,那個時候,她心裏同樣清楚這個人對自己絕不會有真心。

而她的人生,就在這反反複複的虛僞、來來回回的試探之中,漸漸要耗盡了。她幾乎可以看見未來幾十年的顏色,全都是絕望的。

“太後——太後!”忽而,有宦官跌跌撞撞地奔進殿來,“弘訓宮的消息,弘訓宮太皇太後,快不行了!太後,您趕緊去瞧一瞧吧!”

楊芸突然從禦座上站了起來,往階下走了幾步,又停住。

太皇太後……不行了。

這就是說,接下來,她将真正是天下的第一人了?

***

時入臘月,天大寒,榖水冰封,北風慘嘯。年逾七十的太皇太後自上回上了一趟朝堂,便始終卧病在床,弘訓宮裏處處燃着暖爐、熬着湯藥,自晝至夜煙霧缭繞。

如今楊太後主政,秦束知道她沒有主張,最多是聽夏冰的話;而父侯在位,對他們到底是個掣肘,尚可以相安無事。于是秦束樂得清閑,每日便去弘訓宮為太皇太後侍疾,太皇太後喜歡黃老之書,秦束每日清晨便趁着老人精神頭好,來給她讀上一卷。

然而這一日來時,太皇太後卻已連眼睛都睜不開了,秦束一邊給她理着床榻,一邊輕聲道:“太皇太後,今日感覺可好些?”

梁太後本已形容枯槁,一向只靠那一雙冷而鎮靜的眼神懾人,如今既睜不開眼了,便只像一個最尋常的垂垂老矣的婦人,幹燥的嘴唇動了動,顫巍巍地道:“今日……今日不要讀書了。”

秦束笑着在床邊坐下,握住她的手,“好,好。您想說什麽?”

梁太後卻一把将她的五指都抓緊了。也不知這老婦人哪來這樣大的力氣,一下子幾乎令秦束骨節作痛,“你……你多次來找我,利用我為你除難,我都幫了你……你可知道為什麽?”

秦束的眸光倉皇地掃過梁太後的臉,複低下頭喃喃:“孫兒……孫兒不知。”

“因為老身知道……你是個好女子。雖然你家裏……但你是個好女子。”梁太後莫名地笑了笑,那笑影卻又立刻消散了,“同樣是女主秉政,那個溫曉容也好、那個楊芸也好……她們都不如你。老身寧願将你扶上去……”

秦束盯着梁太後那雞皮鶴發的面容,半晌,低聲:“孫兒惶恐。”

簡簡單單的四個字,卻好像是真的惶恐,連聲音亦發顫。梁太後靜了靜,道:“老身原不該擔心你,楊芸她,根本不是你的對手。但是,人之将死……也總想多說幾句話……”

“太皇太後……”秦束忙道,“太皇太後長命百歲,可不能說這種話!”

梁太後搖搖頭,卻不管她,徑自說了下去:“老身侍奉過穆皇帝,那時候,是真正的太平盛世……到武皇帝時,雖然還鎮得住,到底已不如他父親……更不要說如今,國家不慧,政在大夫……”

這言語坦坦蕩蕩,秦束聽來,卻好像在直斥己非,臉上火辣辣的。梁太後複抓緊了她,緩慢地道:“其實老身,最擔心的,并不是楊芸、夏冰他們,也不是小官家……老身最擔心的是……廣陵王……”她慘淡地笑了笑,“老身與他母親鬥了一輩子,只好在他母親先死了;廣陵王其實怨恨已極,對那禦座從來也沒有一刻放下過觊觎之心!你……你……你若有心,要匡正這天下,屏退外敵,拱衛王室……便一定、一定要提防他啊——!”

話到末尾,突然高亢,老太後整個身子竟都直挺挺坐了起來,好像要往空中追喊什麽似的。“撲通”一聲,她又倒回了枕上,雙目大睜,好像還有千千萬萬的不甘心,全溶解在了那眼神裏。

“太皇太後!——太皇太後!”

後邊的婢仆聽見秦束呼喊,也都一擁而上,剎那之間,已有人忍不住哭了出聲。秦束心中怛然,伸手去撫過這位姑外祖母的雙目。老人閉目之後,唇角竟爾顯露出些微的笑意,好像是終于輕松了下來,面色也透出了幾分壽終正寝的慈和。

“太後駕到——”

宦官在宮門外通報,楊芸提着裙角三步并作兩步地搶奔過來,還未到簾外,便已看清了簾內景象,頓時以手捂嘴,半晌,幹嚎了一聲。

她沒有流淚。俄而她看見秦束從裏間走出——秦束也沒有流淚。

***

麟慶十四年臘月初三日,太皇太後梁氏崩,谥穆獻,與先穆皇帝合葬于北邙崇陵。

原就被大雪覆蓋的宮闱之中,如今處處缟素,連一點鮮豔的顏色也無。這一年王室多難,屢遭大喪,所有人都期待着,到明年正月改元,會有不同的氣象。

秦賜賦閑無事,一身白衣到顯陽宮來時,見秦束正踩着一只矮杌凳,描畫着牆上的九九寒梅圖。一邊描,還一邊數着數,計算着離春天還有多少時候。

秦賜不由失笑,走過去抱住她的腰,秦束“啊”了一聲驚慌回頭,卻不小心将朱筆點在了秦賜的額頭上。

秦束一看,默默地笑起來。秦賜皺了皺眉,卻讓那一顆墨點顯得更滑稽了。

他手上一使力,便将秦束從凳子上抱下來,一邊道:“宮中大喪,可不能多笑。”

秦束抿唇道:“我想姑外祖母不會怪罪我的。”

阿援将濕毛巾取了來,秦束接過,便小心地給秦賜擦去額上墨點。秦賜閉了眼,好像很舒服似的,又被秦束手指戳了戳臉。然後她走到案邊,案上正放着幾枚銅錢,是多日之前別宮嫔妃曾來與她玩擲錢之戲,到太皇太後崩後,這幾枚銅錢也仍未收拾。她便将銅錢按在手指尖上,輕輕地彈了彈它,若不經意地道:“我好像從沒見過太皇太後笑的樣子,偏是在她臨終之際,卻笑了,好像很大的擔子卸下來了似的。”

“太皇太後是以公心處世的。”秦賜簡短地說着,再看秦束,卻只能看見她寂寞的側臉。

“她說她信任我。”秦束慢慢地道,“可是我心裏清楚,自己并不願意……并不願意變成她那樣。哪怕是為了天下社稷,也不願意……”

秦賜沒有說話,只是握住了她的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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