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2 紅塵應更深
傍晚時分, 秦賜回到了自己府中。
羅滿持上前迎接他, 令他不由得失笑:“你如今也是位将軍了,不必總來這邊盤桓。”
另邊廂李衡州也走了出來, 大咧咧地道:“我早就同他說過了, 他不聽。”
李衡州原是跟随華俨殘軍去了黎元猛部, 秦賜與羅滿持逃回上黨後, 主仆三人得以重見,感慨之餘, 這沒大沒小的氣氛還是沒變。李衡州一邊接過了秦賜脫下的外袍,一邊朝羅滿持努努嘴, 羅滿持卻将眼神望向了別處。
“怎麽了?”秦賜察覺到什麽。
李衡州朝堂上指了指, “有客人來了, 我想将她晾在門口也不是個事兒, 就先請進堂了。”
秦賜望過去, 皚皚白雪的暮景下,堂前立着的那人也正回身來看他。
她一身缟素,鬓邊別着白花,臉上一無妝容, 連那從不離身的金钏兒也不知哪裏去了。這讓秦賜一時間都沒能認出她來。
溫家雖敗, 公主畢竟還是蕭家的公主。比起被幽禁府中的大長公主蕭鑒,蕭雩受到的處分實在已算溫和的了。
李衡州盯着秦賜的反應, 秦賜只好淡淡笑了笑:“請進來是對的。”他走上前,對蕭雩躬了躬身:“殿下有何貴幹?”
蕭雩盯着他,蒼白的臉上森森的眼, 好像能将秦賜看個對穿。半晌,她才低聲道:“你對秦皇後,是真的?”
秦賜沒有料到她會抛來這樣的問題,然而回答于他是簡單的:“是。”
蕭雩好像無法理解般幹笑了笑,“洛陽城裏,這樣的事情多了去了,我原以為你們兩人不過是……但她為了你,竟敢弑殺皇太後!”
秦賜的眸光微微一黯,但他不想同她解釋,只往裏走去,一邊道:“殿下此來,只是為了問我這一句話嗎?”
蕭雩回望着他的背影,低低地道:“我母後,她縱有一千件、一萬件不好,但有一點,她比你們都要強……她一輩子,只愛父皇一人!”
秦賜頓了頓,轉頭,蕭雩的目光凄涼如染着雪,一時間他像是很想分辨一番,一時間又只是沉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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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最終,他只是囫囵地承認。
蕭雩卻并不願意聽見他這樣的承認。因為她心中實際也很清楚,母後的一輩子過得絕不快活。就算她為父皇機關算盡,父皇也并不愛她。
蕭雩後退了兩步,臉色慘淡,“這是我最後一次來見你了。”
過去來過那麽多次的将軍府,此刻看來,卻都是陌生的模樣。廊檐下結着冰淩,晶瑩剔透,反射出五彩斑斓的光。那光已不會再屬于她了。
當她盛年璀璨之時,所有人都圍攏在她的身邊,向她獻着殷勤、求着恩典,她不曾有過分毫的體貼憐惜;如今她一無所有,才明白上天的予取予奪,都是有緣由的。
然而秦賜卻跟上兩步,認真地看着她,好像确實很挂念她一般,誠懇地道:“末将希望殿下日後能找到自己的路。”
蕭雩初時并沒有好好聽這句話,她只是自暴自棄般望着他,“自己的路?你會陪着我走嗎?”
“不會。”秦賜說得很簡單,“但末将希望您能找到陪您一起走下去的人。”
蕭雩無法理解地看着他,很久,突然一轉身,便奔了出去。李衡州尚且來不及送客,她已經奔下了府門口的臺階,腳下卻又一踉跄跌倒在了雪地裏。
哭聲傳來,像是大徹大悟之後卻只看見一片空無,撕心裂肺的哭聲。秦賜立在原地聽了半晌,亦轉身入內去了。
李衡州連忙吩咐門房将大門關上,不出一會,那哭聲便隔絕在了門外。
***
這一日,榖水邊的夏冰府邸裏也迎來了一位稀客。
夏冰近年來飛黃騰達,原該換一座更好的宅宇;別的不說,便他的妻子溫玖,陪嫁也有一座銅駝大街上的新房。但他卻不肯搬,說是院子裏養了太多的花,習慣了榖水邊的風水,不能挪動。溫玖也只好由他,但房中諸般陳設全都換過了新的——溫太後與溫司馬死後,溫家人流放南裔,但聖朝開恩,已嫁之女毋論,是以溫玖與她的陪嫁倒是保全了下來。
溫玖在外邊沏好了茶,端着茶盤走到內室前,輕輕地敲了敲門。門裏的話聲止息,然後是夏冰開了門,溫和地一笑,“有勞夫人了。”
溫玖經此巨變,實在還不太笑得出來,只在嘴角上淺淺彎了一彎。原先嫁給夏冰時的風光帶給她的底氣,好像又從她身上被剝奪淨盡了,她又縮回了那個怯懦優柔的殼子裏。她走進來,布置好茶盞,對着客人恭敬行禮:“廣陵王殿下。”
蕭铨眯起眼睛看着她,幹癟的下巴上留了一撇小胡子,此刻他便用手輕輕地捋着,一邊道:“孤與夏中書本是至交好友,夫人不必如此多禮。”
溫玖無力地笑了笑,便欠身告退。夏冰合上了門,再回來時,卻見蕭铨仍然望着溫玖離去的方向。
半晌,蕭铨對夏冰一笑,“這便是溫珩家的小娘子?還真是風韻楚楚,我見猶憐啊!”
夏冰只配合地笑笑。
蕭铨又道:“你說當初秦二郎不肯要她,是不是早就猜到了今日?”
夏冰道:“雖然溫庶人擅權禍國,但拙荊總是無辜的。”
“你還真是護短。”蕭铨笑道,“依孤看,這滔滔濁世,沒有一個人是無辜的!”
“殿下妙語。”夏冰靜了靜,将話鋒巧妙地一轉,“譬如那小官家,看起來天真無邪,其實這種天真無邪,最是有害國政。國家多難,最需要一位德高才茂的長君,安定天下……”
***
廣陵王稍稍擡眼,“夏中書秉樞機之任,教導官家多年了,怎麽如今卻生出這樣的想法?”
夏冰嘆口氣,“教導不力,确實是在下的責任。但如今官家也已不再聽勸了,北邊軍情如火,他卻只顧游嬉宴樂,六宮不諧,臣下灰心……”
廣陵王嘿嘿笑了一聲,“本王專心參禪,還不知道官家竟成這副德行了。”
夏冰面容俊秀,笑容亦是可親,話聲諄諄,苦口婆心似的:“在下也知殿下一心向禪,但蒼生正當倒懸之時,普度衆生,不也是浮屠家的道理?”
蕭铨擺擺手,神色放得極冷淡:“這話倒也不必提了,孤畢竟是姓蕭的。眼下最讓孤懸心的,還是北邊的戰事。皇甫遼、黎元猛雖然都久經沙場,但蕭霆卻是初出茅廬,他以藩王之身從軍,其他将領又難免受他掣肘……”
“尚書省方收到消息,”夏冰的眉頭凝住了,“道是鐵勒正往東攻城略地,一路陷樂平、井陉,将雁門活生生逼成了一座孤島。”
“哦?”蕭铨的眉心跳了一跳,語氣不自覺加重,“樂平侯、井陉令,這都怎麽回事?!”
夏冰嘆口氣,“在下只怕雁門也守不住……惟今之計,河間王部也只能從雁門主動向南出擊,才有一絲生機。”
“若被胡虜自西向東攔腰截斷,那就算守住了雁門也毫無意義。”蕭铨冷聲道,“必須讓蕭霆南下,無論如何要保住一條南北通達的道路來!”
夏冰沒有答話,卻是微微笑着看着他。
蕭铨被他看得不自在,終于也明白過來,冷冷地哼了一聲,“你讓孤去說?”
“如今也只有殿下,有這樣一呼百應的權威。”夏冰悠悠道,“蕭霆又是殿下的親侄兒,理所應當要聽殿下的話。”
“他也是官家的親侄兒。”蕭铨說出這句,自己卻又覺得好笑,笑聲之中,不免得意之情,“好,孤過幾日就上表,與官家切磋切磋軍事。”
夏冰站起身來,撣撣袖子,肅顏正聲道:“殿下心懷天下,敢于作為,臣為蒼生百姓謝殿下盛德!”
他說得聲勢盛大,蕭铨卻不為所動,只始終拿那雙冷漠的細長的眼睛盯着他,半晌,沉沉地道:“原來中書令在尚書省也有人,連軍報都能截得下來。”
夏冰笑道:“兩省本為一體,才好為官家分憂啊。”
***
兩日後,樂平、井陉陷落的軍報傳至永華宮案前,楊太後正惶惶不知所以之際,廣陵王蕭铨上表,建議讓雁門守軍主動出擊,奪回南北通路。
楊太後一下子找到了主心骨一般,認為此議絕佳,當即向雁門快馬發出。她想了想,又令騎都尉楊識統領北營,屯兵洛陽城北,以為京師防禦。
“這于每一個稍通軍事的人而言,都是應有之義;廣陵王這一上表,倒好像他才是天下唯一的明眼人。”雁門關塞上,皇甫遼得到洛陽的指令,很是不快。
“這是掠官家之美。”蕭霆說道。未到三十的年紀,他的額上卻已生出了幾道剛硬的橫紋,襯得一雙眉眼更顯凜然,“但若無此令,我們還不能擅自出擊——還得感謝廣陵王。”
皇甫遼冷笑,“出擊,當然要出擊!守住了雁門,卻丢了洛陽,那算什麽?我只是不高興他廣陵王憑什麽來指手畫腳?”
“梁太皇太後與溫太後都倒了,楊太後與夏中書沆瀣一氣,如今廣陵王出了頭,衆人還都道他是公忠體國。”蕭霆說着說着,終于也從那眼眸裏露出了冷酷的火焰,“這世道,全是一群瞎子。”
***
正月初一,皇帝即正位,行大典,改元光德。
光德元年正月初五,并州刺史皇甫遼、河間王蕭霆自雁門南下出擊鐵勒,大勝,殺敵三萬有餘,俘虜無算,收複井陉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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