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7 相見朱門內
光德元年二月初七, 永華宮楊太後謀害皇後于密室。河間王蕭霆奉先帝遺诏自間道還洛,箭書城門, 歷數楊氏十大罪,其首曰悖逆皇極,篡改遺诏。今當歸正,廢楊太後為庶人,遷金墉城,鎮東将軍楊識、尚書左仆射楊知古等皆棄市, 中書令夏冰免官歸家待罪。諸楊首惡既誅, 從者弗論。
皇後秦氏重頒先帝遺诏于天下, 以河間王蕭霆與司徒秦止澤共輔幼帝, 重賜鎮北将軍秦賜以大将軍號, 領京畿屯兵。
又下令,以太醫署從楊氏為惡, 煽動禍亂,下獄問罪。
靈芝池邊楊柳輕窣,顯陽宮裏碧竹飒飒, 正是一派和煦的春景。秦束坐在後苑的花廊上看書, 檐頭的紫藤蘿垂落下來, 影影綽綽地拂動在她眼前。
“皇後, 廷尉來人請示, 道是太醫署的人已一一拷問過了,對罪行都供認不諱,問皇後如何處置?”
秦束冷淡地道:“按律處置。廷尉還要本宮來教麽?”
“是。”
“太醫署的人, 不過是被楊太後逼迫。”忽而有人從她身後出聲,“這樣一概殺了,恐怕人心不服。”
秦束沒有回頭,反而笑了,“秦将軍提醒的是,本宮差點忘了楊太後也沒死呢。”
“不殺楊太後,是因為‘兩宮太後聽政’,畢竟在遺诏之中。因此,夏中書也只是停職。”秦賜望着她那花葉扶疏之間的背影,溫聲道,“河間王得位不易,最初難免謹慎一些。”
“太醫署的人,”秦束将書卷往旁邊一扔,“他們知道我服藥的事情,不殺不行。”
男人的手臂從後方環上了她的腰,下巴輕輕地磕在她的頸窩,聲音也愈加地柔軟,柔軟得令人心顫:“對不起,阿束。”
秦束不知道他為什麽要道歉,只是咬緊了唇,擡眼看向一庭的楊柳桃花。
秦賜其實有許多想說的話,可是這些話卻都形狀扭曲,讓他開不了口。譬如,他如何能同她說,我希望您不要再服用那傷身的禁藥?
如果他不能以那種羞恥的方式來接近她,那麽他害怕,他将根本就無法接近她。
這一夜他仍然留在顯陽宮中用膳。李衡州雖然對顯陽宮的飯菜心有餘悸,但還是很勇敢地當先嘗食,羅滿持渾身拘謹,阿援笑意盈盈,大家都是劫後餘生、一副開心的模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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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人感覺,好像已經很——久,”李衡州誇張地道,“很久沒見到官家了?”
“官家近日又迷上了狩獵,總是一連好幾日地留在鹿苑不回來。”阿援道。
“上回頒布先帝遺诏,官家還是來上朝了的。”羅滿持想了想,“從那之後,就不見人影兒了。”
阿援嘆了口氣,“官家過去,也算是個可愛的小人兒,怎麽如今就……”
“馳騁田獵,使人心發狂。”秦束淡淡地開了口,然而她這一句,誰也接不下去了。
秦賜看了她一眼,沒有言語。
***
近深夜了。
食膳早已撤去,仆婢也已屏退,秦賜一個人守着簾內的小娘子讀書,一讀便是兩個時辰。
自楊太後被廢,秦束似乎是過于冷靜了一些。
然而這兩個時辰,那書頁,她卻只翻了三次。
終于她放下了書,伸手揉了揉太陽穴,看着地上的陰影,低低地道:“你怎麽還沒走?”
“我應該走麽?”他卻問。
秦束笑了笑,“你不走,難道還想留下來?”
也許是她那一笑刺激了他,這許多天以來既羞恥又苦恨的心情一時翻攪不得寧息,他的薄唇緊抿,聲音也像是從石頭裏迸出來的,“我不能留下來麽?”
秦束好像已很疲倦了。他一副氣勢洶洶的模樣,但她卻連争吵都不想,只道:“我們……歸根結底不應該……”
他突然一手抓住了她的手腕,簾帷驟然飄起又墜落,“嘩啦”——他的目光裏像是燃着火,灰燼中的火:“時至今日,您卻來說不應該?小娘子,我原沒想到您是個膽小的人。”
“你……你什麽意思?”手腕上的疼痛令她微微皺眉,眼神惶然地看向他,好像是真的不明白。
“楊太後已經倒了,太醫署也已端掉,不要說已無外人知曉我們的秘密,”秦賜頓了一頓,“就算全天下人都知道了,又有什麽好怕?”
“有什麽好怕?”秦束想笑,“這畢竟是個噬人的把柄,牽一發可動全身,我在宮中日日夜夜……”
“這個地方有什麽好,值得您将自己一輩子困在這裏?”秦賜突然道。
她的臉色蒼白,聲音亦發了顫:“這……這并不是我能選的!”
“您能的!”秦賜聲音擡高,甚至在略微地發顫,“您只要……只要再往前走一步……我就會在前方接您。”
他的聲音那麽篤定,卻又那麽絕望。她望着他,卻好像望着一個永遠都不會長大的小孩。
原來,一切還是一樣的。
當很久以前,她還未入宮,在那危機四伏的樹林裏,他就已說過這樣的話了。
他說,您若不想嫁,誰也不能逼着您嫁。
他說,您想去哪裏,我都可以帶您去,北方也好,西方也好,只要您高興……
到底是他太幼稚,還是她太頑固?
秦賜感到了她的不相信,于是更加地悲哀。他終于明白過來——
他以為他們已經并肩前行了很遠,其實卻不過是在原地,追着對方的背影轉圈子罷了。
他突然将她擁入懷中,胸膛劇烈地起伏着,像是不能克制自己。過了很久、很久,他才終于壓抑地道:“對不起,小娘子,我……我原本立意不讓您受半點委屈,可是您的委屈,卻到底都是為我受下的。”
她在他懷中搖了搖頭。他捧起她的臉,皎白的臉,有一雙看似冷酷、卻畢竟柔軟的眼眸。他輕輕地吻下來,她那蝶翼般的睫毛便輕微地發着顫。她沒有言語,可她的動作卻是飛蛾撲火般的迎合,雙臂纏上他的脖頸,身軀緊貼向他的胸膛,他的手掌滑過那纖瘦的盈盈一握的腰肢,仿佛能握斷那纖細脆硬的脊椎。
兩人跌跌撞撞往床上去。然而還沒到床邊,衣衫已半褪,他虔誠地跪下來親吻她的肌膚,又擡起濕漉漉的眼,仿佛還是在道歉,在懇求她的垂憐。
秦束笑着呢喃:“若沒有你,我早就……我早就……”
她的話聲又被吞咽在親吻之中。男人大約是打定主意要讓她舒服,舒服到忘我,舒服到把什麽都抛卻,可是她卻做不到。浮浮沉沉的紅紗帳裏,她溫柔地應承着他,可是心中卻總是想起那一碗藥,那一碗藥……
她知道恥辱究竟是恥辱,不論是天下皆知,還是無人知曉,它都是恥辱。
可是恥辱卻讓人沉迷。
只要再往前走一步……
男人的誓言是那麽甜美,可是她到底要如何才能走出這一步?他又如何能向她保證,這一步之後,不會是粉身碎骨?
***
鹿苑。
夏冰一身布衣,騎馬而來,好不容易終于等到官家暫停了圍獵,與侍衛們在林間草地上休息的時候。
夏冰牽着馬上前,“小民夏冰,向陛下請安。”
蕭霂斜了他一眼。“老師有什麽事?”
太久不見,夏冰看上去憔悴了許多,也或許當初他那副精神振奮、彬彬有禮的模樣不過是靠衣冠支撐起來的罷了。他靜了靜,上前兩步,輕聲道:“陛下還記不記得,小民當初曾教授陛下的《左傳》第一篇?”
蕭霂頓了頓,“鄭伯克段于鄢?”
“是。”夏冰垂手低眉道,“鄭伯克段之後,将他的生母姜氏安置在城颍,并發誓稱:不及黃泉,無相見也。後來颍考叔求見鄭伯,把鄭伯賞賜的食物都帶走,說要帶回去給母親嘗一嘗。鄭伯此時已後悔了自己那樣對待母親,對颍考叔說……”
“對颍考叔說,你有母親可以送,寡人卻已沒有母親了!”蕭霂截斷了他的話,轉頭,對夏冰歪了歪嘴角,“老師說這些,是想勸朕什麽嗎?”
夏冰的頭愈發地低了:“小民聞治國者,以家為本,為君者,以孝為本……如今楊太後雖鑄大錯,但他到底是陛下生母,陛下将她關在金墉城,難免——”
“是朕關的嗎?”蕭霂笑了,“是河間王關的吧?”
“但天下不明真相的百姓們,都會因此非議陛下,事母不孝。”
“非議?朕成日在鹿苑裏打獵,難道還怕非議?”蕭霂冷冷地道,“朕早就沒有母親了!天下人,愛怎樣就怎樣,朕不管他們,他們也別來管朕!”
他站起身來,彎弓搭箭,雖然身軀矮小,背脊卻挺得筆直,聲音也冷漠異常:“這倒是朕第一次聽見老師為人說情。”
“唰”——
鐵箭飛出,直直釘入數丈外樹林中的靶心。
夏冰心頭一凜,春日的溫暖中,好像陡然有寒風刮過。他一下子跪在了地上,“小民……小民不敢!”
***
夏冰匆匆回府,竟是汗透重衫。
他一邊由着溫玖給自己更衣,一邊喃喃道:“這個小官家……過去我還道他是個昏君,如今看來……他恐怕會是個暴君啊!”
溫玖亦吃了一驚,“您今日去請求他的事情……”
“快別提了。”夏冰擺擺手,“他對楊太後已無半點人倫之情,我看他對秦家、乃至對蕭姓宗室,早晚也都是鐵石心腸。”
溫玖輕輕地道:“本來我看,君侯您也不必去趟這趟渾水。楊太後當初篡改遺诏,将您的名字寫上去,這本就是……大逆不道,河間王沒有怪罪下來,已是萬幸,您再去為楊太後說情,若是傳到河間王耳朵裏,他怎麽想?”
夏冰沒有答話。
他坐回案邊,低下頭,好像被一種焦躁又痛苦的心情所攫取,拼命地用手撓着自己的頭發。他知道溫玖說的在理,可是……可是這種心情,又到底是什麽?他不曾體會過,因此慌張地想将它按抑下去,甚至希望将它徹底消滅掉——
溫玖将外袍放好,傾身過去想安撫一下他,卻不料被他一把推開,身子摔在了地上。
溫玖眼中登時閃出淚花,但卻不敢發作,因為她發現此刻夏冰的神情沉默得恐怖。
“來人!”他忽然揚聲。
那名老仆走到了門外,躬身,“郎主?”
夏冰靜了很久,最後道:“去,給金墉城裏的楊太後,送一頓飯。”
那老仆擡頭看了他一眼,無表情的一眼,而後便應:“是。”
***
在那老仆領命而去的數個時辰內,夏冰便是沉默地坐在案邊,臉若寒霜,一動不動。
溫玖看着他,愈是看,就愈是不能理解,但卻又隐隐然感到了天崩地裂前夕的恐懼。到了用晚膳的時辰,侍女來請,溫玖走到門邊,示意将膳盤端入這內室中來。片刻之後,兩名侍女便帶着晚膳過來,在室中的幾案上一一鋪擺開。
飯菜的香味漸漸地飄散出來,令夏冰終于皺了皺眉。溫玖連忙小心道:“君侯,用膳麽?”
就在這時,門外那老仆卻匆匆趨步而歸了。夏冰并不理溫玖,而是擡頭對那老仆道:“如何?”
老仆躬身道:“遵郎主的吩咐,給金墉城的楊太後送了一碗莼菜羹,一碗菰米飯。”
夏冰的眼神動了動,“她吃完了?”
“她吃完了。”
夏冰沉默。不知為何,溫玖似乎感到他松了一口氣似的,許久,他複問:“她有沒有說什麽話?”
老仆卻不答,只略略擡起身子看了旁邊的溫玖一眼。溫玖心頭一凜,卻并不肯就此離去。
老仆于是只好道:“她說,多謝郎主款待,與您相識近七年了,這是第一次……第一次吃上您家的飯菜。”
溫玖越聽越是驚疑,看向夏冰時,後者的神色卻只如一片漆黑的夜。明明房內日光敞亮,春色怡人,但他卻好像什麽都沒有感受到一般,冷冷地又問:“然後呢?”
“然後……”老仆壓彎了腰,低聲,“然後,便如郎主所願。”
夏冰伸出手,慢慢地,揮了兩揮。老仆便離去了,還輕輕地帶上了門。
溫玖撲到夏冰的案前,一疊聲地問:“這是什麽意思?楊太後認識你……近七年了?你給她送的是什麽飯?”
夏冰低頭看見滿案珍馐,忽然覺得說不出地惡心,連帶面前的女人,連帶自己,全都說不出地惡心。他将手一推,便将那食案帶倒,叮鈴哐啷地飯菜傾落,湯水流了滿地,溫玖吓了一跳,旋即道:“你這是做什麽?!”
夏冰不理她,擡腳便往外走。門外是燦爛春陽,院子裏新養的花又開了,一叢叢一簇簇在春風中絢麗地招展着。他不得不擡袖擋了擋陽光。
就算在這樣孤獨的時刻,被無私的陽光所照耀,自己也畢竟不能擺脫這肮髒的自己。
他想起很久以前,約在十年以前,自己是甫中特科初到洛陽的寒門小子,而她則是因為姐姐的緣故被納入後宮的不受寵的妃嫔。那時候只能遙遠地望上一眼,心中明白那是自己所不能染指的女人,但是忽然有一日,也許就是在她生下了小皇子之後的某一日,兩人就不知不覺地厮混到了一起。一切大概只是因為覺得對方剛剛好——不會惹來麻煩,又可以作進身之階,一個有意讨好,一個本屬寂寞,于是在無數個夜,也便這樣在剛剛好的盤算中平靜地度過……
什麽情啊愛啊,都是不需要的東西。他們不過是兩個沒有家世可以倚仗的庸人,在這光華璀璨、缤紛絢爛的世界裏,只能彼此攀引、彼此慰藉、彼此保護、彼此依存。兩具身軀貼合在一處的真實的溫度,就仿佛是對這個世界的抵抗。
是啊,曾經,他也以為自己是個一意抵抗這世界的勇者呢。真是可笑啊,一個寄生在女人的裙帶下、總是在見風使舵、毫無原則的下品寒人,也曾經有過那樣的夢想和期待呢。
溫玖在他身後,默默地看着夏冰的背影,好像能看見無數往事的陰雲盤桓在他身周,她無法靠近,更無法驅散,便只能站在這不遠不近的距離裏,看着他被吞噬在那幽暗的光陰裏。半晌,她捂住了嘴,便感到淚水滑過臉頰墜入口中,全是鹹澀的滋味。
***
光德元年三月,故中書令夏冰鸩殺楊庶人于金墉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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