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2

雪還在簌簌地下着,不一會兒,天地間便都是一片雪白了。

網上說,一下雪,北京就變回了北平,這句話概括得太貼切了。皚皚的白雪遮蔽了大都市的喧嚣,讓人們終于可以聽見來自這座古老城市綿延的喘息。

爺爺獨自在堂屋中喝着酒,他的白發和外面的白雪很應景,心卻如這個飽經滄桑的古老城市一般,越是悲痛,越是沉靜。

門被拉開,郎霆宇走了進來。爺爺低頭咪了一口酒,擡眼問道:“睡了?”

“嗯!”郎霆宇點點頭,坐在了爺爺身邊,“爺爺,那安眠藥......”

“就刮了一點點粉,沒事的。”爺爺深深嘆了一口,道:“也不是第一次了。之前那件事剛發生的時候,她整宿整宿地做惡夢,我就給她刮點安眠藥摻在牛奶裏,還能讓她好好睡會兒。”

郎霆宇聽罷也放心了些,白羊羊睡着了,他也正好有機會理清整個事情的脈絡。現在主動權完全在別人手裏,這一系列快速地連環爆料明顯是有備而來,老莫那邊啓動了應急公關,而他也必須盡快把事情弄清楚。

“四年了!這事兒還真得壓着她一輩子嗎?”爺爺低着頭,眼角的皺紋勾勒着蒼老的疲憊,“她爸媽說我太慣着她,可我不慣她怎麽辦?我八十了,還能活幾天?又能慣着她幾天?哎,我們也是糊塗啊!要不是今天,我都不知道那件事羊羊還被人拍了照片。”

郎霆宇沒有接話,腦海中飛速思考着,試圖把芮芮告訴他的斷斷續續的事情經過和眼前的狀況聯系起來,梳理出整個事情的脈絡。

“她後來為什麽不跟白老師和羊老師住一起了?”他意識到這裏似乎是個斷點。

“幹嘛跟他們住一起?沒有他們那麽當爹媽的!”爺爺一聽就來了氣,猛地把酒杯往桌子上一拍,杯裏剩下的一點酒都蹦了出來。“自家閨女在外面被人那麽欺負,不去給她出氣就算了,還把她打得遍體鱗傷!”

“他們打她?”郎霆宇簡直覺得有點不可思議。

爺爺嘆着氣,娓娓向他道出了當時的情況。

“那天羊羊一直沒回家,他爸媽急了,電話打我這兒來了,我就過去跟着一起等,卻不想等來了那姓祝的。他和他老婆找到家裏惡人先告狀,添油加醋地跟我們說了事情的經過,說他好心維護羊羊的名聲,卻被她發瘋拿椅子砸傷了頭。鬧了一通,又要了一筆醫藥費,他們才恨恨地走了。”

“羊羊回來的時候快十二點了,問她什麽都說不清楚,只說自己是一路從學校跑回來的,吓得像個被拔了毛的兔子,衣服全被汗濕透了,上面是有些血點子,已經被她的汗沁花了。我總覺得事情沒這麽簡單,我自己的親孫女我能不知道她是什麽樣的人?但她爸媽很生氣,覺得羊羊這事做得太丢臉了,加上她那個工作是他們拖了很多關系,求爺爺告奶奶才給争取到的,這下鐵定是丢了。”

爺爺嘆着氣,又給自己斟滿了一杯酒,一口悶了進去,繼續道:“陸鳴的那個媽,你記得嗎?”

郎霆宇點點頭,“記得,職工食堂的廖阿姨。”

“那女人一直是不喜歡羊羊的。她兒子從小喜歡羊羊,全院子都知道,羊羊一直也沒答應他。她呢,就覺得羊羊太清高,即便後來羊羊跟陸鳴感情很好,她依舊不太喜歡她。後來陸鳴攀上了高枝兒把羊羊給甩了,和院長的女兒閃婚之後,很快就得到了公派留學的機會,倆口子一起去了美國,他那媽就更得意了,在院子裏跟人說羊羊脫光了衣服她兒子也沒要她。”

“這話慢慢就傳到羊羊爸媽那兒去了。他倆一直以知識分子自居,學問沒多少,讀書人的那個酸腐勁兒倒學了個十成十。本來就覺得自己的臉被丢盡了,回家又看見羊羊一天到晚窩在家裏哭哭啼啼,神神叨叨,氣不打一處來。那天他爸喝了點悶酒,腦袋也不清楚了,拿起皮帶對着這孩子就抽啊!我去看她的時候這孩子連臉上都是傷。我什麽也沒說,拿起菜刀剁在門上,就把她給帶回來了。這一住,就是四年多了。”

即便是現在聽爺爺緩緩說起,郎霆宇仍舊難平心裏的氣憤。朋友和男友同時的背叛,父母的愚昧,惡人的加害,在同一時間幾乎摧毀了那個曾經活潑爛漫的女孩。這樣慘烈的過去讓他有些猝不及防,心痛不已,卻只能繼續問下去。

“那個祝主任,家裏沒有報案嗎?”

爺爺無奈,“我是很久之後才從羊羊那邊問出了當天的情況,羊羊應該是在他還沒得手時就拿椅子砸了他的頭,但具體,我其實也不敢肯定,她不願意提。我後來帶着徒弟們去學校把那姓祝的一頓打,又把他拖到了他們沈院長的辦公室要說法。那沈院長态度倒是不錯,跟我連連道歉,加上時間長了我們也沒證據,他們也想息事寧人,就把那姓祝的開除了,最後也就不了了之了。”

天黑了,雪不知道是什麽時候停的。這屋外的雪景倒是剛好映了郎霆宇的心境——又昏暗,又冰冷。

手機鈴聲突然響起打斷了他的思緒,他低頭一看,是老莫發來的微信,內容只有六個字——汪小魚。看新聞。

這個結果并不出他的所料,只是雙方的信息差把他殺了個措手不及。

他知道白羊羊和陸鳴有着很不愉快的分手經歷,也為此受傷多年,可畢竟性格使然,他沒有八卦地去打聽他們過去的恩怨別離,想着自己慢慢感化她,帶着她走出來就好,卻不想這不曾去提起的曾經,如今卻成了別人手中的把柄。

從沉思中抽離,他打開了網頁。吃瓜群衆今天應該是收獲頗豐的,頭條幾經輪換,此時終于被汪小魚占了——不堪情傷,汪小魚昏倒入院!

看新聞,最熱鬧的其實是評論區,輕輕一點擊,一條條不堪入目的留言就這樣蹦進了他的眼裏。

“婊&子配狗,天長地久!”

“狗男女!我魚為這種人真心不值得!”

“白羊羊,一聽名字就是知道是個biao,盡會勾男人,欠X!”

“對某狼粉轉黑!一生黑!喜歡這種水性楊花女人的男人能是什麽樣?!”

“白羊羊高清照片集,懂的加企鵝XXXXXXXX。”

……

郎霆宇一向不在乎別人說他什麽,今天是第一次有了砸手機的沖動。這才是開頭,但凡給白羊羊斷幾天網,也不是渡不過去,麻煩的在後面。

”爺爺,得給您商量個事。後面可能有媒體追過來,到時候很有可能影響到您和羊羊正常的生活。我的想法是,您和羊羊一起先搬到我的別墅去,那邊安保很嚴格,媒體進不去,也能讓羊羊靜一靜。”

爺爺沉默地想了想,點頭答應了,“都聽你的安排。只是……”

這一聲只是,倒讓郎霆宇心裏猛地緊了一下,趕緊道:“爺爺您有什麽顧慮直說,我來安排。”

爺爺似乎頗有些為難,暗自琢磨了片刻,還是開口了。

“霆宇啊,其實,我開始沒跟你說清楚羊羊的狀況,是……刻意隐瞞的,有點......不厚道。我怕我一開始就說了,你嫌棄羊羊,畢竟……對于羊羊來說,這是個機會。但現在你們真的相愛了,這事吧,又成了我心裏的一塊石頭。因為,那姓祝的到底有沒有對羊羊怎麽樣,我是真沒底,這萬一要是那什麽,你不願意也是自然,我不會怪你,畢竟是我不對在先。”

“我喜歡她,爺爺。”郎霆宇的笑容溫柔如水,“一直都沒有變過。”

當芮芮突然推開堂屋門進來的時候,着實把倆人吓了一跳。

“羊羊呢?”她喘着氣,焦急地問。

“在屋裏睡呢。”郎霆宇答道,“你怎麽進來的?”院子大門是他剛才親自鎖的。

芮芮被他問得一頭霧水, “從門進來的啊,不然呢?”

爺爺和郎霆宇對視了一眼,“啪”得一巴掌拍在大腿上,慌張起身朝外奔去。

果不其然,白羊羊的卧室門開着,人已經不在床上了。大雪掩埋了她的腳步聲,堂屋裏的爺孫倆竟一點都沒有察覺。

郎霆宇趕緊追到了門口,想必她雪停之前就已經離開了,腳印都已經被大雪淹沒了,大門口只有芮芮來時的痕跡。

“分頭去找。”他說着便跑出了院門,卻被芮芮一把拉住,“現在那麽多人等着拍你呢,你回去我去找!”

“愛拍不拍。”他用手指了指胡同的一邊,“你去街上看,找不着就回來再想辦法,我去小公園。”小公園現在鐵定一個人都沒有,說不上為什麽,他總覺得白羊羊會去那兒。

他們在小公園跑步的時候總是早上,即使是深秋和冬日,有着朝陽的照射,一切也那麽生機勃勃,和眼前漆黑一片的光景大相徑庭。

沒有燈,郎霆宇打開了手機的手電光,偏偏該死的蘋果在今晚的低溫下根本沒堅持幾秒鐘,直接撂了挑子。手機斷了電,光源便也沒了,大雪覆蓋了一切,根本就分不清楚路在哪裏。

可就像磁鐵的兩級,距離到了,總能相吸。

憑着記憶中的路前行,他終于在那個曾經吓唬過白羊羊的椅子上,找到了已經被大雪澆白了頭的雪人。他小跑着向她奔去,腳踩在雪裏,發出嘎吱嘎吱的聲音,此時聽起來似乎也悅耳多了。

窩在軍大衣裏,白羊羊已是瑟瑟發抖。感覺到了有人靠近,她沒有害怕,甚至沒有擡頭,那腳步聲她很熟悉。那人在她面前停下,蹲下來望着他,他明亮的眼睛即便在黑暗中也那麽讓人安心。

“不冷嗎?”他聲音輕柔地像身邊的雪花。

白羊羊沒有回答,冷了,注意力便被分散了,似乎也就沒那麽痛苦了。

見她不吱聲,郎霆宇笑了起來,“不怕鬼了?”

白羊羊輕輕搖了搖頭,“人比鬼可怕。”

郎霆宇贊同地點點頭,又問:“不困嗎?”

“我知道那牛奶裏有安眠藥,可我還是睡不着。”白羊羊說完,終于擡眼望向了面前那雙清亮的眼睛,“我本來準備今晚告訴你的,沒想到來不及了。我看見好多人都在罵你,你終究是被我連累了。我爸媽是對的,我和誰在一起都可以,但是你不行。”

她伸出手,覆上了他的臉,已凍得失去知覺的指尖摩挲着他溫熱的臉頰,終于漸漸也有了溫暖的觸覺。

“可我舍不得……我總覺得......我總......總是有僥幸心理......”

掉落的淚水在白茫茫的雪中很快也變得冰冷,郎霆宇輕撫着她的頭發親吻她落下的眼淚,他溫暖的吐息像是這冰天雪地裏的救命火焰。

“羊羊。”他綿言細語,“我們結婚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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