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 她的父親家

杭州,某三甲醫院。

“醫生都說沒事了,趕緊回玉林吧,我學生還在那呢!”陳小藝躺在病床上,如果不是那高高的吊瓶,胖了一圈的樣子根本看不出來生病。

“不行,再留院觀察一段日子。”喬銘削着蘋果,原本整齊不斷的蘋果皮這時斷了,相比陳小藝的胖一圈,他卻是瘦了一圈,兩個月前,陳小藝在回家路上昏倒,他吓得魂都沒了,去到醫院得知竟然是腫瘤,當晚他就帶着人回杭州去大醫院檢查,萬幸可以動手術醫治,當陳小藝從手術室裏平安出來的時候,從來喜怒不形于色的他紅透了雙眼,天知道他用多堅強的心才撐下來的。

“老公~”陳小藝扁着嘴撒嬌。

換做以往,這招數一出,喬銘絕對立刻棄械投降,可是這一次,陳小藝敗北了。

“不行,來吃果。”喬銘把刀放一邊,伸手把蘋果遞過去。

“老公~”陳小藝準備再次強調天才學生的難得。

“臭丫頭!”陳媽媽提着保溫桶就兇着臉進來,身後是板着臉的陳爸爸。

“鬼門關走一回都不知道怕是不是!小喬說的對,就得多留幾天,最好再留一個月!”陳媽媽把保溫桶“啪”放桌上,就教訓起這個不肖女,早些日子老兩口為了這根獨苗愣是吃不下飯睡不着覺。

喬銘連忙站起來,把椅子讓給岳母,又從一邊拉過另一個椅子給岳父坐。

陳爸爸慈祥地沖喬銘笑笑後坐下,陳媽媽也不跟自己女婿客氣,一屁股坐下繼續數落陳小藝。

“你知道當年媽生你吃了多少苦,你不好好愛惜自己,你對得起我跟你爸,對得起小喬嗎?”

喬銘默不作聲在一旁收拾好桌子,看看表還沒到飯點,要等半小時後才能投喂他家不聽話的老婆。

“是是是,媽,我錯了,我真錯了,可是那學生是天才啊!媽,你和爸難道就不希望看到我們國家又出一位頂尖的畫師嗎?我們國家那麽多優秀的人才,為什麽沒有震驚國際?還不是沒有得到良好的引導!我們身為人師,絕對不能坐視不理是不是!”陳小藝慷慨激昂說着,要不是受到吊瓶和家人激光槍般的眼神限制,她恨不得來一段教育改革大演講。

“現在是六月底,我打電話問過了,學生已經放假,你好好養病,開學了我就帶你回去。”喬銘伸手把自家老婆按回靠枕。

“聽小喬的。”一直沒開口的陳爸爸說,家裏雖然爸爸最好欺負,但是确實最倔的,陳小藝見局勢一面倒,只好認命,哎……青青子衿,悠悠我心啊~

“好吧。”

玉林,福綿傅家村。

傅永寧開着摩托車駛向老家門口,這個時候還不管什麽超載,一輛摩托車就載了一家人,傅睿琳在最前面,而後是傅永寧,最後是方芳抱着傅睿龍。

老家門前出來是一條小溪,小溪上搭了土橋,這個時候的小溪還很清澈,邊沿都是青草,青草叢中有許多青蛙,村裏的小孩子們很喜歡去捕吊青蛙,就拿根結實的細木條,纏上線,線的另一端放餌,一般用青蛙腿或者一種草的葉子做餌,然後再拿一個長的塑料縫成深深的長袋子,在開口那一端用鐵絲卷成有把手的圈縫合起來做成青蛙袋,吊杆和袋子齊全就可以開始吊捕青蛙了。

把餌甩進草叢,一下一下的上下拉動餌,很快就會有青蛙跳過來咬住,這時候小孩子把木條往上提,青蛙就會被吊起來,小孩子再拿青蛙袋一撈,一只青蛙就到手。

那個時候大自然的饋贈很豐厚,大家沒什麽保護益蟲的概念,捕捉到的青蛙都是拿回家喂雞鴨。

但也有些頑皮的孩子會做把鞭炮放進青蛙嘴裏炸開類似這樣不好惡作劇,傅睿琳記得上輩子她就目睹了村裏跟她關系挺不錯的玩伴這麽做過,她那時候也不懂,沒有阻止玩伴,還很好奇結果,長大些後,這件事成了她揮之不去的愧疚,所以對于保護動物,在她勢大後總是竭盡全力,希望以此彌補孩童時的錯事。

其實零幾年的中國,教育方面有很多方面都還很落後。

傅睿琳悠悠嘆口氣,食物鏈的循環是很正常的,但是虐殺是不對的。

“到了。”年輕的方芳很有力氣,抱着傅睿龍就從摩托車跨下來。

緊接着傅睿琳從車上下來,傅永寧最後下來在門口把車鎖好。

大門是一扇兩開的木門,木門裏面還有一扇折疊鐵門,此時木門開着,鐵門關着,透過鐵門可以看到一樓的樣子。

鄉下的土地便宜,每家每戶都占着幾百平方米起房子,傅家老宅是棟一層的自起房,進門右邊是樓梯,通往二樓樓頂,曬什麽幹貨都是在樓頂。過了樓頂就是一片大平地,平地左邊角落是廁所,很原始的廁所,噓噓是拉進一口大水缸,每次噓噓都要紮馬步,拉粑粑就是蹲兩口磚上,拉出來的粑粑得自己用靠在一旁的木條推進後面的黑煤灰裏。這些儲存下來的噓噓粑粑全部都是家裏菜地的肥料。

平地前邊連着雜物房,水池臺,廚房,還有通往菜地的門口。平地右邊連着三個房間,左右兩個房間就是普通房間,傅睿琳的爺爺傅德文都是住睡在右邊房間,奶奶盧荷這兩個房間看心情各睡一下。中間那個房間很大,一進去是大廳,左右兩邊有兩個房間,這兩個房間是直系兒子的房間,這是兩廣的廳底文化。

右邊是長子傅永寧一家的房間,左邊是次子傅永寧弟弟傅永懷一家的房間。

傅永寧拍了拍鐵門,一時“嗆嗆”作響。

“哎!來了來了!”奶奶盧荷的聲音從裏面穿出來,并着的還有快速的腳步聲,腳步聲有些重疊,聽着像兩個人,是爺爺傅德文跟在旁邊。

盧荷很瘦很小,留着一頭盡管已經高齡但是依舊烏黑的短發,盧荷身材雖然小,但是力氣卻挺大大,伸手也很敏捷,不過腰杆已經彎了直不起來。

傅德文長得很高,跟盧荷站一起就是最萌身高差。傅德文永遠留着板寸頭,國字臉,眉毛比一般人長,尾部都留須,一直笑呵呵的,給人感覺很慈祥,可誰想得到,這個一直讓傅睿琳印象很不錯的爺爺在中風癱瘓後還要推着輪椅出去賭錢,傅睿琳自此對傅德文印象大打折扣,最後傅德文也死于中風,是傅睿琳四個祖輩中走得最早的。

賭真的害人,再純良的人都會被染黑,可是真的純良嗎?如果純良又何必碰賭?到底孰因孰果誰說的清楚。

盧荷拉開門,傅睿琳亦收回思緒。

“我們傅睿龍和傅睿琳回來啦!”盧荷開心極了,忙招呼一家子進來。

傅德文上前去接過方芳手中的傅睿龍。

“伯父,伯母。”傅永寧和方芳向兩老問好。

“公公,婆婆。”傅睿琳跟着問好,這邊的習俗爺爺奶奶要稱呼為公公婆婆,爸爸媽媽要稱呼為伯父伯母。

傅睿琳自從上初中後就開始跟爺爺奶奶疏遠了,後面高中時候爺爺走了,大學畢業母親和父親鬧崩後,傅睿琳就沒怎麽回老家,所以對于爺爺奶奶傅睿琳很生分,然而在小學時,爺爺奶奶還是帶給了她鄉村的快樂,美麗的稻田,美味的綠色食物,還有……

“松毛!”傅睿琳一眼就看到從爺爺傅德文身後鑽出來的白色田園犬。

沒錯,還有家犬松毛。

松毛是一條很有靈性的母狗,進入傅家說得上是一個奇緣。傅睿琳的叔叔傅永懷還很小的時候跑出去玩遇到的一條白狗,逗弄了幾下,白狗跟傅永懷熟悉了,在傅永懷回家時白狗就跟了回去,然後傅家就把白狗養在身邊,取名松毛。

傅睿琳聽母親方芳說過,打小松毛就跟她很親,松毛一直保護着她,可惜松毛在她初一的時候就得病走了,但她上輩子少年時是個沒心沒肺的,松毛陪她的日子她早就沒了記憶,後來長大些還有些怕松毛,不過最後還是親近了,然而當她真的開始懂得情這一字時,開始把松毛當家人時,松毛卻走了,爺爺傅德文把松毛藏在大河,她放暑假回來了才知道,那感覺很難受,每每想起都是遺憾。

“汪汪!”松毛吠了兩聲。

“嘿!”傅德文呵斥了松毛一聲,松毛馬上閉嘴,她意識到這個小孩子是自己人。

傅睿琳笑着看松毛,毛啊,不用等我長大了,我們現在就是家人。

傅睿琳伸手摸摸松毛的背部,松毛似乎是感受到傅睿琳的善意,沒有躲也沒有吠,完事還拿頭蹭了蹭傅睿琳的肚子,引得傅睿琳哈哈直笑。

一家人拿着東西回了大廳,大廳的正中央牆上挂着□□和□□的畫像,還有財神爺畫像,最有意思的是牆面其他位置都挂滿了大大小小的鏡子,鏡子上畫着各種神仙的畫像,什麽龍鳳啊,福祿壽啊!天兵天将等等。各家各戶的大廳都是這麽設計,也是兩廣廳底文化的內容。

傅永寧把行李拿回房間,他們會在老家住幾天,然後傅睿琳留下度過暑假,他帶着老婆兒子回鎮繼續幹事。

方芳跟兩老沒什麽話題說,椅子沒坐熱就抱着兒子傅睿龍出門去串門了。傅永寧則是去村裏的賭檔去。兩老繼續幹手頭的農活,夏季可是個忙活的季節。

傅睿琳現在作為一孩子,她不需要管大人幹什麽,她現在只跟松毛玩樂。

老家什麽都是自給自足,雞鴨養了一大堆,廁所前面沒有鋪水泥地的一大塊平地用栅欄圍了起來,裏面是好多只雞鴨在亂竄。

傅睿琳帶着松毛站到栅欄前看雞鴨,一群雞鴨看到大狗跑過來還帶來個小巨人,忙四散逃開。

傅睿琳見此揚揚眉,帶着松毛跑去看菜園,盧荷見小家夥跑去後門菜園,連忙跟過去看着,拿個凳子放門口,把兩簸箕菜一放,一邊擇菜一邊關注着傅睿琳。

菜園大概六七十平方米,裏面種有龍眼樹、荔枝樹、葡萄藤、黃桃樹、芒果樹、各類青菜、地瓜等等,這是上輩子小時候傅睿琳最喜歡的地方,簡直就像個百寶箱,一年四季都有好吃的冒出來,現在夏季,正是荔枝豐收的季節,瞧!那荔枝樹上沉甸甸的紅色,看着就知道核小肉厚!

傅睿琳蹭蹭跑到一顆荔枝樹下,松毛跟着過來圍着傅睿琳轉一圈,然後跟傅睿琳一樣仰起頭看,不過它不知道看啥,它只是喜歡跟着這個小孩做事。

傅睿琳正在看高度最矮的荔枝在哪裏。

“想吃荔枝啊?婆婆這有!”盧荷一看小家夥就知道是啥事,忙站起身跑去廚房旁邊的雜物房,從裏面拿出一蛇皮袋的荔枝,提到後菜園門口,剛過來就看到傅睿琳要往上爬樹,吓得手裏蛇皮袋一扔,荔枝一下從袋口跟逃獄似的沖了出去。

“別爬樹!危險啊!”盧荷兩步當一步跨,一下跑到傅睿琳身後把傅睿琳拉住。

傅睿琳無奈把剛跨上樹叉的腿收下來,其實她也不知道自己能不能爬,上輩子她也沒爬過幾次樹,都是玩伴帶着爬,玩伴爬很高她只能戰戰兢兢在中間粗樹叉待着,因為她有些恐高,本想剛才試試消除恐高從小抓起的。

但是看着奶奶盧荷慌張的臉,傅睿琳沒有做任何反叛,乖乖跟盧荷回到門口處,幫着盧荷把荔枝收回袋子。

其實看到盧荷這麽緊張自己,傅睿琳有點感動,記得上輩子自上初中始就很少回鄉,她就跟兩老慢慢都生分了。

“坐這裏吃荔枝。”盧荷又從裏面拿了個小凳子放在一旁,拍了拍凳子示意傅睿琳坐下。

傅睿琳坐下,松毛挨着趴在傅睿琳旁邊,傅睿琳從蛇皮袋掏出一把荔枝,荔枝外殼長滿了疙,一面紅彤彤但另一面有些青,她用指甲劃開一點,兩個小手用力一擠,劃口一下子擴大,晶瑩剔透的白肉滑溜出來,她低頭吸一口,荔枝肉就進了她的口裏。

咬一口,汁水蹦出,甜!而且肉真的很厚,核小小的,她勾起嘴角,嘴巴飛快動幾下就吞下荔枝肉,把核吐出在手。

“婆婆,這扔哪裏去?”傅睿琳揚了揚手裏的核。

“就扔地裏。”盧荷指了指那片種滿了菜的地裏邊。

傅睿琳點點頭,手一揚,核在空中劃出一道弧線落盡了菜地不見蹤影。落紅不是無情物,化作春泥更護花……嗯……這裏應該是落核吧。

夏天鄉下的天氣還是很熱的,知了的叫聲聽久了會讓人以為世界的背景音就是這樣。

“要不要公公給你抓來玩?”傅德文忙活完手中的事就過去看孫女,看到孫女盯着一個知了看便想讨好一下孫女。

“不了,書上說要愛護動物。”傅睿琳搖搖頭,她慣性擡擡左手,發現并沒有手表,她擡頭問傅德文,“幾點了?公公。”

“快五點了,得做飯了。”傅德文想了想距離自己最後一次看鐘多久了之後開口說。

“想吃什麽?”傅德文問孫女。

“吃雞!我要吃雞腿。”傅睿琳雙眼發亮,她最喜歡就是吃雞腿,并且她印象中吃過的最好吃的雞就是公公傅德文做的。

“好好。”傅德文笑着點點頭,然後轉身去為孫女抓一只好雞。

“到時候讓公公兩只雞腿都留給你。”盧荷笑笑說。

“謝謝婆婆。”傅睿琳笑笑,她慢慢想起來上輩子年幼時她跟爺爺奶奶關系都很好,每每暑假結束爸媽來接她的時候,她對爺爺奶奶是非常的不舍。

思及此,傅睿琳又想到重生回來第一次見外公外婆的場景,她是那麽地的愉悅熱情,但是現在見到爺爺奶奶,她很禮貌但也很疏遠,而此時的爺爺奶奶并沒有做任何不妥的事,此時的一家人也還沒有任何明顯的裂痕。

她又想到自己對爸爸和媽媽的差別對待,然而此時的爸爸也沒有做任何對不起家人的事……她是不是哪裏做錯了?

傅睿琳收斂了笑意,她站起來,松毛跟着站起來,她不想讓盧荷發現她的異樣。

“婆婆,我去寫作業了。”說完也不等盧荷回答,傅睿琳飛快地跑回了房間,松毛跟着鑽進房間。

傅睿琳拿起自己的小書包,從裏面拿出語文作業本和筆,翻開一半,是的,假期才開始沒幾天她就已經寫了一半了。

她沒有動筆,把這些東西翻開來也只是為了裝樣子,免得兩老過來看發現異樣。

她把身子坐得筆直,站如松坐如鐘,她不想自己的脊柱再像上輩子有問題。

她是不是做錯了……重活一次,她不是說要更精彩地過麽?重活一次還讓那些遺憾發生那還有什麽意思?

爺爺的中風,外公的中風,父親的早逝,家人貧苦的日子這些的确可以用錢解決,走着一世的回憶和經驗,她要賺錢不難。

可是父親的堕落,母親的愁苦,父親和弟弟的仇恨,她和父親的恨,父親家和母親家的分裂這些根本不可能用錢解決,而她現在的差別對待無疑只會加快這些事情的發生罷了。

而現在這些都還沒發生她就給一切判定了死刑,那跟認輸有什麽不同,那這重來的一生又有什麽意思?她還是那個感情裏的懦夫罷了。

“嗤!”她自嘲一笑,想到自己那封遺書,再想想這段時間她的作态,她自己與書中矛盾的做法讓她真想扇自己一巴掌。

珍惜眼前人,她眼前的不就是這些人麽?

放棄吧,那些人你幹預不了的。

明知不可能做來幹什麽呢?

“嗚,嗚。”松毛爬起來用頭輕輕撞了撞傅睿琳的腰際,喉嚨裏發出幾聲低鳴,它察覺到了小主人的不快,她不想小主人像現在這樣。

!!傅睿琳驚醒。

又來了!讓她上一輩子情感失敗的原罪又來了。

恐懼、內疚和憤怒是引導失敗的真兇,上輩子她在事業裏戰勝了它們,但在情感裏完全輸給了它們。

對啊!傅睿琳原本愁悶的臉亮了起來,上輩子她就敗在情感,難道這次機會是為了……

傅睿琳左思右想根本想不出第二個理由,沒錯!這輩子就是為了彌補這個遺憾!

但不是為了別人而活,而是挑戰感情裏的自我懷疑,真正的精彩不是什麽都做得到,而是把能做到的都做卓越!

此刻,傅睿琳身心輕如燕,一種油然的釋懷從心髒直射到身體各部位。

“嗚嗚。”松毛尾巴搖得飛快,咧開的嘴像微笑,它的小主人開心起來了!

“毛啊!謝謝你哦!”傅睿琳彎腰湊近松毛,雙手用力但又不會弄疼地揉了揉松毛的臉。

松毛的尾巴搖得更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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