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8

外面的天空深藍與青灰相接，山頭隐隐快要現出一抹紅光, 一陣又一陣的涼風從院子裏吹拂而過。

鄭盈走到院子裏的石臺子邊上, 身體輕輕一擡撐坐在上面，而後雙腿輕輕晃蕩, 眼睛緊盯着慢慢朝她走過來的人。

兩條筆直的長腿在幾步遠外停住。

“再走近點啊。”鄭盈歪着頭朝江回笑，雙目潋滟, 及背的長發被風吹得來回飛揚。

江回竟然真邁開長腿往前走了兩步。

少年的個子很高, 沉默着走過來的時候便帶上了一股迫人的氣勢，鄭盈只能身體微微後仰，而後眼睛眨也不眨地盯着江回, 表情帶着揶揄道：“你剛剛......說的是誰漂亮？”

眼裏閃耀, 不無得意。她可是抓住了他之前那一秒不到的失神。

江回只垂着長長的睫毛瞥了鄭盈一眼，就準備轉身離開。

“诶，诶, 開個玩笑, 開個玩笑......”鄭盈趕緊跳下石臺子，一把拉扯住江回的衣服。

果然還是年少, 真不禁逗。

江回總算沒真走了。

“你真的準備不上大學？”鄭盈後退一步，拿手拍了拍石臺子，而後身體一擡, 又坐到了上面。

江回沒有立刻回答, 鄭盈晃着腿耐心地等待着。

“江雪。”江回突然沉着聲叫了一句，慢慢轉過了頭。

房屋的木門發出“嘎吱”一聲響，而後屋裏一串腳步聲跑開來。

鄭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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鄭盈佩服江回。他到底是怎麽發現後面的江雪的？她也是無意中瞥了一眼, 才看到門邊露出的那半個小腦袋。

江回這是背後長眼睛了吧！

屋裏的腳步聲徹底消失，江回轉回了頭，臉上哪有一絲生氣的痕跡，眼神清淺，眉目低垂，很是柔軟的神情。

連鄭盈都看呆了一瞬。

“他們那時候就這麽大。”江回突然輕輕出聲，還用手比劃了一下大小。

江景跟江雪不是足月生下來的，又是雙胞胎，生下來的時候紅紅軟軟的兩小團，十歲的江回根本連碰都不敢碰一下。後來是羅珍華跟江奶奶一人拿個小紅被把他們從縣裏醫院捧回來的。

“生命真的很神奇，他們從這麽一點點慢慢變大，慢慢變大，一個月一個樣。”

那時候的江回每天放學都要盯着弟弟妹妹看上好半天，生怕哪一天他沒看，弟弟妹妹就變得讓他不認識了。

鄭盈慢慢地坐正了身體。

江回擡頭看向東邊山頭，聲音依舊清淡，“家裏出事的時候，他們才二個多月。”

地震發生的時候，江奶奶立刻抱着兩個小奶娃出來了，等了小半天都沒見江勇成跟羅珍華回來。江奶奶沒往壞處想，她家是草屋子，地震中也只是搖晃了幾下，連屋角都沒震塌，而且這地震過去幾年也發生過幾次，都是小震，村裏沒一人受過傷的。

兩個小奶娃哭了，江奶奶就給他們沖奶粉，當時家裏有羅珍華特意從縣裏買回來的一罐奶粉，就是為了防止她不在的時候孩子會餓着。

也是奇怪了，之前都願意喝奶粉的兩個小奶娃，不知怎麽回事這回餓得哇哇大哭了都不願意喝一口奶粉，江奶奶只以為是被地震吓着了，一邊抱着兩個孩子哄着，一邊在門口張望。

結果都到晚上了，江奶奶都沒等回來兒子、兒媳，她一個人抱着兩個孩子好不容易在路上碰到個村裏人打聽，也只聽說有個學生丢了，還有人受了點傷，大家都跟着去醫院了，估計要第二天才能回來。

江奶奶抱着兩個孩子不方便去醫院，心裏也只當是哪個調皮學生受了點傷，雖然有些擔憂，還是抱着孩子回家等了。

第二天江回從市裏回來的時候，江勇華跟羅珍華的身體都涼透了，江奶奶也神智不清地住進了醫院，那兩個奶娃娃已經哭得聲都發不出了。

剛回來就聽到這個消息的少年，手裏捧着的獎狀跟獎品灑了一地。

“現在竟然已經過去八年了。”江回低下頭，風吹拂起他額前的碎發，露出的面龐清俊堅毅，但仍有稚嫩的痕跡。

這也才是一個十幾歲的少年。

八年了，一個十歲的孩子，養活了兩個弟弟妹妹，還有一個時常犯病的奶奶，其中的艱辛，別人根本無法想象。

江回突然轉頭看着鄭盈，眼神變得很深很沉，“可是他們也才八歲，只有八歲，我是哥哥，我要照顧着他們。”

沒人能體會這個少年人身上壓着的擔子，弟弟妹妹都還小，需要人保護照顧，需要人給他們擋風遮雨，江回不可能自己去上大學，然後留下他們……

像他那樣長大。

這麽多年了，江回早就不單單是一個兄長的角色了。再加上，江奶奶的年齡越來越大了，身體也明顯衰弱了下來，若是以後……

江回的眼神漸漸變得沉穩堅定，漆黑的眼睛像是終于恢複平靜的兩汪深潭。

“那你也不一定非得不上學呀，或許……還可以想想其它的辦法呢？”鄭盈皺着眉思考起來。

江回沉默了一會，搖了搖頭。他想過一些辦法，但是最終還是一一否決了。

世上有多少事是能夠兩全的。

“可是你這麽聰明，成績又這麽好，不念書真的太可惜了。”

鄭盈真的覺得很可惜，一個是江回确實挺優秀，另一個就是山村裏的孩子要想改變命運，可能真的只能靠知識了。

東邊山頭的紅光慢慢蔓延開來，江回揚着眉看着鄭盈，眉眼中又現出了閃人眼的光彩，“即使我不走讀書這條路，以後，我也依舊能得到我想要的。”

江回的口氣一如既往的大，鄭盈卻下意識地覺得他說的會是真的，沒來由的相信，就像......當年她暗戀的那個人，才初中就說将來要考H大，別人或許會質疑或是暗地裏說酸話，她卻從始至終都無條件地相信，相信他一定可以考上……

而後她也終于意識到了他們之間的差距，總算歇了心思。

鄭盈還是想再勸勸，“你是因為錢的事嗎？或許我可以資助你......”

鄭盈看到江回頃刻間就變了的神色，趕緊補充，“你不要誤會，我媽......我養母，她一直在做慈善事業，也資助了不少貧困大學生，從小在她身邊耳濡目染，導致我也對這個挺感興趣的。”

都是假話。她從沒有董佩玲那麽大的胸懷，也沒有那顆善良又慈悲的心。

“要是你覺得不好意思，你以後可以把錢還給我，嗯......再算上利息。”

江回聽完後深深地看了鄭盈一眼，最終還是搖了搖頭，“不用，如果我需要資助，很早......就要了。”

當年羅珍華與江勇成出事後一個星期，縣裏的記者不知怎麽得到消息的，特地趕了過來，拎着一大堆東西，先是簡單地安慰一下一直在胡言亂語的江奶奶，然後就向如同受傷小獸般的江回，細細地打聽起羅珍華往常在家的細節。

因為羅珍華是大城市裏來的支教，結果為了愛情不顧一切地嫁給了山村裏的老師，最終還與丈夫為了救學生而雙雙壯烈犧牲。

這是一個很好的題材，很能賺人眼淚，寫出來發表，肯定能大火。尤其這個家裏還有兩個才三個月不到就失去父母的嬰兒，一個成績優異卻遭逢巨變的少年，還有一個因為禁受不住刺激而瘋了的老人。

這個真實的故事肯定能博得廣大讀者的同情，錢當然也就能掙的不少。

結果那個通紅着眼的少年竟然不顧他們承諾出來的種種好處，突然發瘋似地把所有人都趕了出去，連帶他們帶過來的東西也一股腦地全扔了出去，用盡全力地朝他們瞪着盛滿傷痛的雙眼，惡狠狠地叫着“滾”。

又過了幾年，江回中考後，那些記者在知道他們縣的中考狀元就是當年那個少年後，竟然又來了，來了便直接拿着相機開始“咔嚓”“咔嚓”地拍了起來，拍了那間搖搖欲墜的土房子，拍了那兩個怯生生的孩童，拍了沉默站立着的天才少年，還拍了那個精神突然又不正常了的老人。

照片拍完後，這些記者不僅向江回承諾了一筆不菲的錢，還說會讓家庭條件較好的愛心人士來領養江景與江雪。

江回一直靜靜地站着，在這過程中沒說一句話。

等記者們說完話準備走時，少年突然擡頭，而後猛地搶走了其中一人的相機，狠狠地朝地上砸了個稀巴爛，然後指着被砸爛的相機，聲音如同陰冷的毒蛇爬上所有的脊背，“把照片删了。”

那個少年沒有像幾年前那樣，通紅着眼對着他們激烈地嘶吼，但是所有的人都在少年那陰沉又冰冷的眼神中删光了照片。

并且，再也沒來過。

這個少年，已經成長到令人心生畏懼的地步了。

“還有，我不用女人的錢。”江回半耷着眼皮看着鄭盈，長而濃密的扇子睫毛都遮不住那股傲氣。

鄭盈：“......”

片刻，鄭盈又笑了起來。

“那……是你自己女人的呢？”

作者有話要說：  一擡頭就已經一點多了……希望大家都已經在睡夢中了。

晚安，好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