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 ☆、再次相遇
**
中原中也遇到那個與他相似的男人純屬一個意外。
但他在酒吧共飲後,受邀去那個陌生男人的家裏繼續喝酒卻并非矯心飾貌的行為。
酒吧裏的吊燈晃着暖黃的光線,男子低沉的嗓音伴随着宛若圓如雨滴的吉他和弦聲低回着,幾乎沒有一個人的店裏籠着慵懶略帶困意的氛圍。中原中也的醉意還沒起來,他的喉嚨也覺得還不夠嗆,它叫嚣着,渴望着烈酒将它徹底燒成灰燼,于是他對着酒保打了個再來一杯的手勢後,為了打發無聊,便手指蜷縮起來敲打着空蕩蕩的威士忌杯起來。
三下。
三個月。
然後D先生和夢境裏的那個孩子一樣,他目睹着他們掉進了濃霧它盡咧開了嘴角的大嘴裏,在吞咽之前,它用利齒将他們撕咬成猩紅的肉碎。
——但是,有哪裏不對勁。
出乎意料的出警速度。
耳釘的顏色。
突然出現的相同的車牌號碼。
「呲——」
他隔壁的木椅被拉開的聲響打斷了他的思緒,他用餘光瞥了一眼過去,是剛剛在陰暗的角落彈唱的男人——到了稍微明亮一點的地方,他覺得那個人的側臉有幾分熟悉,但燈光還是昏暗,他看不清,便眯起眼想再觀察幾眼,那人似乎注意到了他正在打量着自己,便轉過了頭正臉對着他。
——?!
他在詫異中難以判斷出面前男人擁有着與D先生幾乎一致的外貌到底是怎麽回事。
“我覺得一個人喝酒還挺悶的。”男人撇了撇嘴,晃着威士忌杯,冰塊随着濺落的酒液碰撞玻璃,發出清脆的響聲,“雖然說老實話,兩個男人一起喝酒更加無——聊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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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中原中也晃過神時,已經受邀到那位與D先生有着幾乎相同外貌的男人家中繼續喝酒了。
并非被亡靈囚禁住而心迷鬼竅了,他隐隐約約察覺到自己或許抓了疊加起來的線索的引火線。
那個男人放下了那杯被點點星光綴着的酒,他玩耍般踏着不存在的直線往室外走去,他沒有理睬背後的中原中也狐疑的注視,他住在高級公寓的頂層複式裏,所以能一直走到了天臺的邊緣。起風了,他的姿勢有點滑稽地左右搖晃,他的駝色風衣随着風擺起了波蕩。青年就這樣背着對方,瞭望着高低樹立的大樓構建起來的都市夜景,大樓頂端的霓虹燈漸漸讓夜空染了色,或許是紅的,也許是黃的,明天的話說不定又是別的顏色。他緩緩地轉過了身,挂起了爽朗俏皮的笑容,雙臂擁抱着閃爍着繁華的夜晚。
“這裏很漂亮吧……但是這些像繁星一樣的光亮呀,不過都是那些被壓迫着的可憐蟲茍活的證明。”
男人合上了眼睑,他後仰着頭,那頭黑卷發早就被深夜的涼風吹得淩亂打叉,柔軟的亂毛一遍遍地劃過他有些稠密的睫毛,撫過了他高聳的鼻梁,散過了他輪廓分明的顴骨,他就像是在感知着些什麽,可中原中也聽不見,而且他也那個沒興趣,聽見的只有高空的風不斷在呼嘯。漸漸地,或許是酒意真的上來了,他變得糊塗了,他竟起身跟随着那人留下的腳步,踏着一樣滑稽的步伐來到了男人的身前。
那人突然伸出了手一把抓住了他,那雙一模一樣,都是捉摸不透的模樣的眼睛,突然彎得真摯柔情,讓他有些恍惚,回到了那天堕樓前D先生最後朝他說‘太晚了’的時候。那只手也上面布滿了深深淺淺的疤痕,擦得他的皮膚發癢難受,握得也太緊了,手漸漸開始發麻。但醉意下的中原中也卻不想掙紮開那只手,那些傷痕是這個人努力還想活着的證明,是命運賦予的傷口,他不讨厭努力的人,即便它們正在溢出數千萬次在生死線的震耳欲聾的嘶啞□□,被捂住了耳朵還震得讓他鼓膜發痛。
“哎?你不放手嗎?”
“煩死了。”中原中也冷笑了聲,沒有點頭也沒有搖頭。
“粘着糖漿的手可是握不好任何東西的喔?”對方幹笑了幾聲腹诽道,他側着頭盯住了中原中也的眼睛,語調一沉,“你覺得我就這樣跳下去的話,是飛着的……還是飄着的?”
中原中也的嘴唇翕動着,道出了某些言語,或許是樓頂的風太大了,他自己也沒聽清楚自己到底回答了什麽,但那人明顯被他的回答愣住了幾秒。
“……回答果然還是這麽無趣呢。”
“其實呀人在高處之所以會害怕,不是因為他們害怕從那裏摔下去。”青年的眸子裏他隐隐約約地在朦胧中看到了一閃而過的藍,“是在畏懼自己動了想要跳下去的念頭啊。”
在那一瞬間他回到了夢境裏松開手的記憶中,然後從夢魇裏被硬生生地撈了上來,扔到了D先生被濃霧所吞沒的那一夜。
“在你的眼裏我是誰?”
“在我的眼裏你又是誰?”
笑意加深的青年出其不意地拉着發愣的中原中也往後一倒,他一瞬間放大的瞳孔遮掩不住對太對方行為感到的驚訝,握住的那只手他也能主動擺脫掉,但他卻沒有松開。深秋入夜的風涼飕飕地逆着他們吹來,中原中也并不陌生高空的失重感,但他卻是第一次如此緊貼着某個人,感受到了心髒重疊的跳動,從高處堕落下來。太宰治的手握得更加緊了,他們掉了下去,他嗅到了青年身上繃帶殘留着的難聞的消毒水氣味,太嗆了。
當然他們沒有完全掉下去,因為下面一層是凸出來的泳池。
噗通——濺起來的水花令中原中也的眼睛發痛,他這次聽見了,在掉落水池的那瞬間,青年揚起了肆無忌憚得如頑童一樣的歡笑聲,毫無節制,裏頭只有藏不住的愉悅。
冷水咕嚕咕嚕地吞咽着他們。
對方在水裏沒有松手的意思,反而是抱住了他,中原中也睜開了眼,那人也在看着他。那人終于擺脫了蜘蛛網的束縛,松垮的繃帶宛若斷開了的蜘蛛絲般,在水裏七零八落地漂散開着,他的手帶着水的顫波撫上了中原中也的眼睑,眯着眼睛,抿着嘴,想說些什麽,可氣泡們又把他的話語給捎走。他的那雙眼睛裏明明映着折射的星辰大海,可卻是如此的荒寂不毛。稍微清醒過來的中原中也毫不留情地一拳頭砸在了對方的腹部,然後游上了水面。
“可對于我來說并不是今天。”浮上水面後,那個人這麽說着,沉默了會,才接着補充道。“初次見面,我的名字是——”
“D先生。”
**
今天他還是沒有等到那個柑發的孩子過來。秋風早就悄悄吹起,惹得萬物被漂染上了殷紅,吹亂了他的額發,他立在了湖畔前,凝視着湖中的倒影——湖中的孩子纏着一頭散亂的繃帶,沒纏緊的地兒露出一節節蒼白,他的眸子被搖擺的水紋帶着,也稍稍有了點顫動起伏。
從在孤兒院開始,他就是一個無論是誰都能模仿成功的孩子,不僅大人們喜歡他,就連那些同齡的小孩們也樂意與他一起玩耍,因為他們總能在他的身上獲得樂趣,他就這樣順應着他們的期待。
不斷地模仿。
不停地‘成為’他人。
——直到了他與那個來孤兒院表演戲劇的孩子相遇。
第一次見到那個孩子時,他的視線就被鎖住,他的咽喉一只只無形的手被掐住,他的呼吸被奪走,他的觸覺被萬倍放大,他聽見的只有愈來愈響的心跳聲,眼前所有的一切幾乎都消失了,在他面前伫立着的只有那個柑發的孩子,在那裏有着他從來沒有見過的顏色。
這種突如其來的感情很陌生。
他想再見那個孩子一次,于是他對着鏡子模仿起來,然後發現他無法‘成為’那個孩子。
他被領養走了,意外地進入了同一間學校後,偶爾聽說了那個孩子經常呆在後山的湖畔那裏,為了再一次的相遇,于是他每天都在那裏等待着。
他想再見到那顏色。
“我們又見面了。”
中原中也看向突然朝他搭話的男子——是先前自稱D先生的男人,那人擺着一副向老熟人打招呼的笑容可掬,自來熟地便坐在了他的隔壁,“還真是想不到,原來您也是教徒嗎?”
“這與你無關。”他剛拿出煙盒,才想起這是教堂,手頓住在了半空,“你找我搭話是有什麽事嗎?”
“哎?您的反應還真是冷淡呢。”男子稍微換了個舒服點的坐姿,撐着側臉的他眉眼間滿是浮誇的悵然若失,“不過既然今天教堂似乎只有我與您兩個,不如我來講個故事吧。”
男子雙唇剛分離的剎那,外面的大鐘毫無預兆地響起,覆蓋了他的聲音,中原中也聽不見,更無法讀出他的唇語,但就在那一瞬間,面前的男子與那個夜晚在海邊企圖跳海的D先生近乎重疊了起來,他晃過神時,那人已經開始自說自話地講起了故事。
“少年被詛咒了——他不能照到鏡子,然而他卻不慎來到了湖畔,在那裏他看到了自己的倒影。沒有照過鏡子的少年甚至不知道他就是自己的倒影,只是驚訝于湖中人的美貌,甚至是愛上了它,于是他一次又一次地對着湖中的‘少年’說道——”
“‘我愛你’。”
“湖中的‘人’當然無法去回應少年,畢竟那只是他的影子罷,少年最終也會因為過于癡迷湖中的倒影,不斷在那裏重複同樣的話語,甚至是不吃不喝,衰竭而死。這就是少年的悲劇。”
外面的霧似乎沒有方才那麽駭人,幾縷陽光趁着有機可乘,矯捷地穿透了它,頑皮地映得彩色玻璃鮮豔,晃眼。
“少女一直暗戀着少年,早就被奪走自主性言語的她,只能不斷重複他人的話語,終日不能告知少年自己的心意——這就是少女的悲劇。然而這次,躲在樹後的她終于可以說出自己想說的話語了——”
“‘我愛你’。”中原中也随口接道。
“是的呢,原來您也看過這部戲劇嗎?”男子的語氣有些詫異,然後站起來,走到了神像跟前,背對着彩色玻璃的他,自然而然就被五彩斑斓的顏色攀爬到了身上,那些色彩将他輪廓分明的臉遮擋,讓人感到眼花缭亂得無法看清,“言語不過是我借來的符號,我在哪裏都不曾存在着。所以在您的眼裏——”
“我是誰?”
彩色玻璃的顏色愈來愈鮮豔了。
「我是誰」
他用着唇語,嘴唇翕動又一次重複。
“你就是你吧。”
中原中也還是忍不住,掏了電子煙吸了口。然後走到了他的跟前,因為身高差距的問題,他只能仰視着看着D先生,那眸子裏少了點往日的他那窺視着獵物的淩人得意氣息,反而是平靜卻又有了點難得的柔潤,但卻又淩銳地直截了當盯着那人,他拎住了那人的衣領,兩人貼地近得幾乎心髒都快要緊貼着,他那雙藍色的眼睛裏正正映着的是D先生的倒影——他的發梢翹起的,他深邃的瞳孔,他的鼻梁,他俏皮得捉摸不透的的嘴角……他的所有,所有都毫無保留地映入了中原中也的眸子裏——那雙眼睛就像是孤多年前兒院裏初次見面時,曾經看過一樣。
不對,那是我的記憶嗎?
那到底是夢境還是記憶。
蹦跶,蹦跶,蹦跶。
是誰的心跳聲為這寂靜的教堂奏響El transcurr des las horas。
他們的唇挨得很近,但卻遲遲沒有碰觸在一起,熾熱的鼻息毫無節奏地撲在對方的臉上。
“你在期待什麽?”
“答案——哦,不過剛剛那肯定是我腦子有問題才會從你這裏去渴求。”
**
“後來那家夥問,要不要和他交往。”,中原中也從煙盒裏抽出一支煙,火星爬上卷煙紙,漸漸地燒盡到了頭,他沒吸,也仍由一大截灰碎在了地板,“我瘋了吧,就答應了。”
一陣自嘲的大笑過後,他的視線又重新對上了正坐在對面的中島敦。
“外貌,衣着,言行,習慣……”他的眸子愈來愈彎,閃着尋到了樂趣的光,“都一模一樣,簡直就是另一個‘D先生’。”
“以及,那個夢境裏的小孩。”
“所以,我為什麽會答應呢。”
“瘋了啊。”
無人應答。
“我那時候應該握緊的是誰。”他用着陳述的語氣嘟囔道。
許久,中島敦才開口追問道,“哎……那後來呢?”
“中間那些瑣碎的小事也沒有必要提起。”他聳聳肩,“直接到結局吧。”
“——這個荒唐的戲劇的結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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