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白發嬰

馬蹄坡的春天草木繁茂,空氣中飄浮着細微的花粉顆粒。每到這萬物複蘇的季節,尤道漓便覺得自己與萬物的節奏剛剛相反。她困得直打瞌睡。

“竺大閑?這什麽破名字。”

尤道漓把寫有“竺大閑”仨字的竹牌往身後一扔,恰好砸中了某人的腦殼。

那人看上去比尤道漓略長幾歲,是個男的。他俯身拾起竹牌,瞧清楚上頭的字後,似乎微微勾了一下嘴角,但看向尤道漓時,笑容已然淡去,只是略有責怪意味地對她說:“我倒覺得這名字與衆不同,是‘大閑’而非‘大賢’,不是少了一分俗氣,多了一點趣味麽?這是長老給你的姻緣命牌,你怎能把它扔了?”

“我愛扔就扔,關你什麽事?”尤道漓做了個鬼臉,叉着腰道,“再說他也不是與我命數最合的對象,那上頭不是寫了個‘三’麽?他只排第三。我這手裏還有第一和第二呢。第三名扔了也罷。”

男子:“哦?卻不知姑娘手中另兩塊命牌上寫的是誰?他們的名字與年庚,又是否讓你滿意?”

“另兩個嘛——”尤道漓正想回答對方的問題,卻猛地意識到她都不知眼前人是誰。

她沒見過這個小哥。

“不關你的事。”尤道漓十分警惕地把命牌藏進胸前的暗兜中,打算離去。

“且慢。”小哥伸出一手攔住尤道漓的去路,手中還亮出了一塊相似的竹牌,上頭寫着——

“尤”、“道”、“漓”。

見自己的名字出現在眼前人的姻緣命牌上,盡管年紀尚幼,尤道漓也還是羞紅了一臉。她再度端詳這多事的小哥的樣貌,心想與自己同歲的謝瞻白應該長不了這麽高,更別說年僅十歲的竺大閑了,看來這人就是命數與自己第二契合的同門師兄,比自己長三歲的秦疇夜。

“你、你是……秦、秦……”尤道漓磕磕巴巴半天,終于反應過來,俯首行了個禮,道,“見、見過秦師兄。”

“命牌不過供人參考,師妹不必以之為準。不過這上頭好歹寫了他人的生辰八字,随手委棄山間,似有不妥。師妹以為呢?”秦疇夜說話間,把竺大閑的竹牌還給了尤道漓。

尤道漓作出畢恭畢敬的模樣收下竹牌,連連點頭道:“嗯、嗯、秦師兄說的有道理,比我尤道漓還有道理呢。”

秦疇夜邁步走到尤道漓身後,仔細瞧了瞧,正當尤道漓想問他瞧啥瞧的時候,他突然說道:“聽聞你這一屆的玉浮弟子中有不少白發嬰,我本想着你會不會也是其中之一。但看你青絲如瀑,應當與傳說無關了。”

尤道漓蹦轉了個身,面對秦疇夜說:“诶,師兄,這回你可猜錯了。我也是白發嬰!不過我恢複得好,九歲起便是烏發了。”

秦疇夜:“哦?據說當年居淵掌門之所以收養了幾十個白發嬰,是因為這些嬰孩生來五髒衰竭,需輔以正副掌門的陰陽相合之力補足魂氣,才能勉強存活。待長到三五歲時,白發小童開始習道,能否成人,全看其修為深淺。尤師妹九歲時便修得烏發,如今看來更與常人無異,可見天資過人。”

“不不不——”尤道漓擺擺手道,“我的情況跟其餘人不同。不是說白發嬰之所以生來白發,可能是因為前世投胎時神魂不全麽?我有一個雙生姐妹,她在娘胎裏的時候,勻了些精氣給我,所以我生下來時,沒有其他白發嬰那麽虛弱,恢複起來也快一些。”

秦疇夜笑着點點頭,道:“看來師妹是有福之人。”

“可不是嗎!哈哈哈……”尤道漓沒心沒肺地笑了幾聲。

秦疇夜:“能寄養在玉浮山中,自是福緣不淺。卻不知師妹府上在何處,回趟家是否容易?”

“我老家遠得很,在杭州!從沒去過……等我把禦劍術練個精通,就方便回去了。”尤道漓覺得這個師兄雖然管得挺寬,但看起來還蠻好說話的,便從懷中摸出另一塊竹牌,想要跟他打聽個事:“秦師兄,你看這個,‘謝瞻白’,你認識麽?”

秦疇夜看着竹牌上的字,皺了下眉頭,回道:“認得。”

尤道漓喜上眉梢,繼續問:“他長得如何,是胖是瘦?”

秦疇夜:“我也是前幾日才剛見過他一面。不胖不瘦,面容清俊。……他烏絲間白發,生來體弱,被掌門收養山中,這一點與你相似。”

哦?這麽有緣嗎!尤道漓聽了秦疇夜的描述,心裏仿佛快要認定那個與自己命數最合的未來夫君了。

嗯,就差親自見一見。

“對了秦師兄,”尤道漓把寫有謝瞻白的命牌揣回兜裏,開始關心起秦疇夜來,“你的第一名是誰?”

秦疇夜:“我說了,命牌之事,不必作準。第一名是誰,又有什麽重要?”

尤道漓:“欸,話不能這麽說。給咱們三個選擇,總好過在茫茫人海中漫無目的地找。秦師兄若是不喜歡你那‘第一名’,那當然是沒辦法了。但要是你還沒見過那人,你不妨跟我打聽打聽啊,說不定我認得她!”

秦疇夜:“左寥夕,你認得嗎?”

“啊!”尤道漓一聲驚呼,“認得認得!秦師兄,原來你才是有福之人!”

秦疇夜與尤道漓并肩徐行,穿過馬蹄坡上山栀花的香氣,漸漸走到了可以遠眺玉浮南丘的最高處。他也是今日才拿到姻緣命牌的,本來對這玩意頗有些不屑一顧,但看到命數排第二的名字如此滑稽,才一時興起,想知道擁有這名字的本尊發起議論來,是否真的那麽“有道理”。

秦疇夜:“此話怎講?”

尤道漓一臉驚奇:“你不知道嗎?左寥夕可是丞相之女!不過她從小跟我一起在玉浮山中學道,沒有半點官小姐的架子。身份矜貴而不自以為貴,賢良淑德字字占齊,這麽好的女子,竟然與你有緣,你說你是不是有福之人?”

秦疇夜:“哦?呵呵。”

尤道漓揚起眉毛,雙手反背:“诶?你不信我說的??”

秦疇夜:“名門閨秀,在下倒是見過不少。”

尤道漓:“不不,她肯定跟你見過的那些不一樣!”

秦疇夜:“怎麽個不一樣法?”

“嗯……”尤道漓伸出兩個食指,指着自己的眼睛,道,“她的眼神,柔而不媚。說起話來,氣清且和。雖然滿腹珠玑,但從不在人前賣弄文墨。看似瘦瘦弱弱的,練起劍來比誰都拼命。長相呢,更是沒有辜負她那國色天香的翁主母親,從不刻意修飾,卻叫人越看越美。”

秦疇夜:“聽你這麽一說,倒是無可挑剔。這樣的貴小姐,想來必有男子趨之若鹜,輪不到在下娶她過門。”

尤道漓:“不不不,她才不會招蜂引蝶。你不懂了吧,最好的女子反而易被冷落,因為她們含而不露,很多男子不懂欣賞。”

秦疇夜:“那你呢,你招蜂引蝶麽?是否有人欣賞?”

尤道漓:“我?一半一半吧。你看我,性格活潑,容易結識生人。但我也口無遮攔,日久難免使人生厭。姐妹們知道我的脾性,于我多有包涵。男子麽……通常對我避而遠之。”

秦疇夜:“哈哈哈……師妹既知自己使人生厭的症結所在,為何不改改?”

“師兄此言差矣。牛馬四足,是謂天。穿牛鼻,落馬首,是為人。”尤道漓指指天,又指指地,“所謂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我們修道之人,當然應該效法于天,保德順道,堅持自己的天性啦。再說了,蜂蜂蝶蝶有什麽用?徒增煩惱!我只要我的‘第一名’喜歡我就夠了。”

秦疇夜:“……”

“對了秦師兄,我剛通過了‘玉浮三試’,今年秋天就可以進入劍璋、劍珩或是劍璩班修習了。”尤道漓急跨一步攔在秦疇夜面前,又行了個禮,問,“秦師兄,你知不知道那個叫謝瞻白的,他是否通過了‘玉浮三試’?若通過了……他會進哪個班?”

秦疇夜面上不快的神情一閃而過,終究還是含笑答道:“他似乎對道術更感興趣,想來會進道璋、道珩、道璩其中之一。”

“啊!……”尤道漓雙眉一蹙,愁得撅起了嘴,“怎麽辦,我想學劍……”

秦疇夜:“你想學劍便學劍。既然同在山中,要認識謝瞻白并非難事。”

“唉,自古情篤夫妻,多是少年相識。我今年十三歲,結識他倒不算晚。不過也得朝夕相處,才方便培養感情……”尤道漓說到這裏突然打住,瞥了一眼身邊的秦疇夜,心想自己身為一個姑娘家講出這些話,是不是有點太不害臊了?她尴尬地咳嗽了兩聲,紅着臉岔開話題:“太、太陽要下山了,此、此處倒宜觀賞夕陽之景。”

秦疇夜拍拍她的肩膀,指向她的右手邊,道:“師妹,夕陽在這頭。”

尤道漓撓撓頭皮,笑說:“啊!哈、哈哈……是、是……”

作者有話要說:

已完結的《兩生湖夢》在這裏:

注1:“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出自《道德經》。

注2:“牛馬四足,是謂天。穿牛鼻,落馬首,是為人。”出自《莊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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