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 一城困

六月,上令北伐。

世子炻拜龍骧将軍,加征讨都督,密備舟楫,渡黃河,以東路進。癸酉,下青鑒城。

渤海王綸領彥州刺史,督五郡軍,以中路進。七月丙子,破仇玉城。

北殷主以左賢王慕容千介為讨蠻将軍,南下兵圍仇玉城。月餘,渤海王軍中告急,糧盡援絕,城內百姓以桑椹為食。

帝令輔國大将軍左愔自江陵而上,解仇玉城之圍。左愔稱疾不至。

并州刺史劉赟,表請聯合氐、羌、烏桓之衆,親率諸部以攻慕容,上不許。

局勢危急。

“不意今日複見王師……”河北大儒崔宓,此時正在世子暫寓的府邸中老淚縱橫。

秦疇夜親拊其背,道:“城雖下,意未平。如今百姓擾擾,民情搖蕩,恐有思亂投虜者。崔先生聲望素重,士庶所仰,當助我安撫內外,鎮定軍心!”

崔宓:“敢不盡力,敢不盡力! 殿下以神武雄才,收拾舊地,摧破兇逆,救其塗炭,實乃家國幸事。數年之內,定能廓清中原,匡濟華夏,複我河山,以慰洵仁太子在天之靈!”

“掃蕩虜騎,自是末将之職分。固結人心,則全賴先生之力,此誠萬世之功也。”秦疇夜對崔宓不吝優禮,幾番美言勸慰畢,才将之打發回府。

“殿下,”漆則陽入廳議事,他神情凝重,顯然是憂非喜,“當真要救渤海王?”

秦疇夜:“為人臣,當救城。為人侄,當救叔。”

漆則陽:“皇上還未下旨……況且殿下若走了,這青鑒城如何守之?”

秦疇夜:“我已致書四叔,請他輕裝北上。此間士族多招募武人以自固,城外遠近塢堡亦皆降于我,守城不難,無需深憂。”

漆則陽:“将青鑒城拱手讓之麽?呵,這倒确實像是殿下會做的事。”

秦疇夜:“藏舟于壑,不若藏舟于海。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無所謂讓于不讓。”

漆則陽:“東越王長于将才而短于撫禦,只怕在其治下,青鑒城将有肘腋之變。”

秦疇夜:“安撫衣冠,招懷流民,自有崔氏在。”

漆則陽想起适才出門去的那個老頭子,搖頭一嘆,笑容中的意味似是惋惜又似是欽佩。他不再質疑秦疇夜的決定,甚至不提妄然行動可能會被皇帝加罪的後果,只問:“何時動身?”

秦疇夜轉過身來,直視漆則陽道:“子時。”

月黑之夜,秦疇夜率七千輕騎自城南而出,名為有皇命急召需趕赴京城,實則一路向西,倍道而行。

四日後,大軍行至仇玉城東北二十裏處,路遇良田百頃。時值秋收季節,秦疇夜見麥浪迎風,心知慕容千介未料其奇兵突至,遂大收糧草以為己用。餘下的莊稼即被道火焚盡。此所謂堅壁清野,不言而喻。

北地秋風漸肅,衆人都明白此戰不宜久耗,但秦疇夜卻不直接自東進攻,而是下令赍三日之梁,取險狹之北道,繞至城西,方安營紮寨。

慕容千介聞聽城東一場大火焚盡糧草,一時間無法确知是天災還是人禍。左愔不援,劉赟被忌,都在他意料之中。他日防夜防的,乃是東越王趙缜的兵馬,因而在東南面布下的哨兵也最多。

誰能想到剛攻克了青鑒城的洵仁太子之後,會在這個節骨眼馬不停蹄地棄城而下,甘冒大險來救這位三叔——常人皆道皇家視手足如仇雠,即便皇帝下诏強令趙炻出擊,他也該借口守城之難,拖延出兵之期吧?

圍城之戰不止折磨城內士衆,對城外人而言亦是一種絲毫不敢松懈的煎熬。仇玉城北依峻嶺,南憑黃河,東有平原,西邊是地勢較高的山地。平原上的糧草燒盡之後,慕容千介軍中便起了到西邊狩獵的念頭。

秦疇夜屯軍在仇玉城以西、隔了三座小山的山坳間。他一面加緊聯系背後的劉赟出兵,一面試圖遣諜人入城,以冀豫軍能在裏應外合之下,一舉沖潰北殷軍的防線。

次日淩晨,哨兵來報,東面的小山之後,果有百來胡騎出來捕獵。秦疇夜聞訊立刻躍上山頭,稍作觀望後,即令大軍列陣山崗。

處于低地的一百胡騎見頭頂上大軍壓山,竟鎮定自若,絲毫沒有要潰逃的跡象。副将林小石當即勸道:“殿下,胡虜以寡敵衆而不懼,恐有詐。”

秦疇夜眯起眼睛,居高臨下地望去,只見那胡騎不僅不逃,反而下馬解鞍,以示不走之意。此處山深林密,隔山之後更為視野之盲點,若有伏兵在側,倒也不奇怪。

秦疇夜:“下馬解鞍,猶如孔明焚香奏琴,實乃欲蓋彌彰,多此一舉!”

豫軍随即如狂風般沖下山來,将那近百北殷兵士圍了個結結實實。

漆則陽:“我軍十萬,汝不足百,勝負已定,多傷無益,投兵棄甲者不殺!”

山谷間殺意彌漫,鮮卑兵士自始至終未發出半點聲響,只是用鷹隼般的銳眼緊盯着四圍敵陣,仿佛在尋找任何有可能使其逃出生天的缺口。

然而不知誰先“哐當”一聲丢了長刀,短暫的靜默之後,投兵于地的金屬撞擊聲此起彼伏,所有胡兵都扔了武器。

此戰收獲雖微,但好歹兵不血刃。世子麾下大多如此想道。

但秦疇夜并不這麽想。

他細細觀察衆人,暗自思忖,這百人遭遇敵軍數千騎,竟能安然唱一出空城計,差點蒙騙了我軍副将,其中定有高人指點——而且這人應是位階極高,頗能服衆。但放眼望去,這百人的服飾毫無二致,莫不是那頭領有意喬裝成了普通士兵,以避免成為衆矢之的?

秦疇夜在漆則陽耳邊低聲問道:“你可看清了适才是誰先丢棄了兵甲?”

漆則陽使了個眼色,秦疇夜按其指示的方向看去,果然發現了一雙有意掩藏在尋常士卒中的精光黯黯的雙目。

漆則陽輕聲回道:“據說慕容千介喜好畋獵,為此還斬殺過一位進谏的副将。”

秦疇夜緩辔行至那人跟前,笑說:“遇敵不驚的精銳,在被包圍之後竟不戰而降,實在不能不使人起疑。……也難怪,連左賢王都不力戰突圍,其餘人又何必無謂送死呢?興許是想兵行險着,隐沒衆俘間暫全性命,徐圖逃歸?慕容将軍,幸會了。”

慕容千介大笑三聲,道:“果真英雄出少年,看來南蠻子氣數未盡。未知閣下是?……”

秦疇夜:“在下單名一個炻字。”

慕容千介:“哈哈,原是故太子之後!你是如何确知我的身份的?”

秦疇夜:“在下曾在山中學道,向道人學了一點相術。”

說罷,秦疇夜勒馬回轉,命人禮邀慕容千介入帳,并暫絕與劉赟消息之往來。

以左賢王換渤海王,想來對雙方而言,都是不虧的交易。

此役之後,世子炻因救城有功,而妄動兵馬為罪,又有人上書稱其私與劉赟言兵事,由此功過相抵,沒有得到封賞。

秦疇夜回到京城府邸中,終于解下了穿着經月的戰甲,翻開了□□書。

讀了約一個時辰,天色已暗,方想起還未進食。

世間氣濁,俗務纏身,自不能像在玉浮時那樣飨風服道,一日一食了。

洵仁太子的冤案平反之後,身為其獨子的趙炻并沒有繼承儲君之位,而只被封了一個安秦郡王,因此他府邸的規格并不大;加之他常年化名秦疇夜在世外求道,極少于此居住,府中的下人更是人少之又少。

油燈燒盡,月色透窗,又只有他與自己的影子徘徊。秦疇夜才知道原來寂寞的根源不在于仙山,不在于王府,而在于人。

“嗒嗒嗒。”漆則陽用指關節輕擊門框,秦疇夜道了一個“進”字。

漆則陽送上門的是沉甸甸的三層食盒,與一壺清酒。

秦疇夜見到來人,展顏一笑,說:“正想找你,你就來了。”

漆則陽:“不來不行,侍衛都說,在門口便聽見殿下肚子叫的聲音了。”

秦疇夜:“左一個‘殿下’,右一個‘殿下’,不拗口嗎?”

漆則陽“不叫‘殿下’,難道叫‘秦師兄’?”

秦疇夜:“哈哈,‘秦師兄’好,就叫‘秦師兄’。”

漆則陽:“‘秦師兄’可是有些舍不得山中歲月?”

秦疇夜:“你呢?不覺得世間不如世外清靜麽?”

漆則陽搖頭道:“有心事的人,無處覓清靜。……‘秦師兄’還不吃嗎?你不下箸,我也不敢動筷子。”

秦疇夜聞言,飲了半杯酒。想了一會兒後,他忽對眼前人說:“你得回去了。”

漆則陽嚼着一口肉,擡起頭,眼中先有一絲驚異,随即便化為了然之色,回道:“是該早作準備。”

秦疇夜囑咐道:“回去需把傳音術先練個精熟。”

漆則陽別有深意地一笑,說:“傳音術自是最要緊的,不過,除了傳音之外,‘秦師兄’是否還有什麽話,需我傳給山中的師妹聽?”

一雙明眸浮上心頭。

離山兩年,她都十六了,是否已與謝瞻白定下了婚嫁之事呢?對此,秦疇夜不願多想。

他飲了餘下半杯酒,答道:“并無。”

當年不過覺得她有些好笑罷了,如今她已長大成人,興許性情已變。若是已嫁為人婦,當然更不該打攪她的生活。

世間戰火紛亂,山中日夜卻依然靜如小河淌水。道人們日常的念誦與嬉笑聲,仿佛早已與松濤和雀鳥的啼喚融為一體,是玉浮山中最鮮活動聽的韻律。

尤道漓、嚴槐枝、嚴徑柳并肩坐在中丘頂部的紫翠廣庭邊緣,一人手裏拿着一截樹枝,對着身前氣喘籲籲的竺大閑教訓不休。

嚴徑柳:“你這小臭胖子,別以為你左姐姐大你三歲就得遷就着你!她不教訓你,自有我們教訓!不準偷懶,繼續練!”

竺大閑擦了把汗,對嚴徑柳道:“徑柳姐姐,你知不知道你特适合做教書的夫子,老成又威嚴,嘴邊還有八字紋兒,一看這上了年紀的模樣就讓人覺得特有學問。”

嚴徑柳氣得捋起袖子,好在被嚴槐枝攔住。嚴槐枝盡量放柔了語氣,溫言道:“一年後便是結業大考了,你年紀雖小,但掌門并不會因此給你放水啊。你要知道,你的左姐姐本是最厲害的,若因為你的拖累而無法通過大考,你可實在對不起她花在你身上的精力。”

竺大閑:“要是你們三個帶我,自然功敗垂成。但左姐姐是女仙,是女神,有她在,我也能上天!”

“喂!”尤道漓猛得用樹枝敲打地面以示威脅,厲色道,“不只要通過考試,還要考得好!有點追求!追求!!”

作者有話要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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