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 一夕惑
尤道漓從一場說不清是喜是悲的亂夢中醒來,睜開眼睛,發現今天透過窗紙散進室內的晨光似乎有種特別的灰白色,空氣中還透着結了霜一般的寒意。冷風一絲絲從窗縫中溜進來,吹得她神志無比清醒,頓時把夢中所歷忘了個一幹二淨。
披上厚衣裳,輕手輕腳地下了地,伸出兩指去推那凍得像冰的窗戶,只見漫天雪絮紛紛揚揚地落下,悄無聲息地使樹木樓房都一夜白頭。
“下雪了?!”嚴槐枝緩緩坐起,她的問句喚醒了嚴徑柳與左寥夕,唯獨晏如寄還用被子蒙着頭睡得死沉。
“嗯。”尤道漓點點頭,她沒有立即阖上窗,而是眯起眼睛努力分辨風雪中出沒的黑色人影。
頭發蓬亂,五官看不清,以那魁梧的身材判斷,來者肯定不是個姑娘。
冒雪前行的黑衣人好像也發覺了窗戶裏張頭探腦的女子。他一面走近,一面擡起頭來迎向晨光,對着尤道漓笑了一笑。
尤道漓腦中突然靈光一閃,覺得這畫面如此熟悉,好像許多年前曾經見過一般。但這顯然不是事實。
“漆、漆則陽?”她猶豫了許久才叫出這名字,這實在是因為兩年多的時間使少年們長變了樣。
面上多餘的贅肉收緊,鼻子與眼窩的輪廓加深,除此之外,更為顯見的變化,就是個頭——
他高大得讓人無法相認。
“都穿好衣服了嗎?”立定在門外院落中的漆則陽嚷道,“我上來打個招呼。”
“啊?啊——哦哦。”尤道漓轉頭對室內人道,“漆則陽在門口,他說要上來跟你們打招呼,你們趕緊穿下衣服。”
“漆則陽?什麽風把他吹回來了?”嚴徑柳一邊系腰帶一邊問。
尤道漓:“你聽這呼呼的,自然是西北風。”
左寥夕步至晏如寄床邊,隔着被子摸了摸她的頭,催促道:“客人來了,快起床咯。”
被子裏傳來悶悶的聲音;“ 不……起……不起……我……不……起……”
尤道漓想跟漆則陽說聲稍等,誰知他已禦劍騰起,停在了窗前,笑說:“沒事,就讓她睡着。”
嚴槐枝倚着窗棂問:“漆兄不是随那身份莫測的貴人離開了麽?怎地又回來了?”
漆則陽:“學藝不精,丢了飯碗,不得不回來再聽幾年長老教誨。”
嚴徑柳:“你這人說瞎話不打草稿~瞧這真氣充沛的,分明是功力深厚,比山中苦修的我們更有長進,哼。”
漆則陽:“哈哈,日日刀頭舔血,也不失為逼人進取的修習之法。但純靠自己領悟,終不及有人指點迷津。”
尤道漓:“你真要來上課嗎?我們現在都是兩兩一組。你半路歸隊,恐怕已是找不着伴兒了。”
漆則陽:“古椿長老自有安排,漓兒妹子請放心。”
“梨兒?”嚴槐枝狐疑的眼神投向尤道漓,“他叫你叫得真親熱。”
尤道漓也不知漆則陽哪兒來的靈感叫自己什麽“梨兒妹子”,但念在從前自己對謝瞻白緊追不舍的日子裏,漆則陽出力甚多,她也不好給他臉色看。
嚴徑柳就沒那麽客氣了,直說道:“喂,招呼打完了,還有別的事嗎?我們一會兒得去上課,還沒梳妝打扮呢,都被你耽誤了。”
漆則陽又哈哈一笑,回道:“招呼還沒打完,不是還有頭豬在被子裏嗎?”
“唉吵死了!……”晏如寄猛地掀了半截被子露出腦袋,閉着眼睛沖窗外揮了揮手。
漆則陽這才心滿意足,抱了個拳,踏劍離去。
漆則陽樣貌的變化頗讓姐妹們感慨了一番,四人對着銅鏡端詳許久,心想自己大概也早已在不知不覺中改頭換面了。從白發嬰,到頭發花白相間的女童,再到如今霧鬓風鬟的二八女郎,時間當真是過得飛快。
當然了,變的不只是發色。
因肌肉随着表情生長,到一定歲數後,一個人平日裏是憂多樂少、恬淡寡欲或是笑口常開,觀其面相便能知道個七八分。
十六歲的謝瞻白,長相中更多了幾分勃勃英氣。尤道漓覺得他這發展的趨勢頗合自己的意願,畢竟以謝瞻白的清秀,其面部骨勢若弱個幾分,就會顯得太像女子了。
十六歲的尤道漓,則依然有着讓謝瞻白覺得匪夷所思的厚臉皮。其實尤道漓并不是完全不知羞恥為何物,而是她眼梢嘴角天然挂着笑意,所以即便置身于最難堪的情境中,你也看不出她有多無地自容,而只好奇她到底在樂什麽。
就像此時此刻,聽蘇執古說決定接受朝廷征辟,提前離開玉浮,她的第一反應不是将要送走同窗的傷感,也非對其前程的祝福,而是關心謝瞻白會與誰重新組隊。
“我覺得你們兩個不合适。”尤道漓一本正經地說,“從前派中就有傳聞,說你倆成日形影相随,恐有斷袖之情。現在你們還想成為搭檔,豈不是坐實了那些謠傳麽?不如各自找個女弟子一起修煉,也好洗洗嫌疑啊。”
漆則陽聞言便樂,回道:“既如此,我便找你吧。我與你一組,謝兄和風姑娘一組,甚好。”
“哎哎別別,你別找我啊!”尤道漓慌了,“你屬火,我屬水,水火不容。憐目習風術,風助火勢,一定旺你!”
風憐目靠在桌邊,瞧瞧漆則陽,又看看謝瞻白,懶洋洋地答道:“兩個美男子,一個俊,一個壯,跟誰我都不虧。随意随意,你們争完了,告訴我結果就行。”
謝瞻白每每被卷進這樣的話題,都緘口不言。在他看來,此事完全無需問過尤道漓的意見,自己自然是和漆則陽同組。平時尤道漓較為收斂的時候,他覺得尤道漓并不讨厭。眼下看她又在人前争起自己來,謝瞻白不禁扳起了臉。
不可控制的厭煩情緒,把好不容易累積起來的一絲好感,沖蕩得不剩分毫。
一日課畢,收拾書本将要離去的古椿長老,突然記起了什麽。他看向尤道漓等人,當着全班人的面說道:“本屆弟子中還無火陽風陰、雷陽水陰之合。自今日起,漆則陽需多向風憐目讨教□□劍道之要領。謝瞻白……與尤道漓既是命數最合,二人組隊,當也是上佳之選。”
某看熱鬧不嫌事大的同學立刻大笑道:“是啊是啊,既是命數最合,不如先做搭檔,後做夫妻,□□一輩子,修個白頭到老你侬我侬的好道行!”
尤道漓本還覺得喜出望外,但一聽同窗們的嘲笑,便知事情不妙。果然,但聞腦後“啪”地一聲,謝瞻白拍案而起,氣急敗壞地離開了學堂。
她無可奈何地耷拉下腦袋,不知日後如何該面對這位不情不願的搭檔。
“沒事沒事。”風憐目捋捋尤道漓的後背,“來日方長,他會想開的。”
“會嗎?”尤道漓心頭一陣苦澀,不知問題是出在謝瞻白身上,還是自己身上。
黃昏時分,積雪消融,玉浮的山道尤為難走。腳下時滑時粘,頭頂還有松針上不斷滴下的雪水,好像下雨一般。
尤道漓艱難地翻過兩個矮丘,終于望見了對山上的一座涼亭。那為蘇執古所設的餞別宴在亭中剛剛散場,與蘇執古最為熟絡的蘇禦今、謝瞻白、孔汲深已一同回轉。
尤道漓就在其必經之道上等着。
“喂!……”
三人先後從尤道漓面前經過,蘇禦今和孔汲深都對尤道漓點了下頭,唯有謝瞻白對其視而不見,急得她喊了一聲。
三人又走了幾步,孔汲深方停下,攔住謝瞻白,道:“她既是你的搭檔,或許……是有正經事需商量。你避得過一時避不過一世,就算不想與她組隊,也得和她說清了才行。”
蘇禦今不以為然:“瞻白便是獨自一人也能通過大考,何須有個累贅?”
孔汲深:“哈哈,瞻白道法雖強,但掌門之命不可違,那結業大考,還是得兩人同時參加。另外,我得說句公道話,尤師妹可算不得累贅。”
蘇禦今:“她不是累贅,只是煩人,呵。”
幾人的對話,尤道漓聽得分明。愣了片刻之後,她覺得耳朵火辣辣地燒起來。
她好像從來沒想過,原來自己會被這樣議論。
本想追上去叫住謝瞻白的尤道漓,仿佛突然被定在了原地。摸着胸口的兩塊命牌,她第一次對這東西産生了懷疑。
然而謝瞻白倒是向她走了過來。
“你修為高,無需我提點。我也不勞你相助。”謝瞻白如是說,“待結業考時,你我同去便是。”
原以為尤道漓會反駁幾句,沒想到夕陽中的她只是睜着霧氣朦胧的雙眼,點了點頭。
魂不守舍地回到宿處後,尤道漓又發了半天呆,連姐妹們的閑聊都沒有參與。直到天色全暗,妝奁中透出夜光簪的微亮。
“怎麽忘了還有這東西!……”尤道漓取出匣子中的夜光玉石簪,急匆匆地出了門。
禦劍來到北丘,尋着了漆則陽和謝瞻白等人所住的小樓。
她就院門外候着,打算随手攔一個人,請其幫忙把漆則陽叫下來。
碰巧謝瞻白正在窗邊,他看到樓底徘徊的尤道漓,理所當然地以為是來尋自己的,二話不說就閉了窗。
“找我?”漆則陽大步上前,也不知尤道漓有何貴幹。
尤道漓單刀直入地問:“你還在幫秦疇夜做事吧?”
漆則陽目光有些閃爍,反問:“你想找他?”
尤道漓舉起玉簪,答道:“我不找他,但是他有東西落在我這兒了。這玩意看着很貴,我多拿片刻都覺得難受。想請你幫我還給他。”
漆則陽接過簪子,不待細看,便明白了它的珍貴之處——
洵仁太子遺物!
漆則陽把玉簪塞回尤道漓手中,道:“他跟我說,這東西,需你親自還給他。”
尤道漓:“親自?他還會回來嗎?”
漆則陽:“哈,有緣何愁不相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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