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 試探
“錯不了,兒子初見也驚訝許久。”
“這可了不得!可惜卻是個女孩……”胡氏沉吟一會兒,忽然擡起眼來,“我兒,這樣好的苗子,怎能當女孩養了糟蹋?”
“母親,使不得!”納蘭遠不再賠笑,“女孩便是女孩,如何能當男孩養?兒子知道您憂心嵘哥兒前程,怕要斷送了家業,可這爵位卻是世襲不假,有兒子在,即便嵘哥兒将來庸碌些,也能謀個一官半職的。況且了,太太如今也有身孕了,未必不是個男孩啊!峥姐兒便是再怎麽如何聰慧,難不成還能舞刀弄槍?”
胡氏觑她一眼,沒好氣道:“我看你就是太寶貝峥姐兒了,生怕她日後嫁不得個好人家。我可也沒說要女孩家舞刀弄槍,那傳出去難道好聽?照我意思,你不如将她送去雲戎書院,說不得便能成個才。我朝至今疆域不穩,邊關動蕩,因而分外看重武學,凡事視才定論,對女孩家也不比前朝苛刻,先皇那一代,雲戎書院可是出過女官的。咱們峥姐兒未必不能!”
納蘭遠笑起來:“母親,您這下倒是不怨峥姐兒搶了嵘哥兒的慧根了?”
胡氏被嗆着,剜他一眼:“我前頭不也是可惜嵘哥兒?”
“兒子說笑的,您可別氣。”納蘭遠端了茶遞到她眼下,“雲戎書院這法子未嘗不可,只是您也曉得,如今兒子人微言輕,峥姐兒沒個由頭,哪能進得這皇家書院呢。”
“這倒是。”胡氏嘆一聲,喝茶不說話了。
……
翌日清早,納蘭嵘照舊去雲戎書院上學,甫一進學堂便被告知自個兒的座位被調到了前頭第一排。
侍讀的小書童替他拾掇好了席面,他一頭霧水地坐下了,未等明白過來究竟便見面前攤開的書卷上方投了個人影。
擡眼一看,正是如今與他一席之隔的明三。
湛明珩穿了件月白暗青花對襟窄袖長袍,從頭到腳束得齊整,比起昨日的小厮打扮當真是好風姿。不過随便往那兒一站,便将學堂裏這些公侯伯之後給襯得黯然失色。
納蘭嵘想,他是沒有看錯的。
這人就是長了個能平白叫人覺得很厲害的模樣。
學堂席面寬五尺,席間隔三尺,因而隔席者相距不過八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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納蘭嵘聽了姐姐的話,不願再跟明三有所牽扯,打定了主意埋頭看書,對他視而不見。
湛明珩瞧出這小子對自己的疏遠,想起昨日那小母老虎的架勢便猜到了究竟,倒也不驚不怒,暗暗咬了一堂課的筆杆子。
課畢,先生出了學堂,學生們便兀自談起天來。
湛明珩清清嗓子看向納蘭嵘,搭話道:“方先生剛才講到‘柔’與‘剛’,嵘世子以為此二字何解?”
納蘭嵘聞言偏過頭來,見他一本正經要同自己探讨兵法的樣子,正猶豫是否要答,又聽他道:“我又不是蛇蠍虎豹,怎得,你這是要與我劃清界限的意思?”
“你若不再頑劣逃學,好好念書,我自然還當你是好同窗。”
納蘭嵘才多大啊,牙都沒換齊,說話還漏風呢,卻擺出一副長輩教訓小輩的樣子,撅嘴說得認真,倒叫湛明珩不由想起他那個姐姐,險些要笑出聲來。
他勉強忍了:“經昨日一事,我幡然悔悟,自覺從前犯了許多錯行。如今與你調席到了前頭就是來好好念書的,這不,我是想同你探讨講學來着。”
他這幡然悔悟的語氣,簡直像說笑似的。
“姐姐說,事出反常必有妖,你昨日還拉着我逃學,今日卻說悔悟了……”納蘭嵘狐疑地看他一眼,“你可是捉弄我,又或者有求于我?”
他堂堂皇太孫還能有求于人?
那女娃真是心眼多,瞧她教出的好弟弟!
湛明珩這下可算繃不住了,笑得肩膀都顫起來,後頭的明淮見了便湊上前來:“三弟在與嵘世子說什麽好玩的事?”
他收了笑意,觑了明淮一眼,态度冷淡道:“探讨講學,長兄也一起?”
明淮卻似乎絲毫沒瞧出他的不友善,反而笑道:“好啊。”
納蘭嵘看了倆兄弟一人一眼,心道他才不跟明家人瞎摻和,就将頭扭了回去,自顧自看起幾案上擱着的那卷三略。
明淮是雲戎書院裏唯一曉得湛明珩身份的學生,見他那模樣,自然以為他是跟太孫鬧了矛盾,便想當個中間人,笑呵呵道:“嵘世子,你倆在探讨什麽,說來我聽聽?”
雖說魏國公府比宣遠侯府位階高,可基本的禮貌還是該有的,何況明家兩位少爺都比納蘭嵘年長許多,他只得再度偏過頭來:“明三少爺問我,‘柔’與‘剛’二字何解。”
“那嵘世子是如何答的?”
納蘭嵘小嘴一撇,有些無奈,心想答便答吧,反正這答案他剛好知道,就奶聲奶氣道:“三略有言,‘柔能制剛,弱能制強。柔者德也,剛者賊也,弱者人之所助,強者怨之所攻’。因而我以為,柔與剛各盡其用,若是運用到戰争中,便是敵動我随。”
湛明珩這下倒對他有些刮目:“嵘世子這般年紀便已通曉了三略?”
明淮忙出言附和:“嵘世子了不得,這番見解若給先生聽了去,定是要誇你的。”
納蘭嵘撇撇嘴:“是姐姐教我的。”
怎麽又是那個女娃?
湛明珩覺得有些好笑:“你姐姐倒懂得多,怎得,你們國公府的小姐還須學兵法?”
“父親沒讓姐姐學,是姐姐自個兒讀的。”他說這話時神色驕傲,拿起手邊的書卷遞過來,“喏,這是三略的上卷,裏頭的注釋都是姐姐給我做的。”
湛明珩将信将疑地挑了挑眉接過去:“我看看。”
書卷略有些陳舊,有幾處泛了黃,想來該有些年月了,可裏頭簇新的字跡卻秀麗工整,叫人不由眼前一亮。
那是地道的簪花小楷,雖因腕力所限缺了幾分筆勢,以至清婉有餘,高逸不足,可對一個七歲女娃來講卻已是極不容易了。
見着這字,他忽然就記起來,那個張牙舞爪的女娃其實長得還挺好看的。白瓷娃娃似的臉蛋,生起氣來就會暈起一團酡紅,瞪人的樣子尤為可愛。
想到這裏他又皺了皺眉。
好看有什麽用?那女娃實在太不乖順了,長大了也必然是個鬧騰的。
他這邊正在出神,明淮卻将他連連變換的神色看在眼裏,似乎瞧出個什麽究竟來,若有所思了一會兒,忽将左手攥成拳暗暗擊在了右掌心,一個肯定的手勢。
魏國公府嵘世子的胞姐,納蘭峥!
……
納蘭嵘清早去學院的時候,納蘭峥也沒閑着,哄着房嬷嬷說想上街選新式的綢緞來做衣裳。
房嬷嬷心裏清楚得很,她是喜歡素淨的性子,且也未到愛打扮的年紀,哪裏真是要去挑綢緞,保不齊又是在府裏待得憋悶了,才想上街轉轉。只是左右也非大事,應了她就是了。
納蘭峥在心裏悄悄嘆了口氣,恐怕她是真成了京城名門裏最貪玩最不像樣的小姐吧。可這也是沒辦法的事,這些年,她要與謝氏和幾位姐姐周旋,要看緊了嵘哥兒,不得不殚精竭慮苦心籌謀。
她都活過一世了,哪裏還會貪玩,不過是在做很多事的時候為避免惹人起疑,只好以此作掩罷了。
不過,她此番借着這由頭上街倒不是為了嵘哥兒。
自得知落水當日救她的人是徐嬷嬷後,她越想越不對勁,總覺事有蹊跷。昨夜又恰巧從桃華居的一名丫鬟嘴裏得知,公儀夫人與城南絲綢鋪的老板約了今早相看綢緞,便決意去碰碰運氣。
前頭落水那樁意外将兩家老太太的關系鬧得愈發的僵,她想再去公儀府查探是沒可能了,只好這麽投機。且她也有七年未見過前世的母親了,上回又沒能碰着,實在很是想念。
畢竟這一世,她是少有母親疼的。
納蘭峥倒也未抱太大希望,因這消息只是丫鬟上街采買時偶然聽聞,未必就确切,所以當她看見絲綢鋪門前停着公儀府的馬車時,反而有些大喜過望了。
公儀夫人季氏果真在裏頭。納蘭峥進去的時候,就見一位缃色素面潞綢褙子的婦人從二樓雅間出來,望着她的眼裏幾分意外。
季氏不認得她,不過覺得她一個豆丁般大的女孩,出現在此有些奇怪罷了。
納蘭峥的目光從季氏鬓角的銀絲掠過,眉頭稍蹙了那麽一小下,随即從木梯口讓開了去,笑着仰頭道:“見過公儀夫人。”
季氏雖有不解,還是邁着平穩端莊的步子先從木梯上下來了,到得底下才緩緩道:“這位小姐是?”
她忍了心中酸楚,無波無瀾答:“公儀夫人,我是魏國公府納蘭峥,前頭去過您府中作客的。”
季氏這下就明白了,無甚神采的臉上露出點笑意來:“原是納蘭小姐。納蘭小姐身子可好全了?”
她落水的事動靜不小,季氏自然曉得。
“多謝公儀夫人關切,阿峥已都好全了。”她說到這裏往季氏身後看了一眼,“我聽祖母說,那日是一位徐姓嬷嬷救了我,可是這位嬷嬷?”
季氏的神情不自然了那麽一瞬,只是很快掩了過去,看一眼徐嬷嬷道:“便是這位嬷嬷。”
納蘭峥将她那點神情看在眼底,卻也未動聲色,當先笑道:“徐嬷嬷真是天上神仙兒似的人!若不是您,阿峥怕是連魂兒都歸西了,真不知該如何謝您才好!”
徐嬷嬷聞言立即颔首:“納蘭小姐客氣了,都是老奴該做的。國公爺先前便贈了謝禮與老奴,老奴已然受之有愧,納蘭小姐實在不必放在心上。”
話說及此,納蘭峥也明白了。她被人從湖裏抱起來的時候尚有些模糊的意識,記得那人分明是顧池生,可公儀府卻是打定了不認,非要将這功勞歸給旁人。
季氏與小女娃客套了幾句便要告辭了,納蘭峥自然沒道理阻攔,就站在原地目送她出去,卻見她走到一半停了步子,回過身來:“不知納蘭小姐那日是緣何落湖的?”
納蘭峥不知道自己是不是看錯了,她問這話的時候,原本黯淡無光的眼底竟隐隐有幾分殷切渴盼。
“是我的镯子掉進湖裏了。”她撒了個謊,卻也不擔心謊言被拆穿。畢竟她當日折枝的行徑确實與撈镯子相像,且她當日戴的那只镯子也确實遺落在了公儀府的湖底。應當不會惹人起疑。
季氏笑了一下:“原是如此。”說着就要轉過身去。
納蘭峥忽然上前一步叫住她:“公儀夫人。”她猶豫一會兒,還是作出一派天真的姿态道,“公儀夫人,杜家公子是公儀老爺的門生嗎?”
季氏心內奇怪,面上卻沒有表露:“納蘭小姐說的可是才齡?才齡的确是老爺的門生不錯。”
她長長“哦”了一聲:“難怪我在園子裏碰着他了呢!”
季氏的目光閃了閃,最終平靜下來,什麽也沒說地走了。
納蘭峥沒再笑,靜靜望着公儀府的馬車直到瞧不見。許久後,她感覺到房嬷嬷粗糙卻暖和的手搭在了自己的肩頭。
“小姐,走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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