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 鬥書
季氏甫一進馬車便沒能再忍,霎時紅了眼圈,鬧得徐嬷嬷惶恐起來:“太太,您當心身子,莫要思慮過度了。”
她說罷也忍不住嘆了口氣。
太太是喜歡素淨的,對衣裳首飾向來不看重,只是年年這時節都會到城南絲綢鋪走一趟,為的是給香消玉殒了七年的珠姐兒挑些绫羅綢緞,好在她忌日頭天悄悄燒了送去。
太太說,珠姐兒不愛穿豔,都是因了她那套女孩家“雅”字為先的教養。可她若曉得珠姐兒如此薄命,決計是要她日日都打扮得風風光光的,莫辜負了那般好韶華。
想到這裏,徐嬷嬷又說:“太太,您別聽老太太的,便縱是那納蘭小姐恰是在珠姐兒故去當夜生的,又恰落了同一片湖,也沒得什麽投胎轉世的邪門說法。老太太年紀大了,又極信佛,才會說這樣的糊塗話。”
季氏拿巾帕拭了淚,點點頭:“老爺這就要請人将那湖填平了吧。”
徐嬷嬷聞言默了默。自從出了納蘭小姐那檔子事後,府裏就傳出了四小姐冤魂索命的流言,老爺要将湖填平,一來是想平息了這些話頭,二來怕也是心虛吧。
說珠姐兒失足落湖也好,投湖自盡也罷,這些說法騙得了別人,可瞞不過太太。
徐嬷嬷不敢嚼老爺的舌根,只好換了話頭:“太太回了府,可要去瞧瞧顧少爺?那孩子也是可憐見的,救了納蘭小姐,自個兒也染了傷寒,連春闱都未參加,還被老爺連着罰跪了半月多。這倒春寒可還沒過呢,祠堂裏得多冷啊。”
“他這些年的行事我也是愈發瞧不明白了,便是池生此番魯莽了些,可那納蘭小姐卻畢竟才七歲年紀,人家魏國公府哪至于為這點肌膚之親就賴上咱們。況且了,池生終歸是顧家的兒子,日日跪咱們公儀家的祠堂又算怎麽回事呢。”
“老爺是惜才,才對顧少爺格外嚴苛,全然當作自家孩子養了,對杜少爺可就不是那個樣了。”她說到這裏又似想起什麽,“太太,方才納蘭小姐何以忽然提及杜少爺?”
季氏的目光冷了幾分:“納蘭家那孩子聰慧得很,這是在提醒我了。這些年我确是倦怠了內宅的事,卻終歸還是這個家的主母,看我回去如何收拾璇姐兒吧。”
……
納蘭峥剛好也在馬車裏頭想這樁事。
實則公儀璇與杜才齡那茬子,她本是抱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心态不欲理會的。可她今日見着季氏那憔悴模樣實在覺得酸楚難受,便想還是該提醒提醒她。
畢竟倘使公儀璇暴露了,毀的是整個公儀家的聲譽,若事态再嚴重些,日後府中旁的姑娘就都要嫁不出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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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落水的時候,園子裏的下人都被支開了,公儀璇卻在那裏,她如今再提及自個兒當日見過杜才齡,季氏必然會猜到其中究竟。
公儀璇自作孽,可別怪她在背後擺了她一道。
納蘭峥回到桃華居後便将自己關進書房讀起了兵書。她是一刻也沒法懈怠的,想要一條光明坦途,卻又苦于被女兒身所锢,所有的希望都只能寄托在弟弟身上。
直到天色晚了,下人們通報嵘哥兒下學回來了,納蘭峥才起了身,卻不想剛出院門就見納蘭嵘氣沖沖朝這向走來,腮幫子都是鼓的,似受了什麽天大的委屈。
她倒也少見弟弟如此,見狀奇怪道:“嵘兒怎得了,可是誰人欺負你了?”
納蘭嵘撇撇嘴,将手中的書卷遞給她:“姐姐,書壞了!”
納蘭峥接過來看,翻來覆去瞧了幾遍,也沒見哪有破損:“哪壞了?”
“那個明三實在太過分了,虧我從前還将他當朋友,姐姐你看,”他說着翻過幾頁,“這裏,這裏,還有這裏!”
納蘭峥這才明白過來什麽叫“書壞了”。她先前在這書頁裏做了不少注釋,卻有人在她的注釋旁複又添了幾筆注釋。
譬如這一處,那人寫道:“既是香餌之下方有懸魚,重賞之下方有死夫,又何須誠以待之,禮賞如一?不如用之而棄之。”
納蘭峥驚得大睜了眼,跟看潑皮似的盯着那行字:“這說辭,真是無賴至極!”
她說罷翻過一頁,又見那人道:“‘群吏朋黨,各進所親’固然禍國,卻也不可将舉賢一制全然否決,有言道,‘外舉不避仇,內舉不避親’,倘若一筆銷了,君主還如何治國?”
她撅起嘴,覺得這句有那麽點道理,卻還是不大高興道:“斷章取義,胡攪蠻纏!”
再翻過一頁,又有一行字:“此處字跡不如別處工整。”
納蘭峥愣了愣,仔細一看發現還真是。回想了一番讀這頁書時的情境才記起來,當時似乎是惹了祖母生氣,因而被罰抄了佛經,抄了整整幾個時辰方才完畢,再拿起筆,手便不大利索了。
她皺皺眉,恨恨道:“不工整怎得了,雞蛋裏挑骨頭!”
她繼續往下看,又見他道:“此處髒漬緣何而來,偷食松子糖時沾着了?”
納蘭峥這下着實是氣得不行了,一張小臉漲得通紅:“這人……這人真是無理取鬧!白瞎了這一手漂亮的瘦金體!”
納蘭嵘也義憤填膺:“姐姐,他欺負你,嵘兒定饒不了他!”
她聞言擡起頭來,見弟弟一副認真極了的樣子倒消了點氣,冷哼一聲道:“姐姐自有辦法。”說罷便執着書卷走回書房,一面吩咐道,“藍田,磨墨!”
那哪是磨墨的架勢,分明是磨刀吧?
納蘭嵘蹦蹦跳跳跟在她身後,等着瞧姐姐如何将那潑皮明三給欺負回來。
……
第二日,納蘭嵘就背負着艱巨光榮的使命去了學堂,照姐姐交代的,将那卷三略攤開來擱在自己的席面上,然後走開了去。
果不其然,他人剛一走,湛明珩長手一伸就将書卷拿了過去,絲毫沒有偷看的理屈。
只不過這一瞧,卻是臉都青了。
明淮巴不得日日讨好皇太孫,将來好謀個飛黃騰達,自然格外關注他的舉動,瞧他臉色不對便湊了上去。
這一看卻是不得了,只見那書卷正中幾行小楷書道:“曾得見宋徽宗之瘦筆,天骨遒美,逸趣霭然,至瘦而不失其肉,轉折處見藏鋒。然此卷內所仿,筆勢纖弱,形質俱差,實乃憾事也。私以為,此瘦金體絕非尋常人可書,不如罷之。”
明淮“咕咚”一聲咽下好大一口口水,誰人如此膽量,竟敢批評皇太孫的字?且那口吻老成至極,竟字裏行間無不諷刺他身份不夠,不該随意模仿帝王筆觸。
這可是天之驕子,他的身份若還不夠,誰夠?
要說太孫這手瘦金體,那也是有故事的。聽聞太孫幼時頑劣,不願習字,被逼無奈之下就學起了史評頗為昏庸的宋徽宗的書法,以此來氣自己的老師與皇祖父。
誰想陛下卻是開明豁達,一副但凡他肯習字,學誰都不是問題的模樣。後來,太孫的瘦金體就在朝裏出了名。
只是如今卻被貶得一文不值,不用看也知道,湛明珩此刻的臉有多黑。
他執卷的手都抖起來,竟是氣到連明淮在身後都未注意,半晌将書卷往案幾上一砸,起身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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