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7 舌戰

承乾宮的私宴便沒有一般宮宴那許多規矩了,只是來者多身份貴重,因而座席保留了嚴謹。席面為方桌宴,除卻上首主位與其下客位規制較大,後邊便是一張張小方桌分列兩行,各家女眷只占桌幾一角,席間多伺候男主人用食。

湛明珩叫納蘭峥随他一道入席,可這小妮子卻覺如此有失禮數,非是要與他前後腳進清和殿。他想了想便由她去了。畢竟她如今尚無名分,這般跟着他的确難免叫不懷好意的人看輕了。

納蘭峥的身份有些尴尬,坐不得湛明珩近旁卻又不好單獨列一桌子,便與弟弟同席。她入席後悄悄擡眼,看向客位那大費周章請她來此的世子。

那人看似二十一、二的模樣,穿了漢人的服飾,一身象牙白銀絲暗紋團花長袍,卻是一頭烏發披背,只在發間以一根羊脂玉簪稍以修飾。

納蘭峥不過擡起一層眼皮罷了,如此匆匆一掠竟也叫他似有所覺地朝她回望過來,拉長了丹鳳眼尾,微微一眯。

是她偷看在先,人家神情不悅倒也無甚奇怪。她自知失禮,忙垂下眼去,也因此未曾發覺那人神色變幻。

他竟對她輕扯了一下嘴角。

納蘭峥心內奇怪,此人膚白勝雪,哪有半分習武之人風吹日曬的模樣,眉眼也絲毫不見異族人的兇相,反是有股仙風道骨的意氣。瞧這高嶺之花般的姿态,怎會是随意挽男子胳膊的人呢?

方思及此,卻聽一個男聲石破天驚道:“珩珩,你也到得太遲了!”

這是一句夾帶着奇怪口音的漢文。納蘭峥手猛地一抖,擡頭看向方才入席的湛明珩,眼見他嘴角抽搐,臉色發白,果真是給這世子整出毛病來了。

珩珩……她在心底念了一遍這稱呼,沒忍住再顫了一下。此人前後姿态,着實颠覆,她決計收回那番關乎“高嶺之花”的形容。

湛明珩入席後宣布開宴,又說了幾句客套話以示寒暄,只是向衆人提及這位異族世子時卻像舌頭打滑了似的,連珠炮一般介紹完了,快得納蘭峥都未聽清他那一長串原姓氏,只記得湛明珩說,他來到中土後便将姓氏簡化成了“卓”。

大穆與狄王庭勢不兩立這許多年,世子本是王庭自行冊封,因而未有尊稱,衆人便親切地喊他一聲,卓世子。

卓世子席間與太孫談笑不止,那聲響幾乎都要蓋過了殿內歌舞樂聲。當然,談笑的只是他,湛明珩不過偶爾“哦”或“嗯”一聲罷了。納蘭峥豎着耳朵聽了一會兒,從二人言談間分辨出,這位卓世子似乎給自己取了個漢名,叫卓乙琅。

她頓起一陣雞皮疙瘩,心道不知這同為玉的琅與珩可有幹系。

卓乙琅使得一手好筷子,也不嫌座席隔得遠,三不五時便伸長了手給湛明珩夾菜。

Advertisement

納蘭峥幾次擡頭看湛明珩,卻見他的臉色一層一層愈發黑了下去,而他跟前的碗碟已堆積了如山的吃食,皆是從卓乙琅那邊來的。

如此尴尬情狀,衆人只當沒瞧見。

納蘭峥也救不了他,只得埋頭苦吃,一筷子戳了塊松子百合酥,一下塞進了嘴裏。納蘭嵘看她一眼,瞧出她估計不大高興了,小聲與她道:“姐姐,卓世子回回用膳都是如此與太孫夾菜的,咱們都習慣了,你也憋着些罷。”

她點點頭,心道她不憋着還能沖上去奪了人家的筷子不成。那一筷子可就是一場戰事,千萬人的性命!

幸而宮宴素是不止吃的,宴行過半,卓乙琅吃夠了,似乎有意與大穆皇室籠絡籠絡感情,便端正了姿态,忽然向他斜對頭的湛遠賀道:“乙琅久仰碩王爺威名。”

他畢竟是外族人,因而套詞不多,如此漢文水準已算上佳。湛遠賀就向他舉杯回道:“卓世子謬贊。”

卻不想他并非單純打個招呼,接話道:“碩王爺久經沙場,乙琅有一事想要請問。”

“卓世子但說無妨。”

“倘使你大穆與我西華秋日交戰,由你挂帥出征,你會擇何處作為首攻地點呢?”

“狄”通“翟”,意為“野雞尾巴上的長毛”,是中土對異族的鄙稱,狄王庭素以“西華”自居。他聲色高亢,語氣卻淡漠得像在談論席間吃食一般,整個清和殿聞言俱是一僵。

納蘭峥擡起頭來,看見湛明珩皺了下眉頭。

也難怪他會如此了。且不說好端端隔席吃食的人忽然一句“倘使”提及交戰多麽驚悚,他堂堂皇太孫就在上首坐着,這卓世子此番可是問錯了主人?

湛遠賀不動聲色抿了口酒液,也不看皇侄臉色,中規中矩答道:“我軍擅長晴日作戰,你西華境內秋季多霧,當選相對明朗的星牧野平原。”

卓乙琅忽然笑出聲來,肩膀發顫地看向湛明珩:“珩珩,你這位皇叔真有趣,我不過同他玩笑一句,他竟答得這般認真,像早便想好了似的!你們漢人都是如此一本正經的?”

清和殿的氣氛更尴尬了。湛遠賀的臉色這下竟比湛明珩還要難看。

納蘭峥蹙起眉來。一個異族世子,初來乍到便一眼洞穿存于大穆皇室內裏的糜爛腐朽,嬉笑間三言兩語挑撥得皇叔皇侄劍拔弩張,豈可能是表面看來這般吊兒郎當的?

果不其然,這還不完,他笑夠了,又叫随行使節去取了幅畫來。

殿內再無人閑談,歌舞樂聲也都停了。

納蘭峥瞧得出的東西,這一衆宦海浮沉多年的人精又怎會瞧不出,衆人多少拘束起來,俱都等着接招。

卓乙琅取過畫卷瞥了衆人一眼,奇怪道:“大家怎都不說話了?”說罷随意起身離席,将那畫軸攥在手裏,行至殿中,往四面一瞧,看定了文官席的秦閣老。

納蘭峥心頭一緊。這卓乙琅竟是一眼洞穿湛明珩的敵手後,又揪準了他身後助力?

秦祐已有三十七,可那極有風采的八字胡卻叫他看上去清俊潇灑,頗俱松形鶴骨之姿,一點瞧不出年紀。

他察覺到卓乙琅的目光,并不回望,只噙着笑夾起一塊棗泥酥餅,與隔席的公儀歇道:“公儀閣老,這棗泥酥餅色澤金黃,外皮酥松,看來滋味不錯。”

文官女眷不夠格出席這等場面,因而他與公儀歇間未有隔人,說話很便宜。

只是誰人不知,公儀閣老是個愛得罪人的性子,平日與身為次輔的秦閣老政見不一時,素來直來直往與其嗆聲。兩人一道忠君事主之餘,少有私下的和睦。秦祐主動與公儀歇搭腔的情形倒真不常見。

公儀歇卻也千年難得一回地笑了,一樣夾起一塊棗泥酥餅道:“棗泥在內,夾散了吃恐怕露餡,既是小巧,不如一口了了。”說着便放進了嘴裏。

秦祐點點頭:“公儀閣老所言甚是。”也同樣放進了嘴裏。

兩位閣老和和美美談論吃食的場面着實詭異,納蘭峥卻不免暗嘆,論起心計,不能不說多是文官更勝一籌。瞧這暗語說的,一塊棗泥酥餅竟也有如此文章可做。

實則說白了,方才那番話的意思是——

秦閣老說,公儀閣老,你我二人此刻握手言和吧。公儀閣老則接,此刻若不言和,豈不叫外人笑話,趁機鑽空挑撥了去,自當如此。

卓乙琅扯了下嘴角,便不再看秦祐了,目光掠過公儀歇後轉了一圈,換了個人注視:“乙琅聽聞,朝中最年輕有為的狀元郎也位列席間,可是這一位了?”

顧池生擱下酒盞,擡起頭來,氣定神閑地答:“下官三年前幸得今上欽點,故有今之作為,卓世子謬贊。”

卓乙琅就等着顧池生中套,沒臉沒皮說一句“正是下官”,卻不想這番說辭不卑不亢,竟是滴水不漏。他看顧池生的眼色深了些,只是不過一眼,便又笑得花枝亂顫起來:“顧郎中好相貌,好口才,我心慕之!”

湛明珩的嘴角抽動了一下。雖然這姓卓的對他“我心慕之”的時候,他幾欲作嘔,可他這般轉頭去慕顧池生了,他又不爽利了。

難不成顧池生與他當真是一個層次的,他家洄洄也時常如此左右搖擺?既是這樣,就叫他瞧瞧,他的好臣子預備如何拆招吧。

怕湛明珩此刻自己也未意識到,他能如此不慌不忙,還有閑心思及男女情愛,實則是下意識對顧池生暗含信心之故。

卓乙琅笑完就說到正題了:“乙琅來到中土後,得見不少名家墨寶,閑來無事也畫了一幅,想請驚才絕豔的顧郎中替我指點指點。”

說罷一個利落回身,便将手中畫卷“唰”一下展開,懸在了殿堂內的畫架子上。

畫卷一現,衆人無聲倒吸一口涼氣。湛明珩眯起眼來。

那畫中是一條龍,金粉濃墨,色彩瑰麗。卻是落陷泥潭,渾身浴血,掌牙盡斷,一副困頓哀鳴的姿态。

這幅畫,在場無人敢直視它超過三個數,更不必說卓乙琅這一句“指點指點”。

那根本是要将顧池生送上了斷頭臺去。

四面靜了一靜,顧池生微一停頓,随即起身向卓乙琅颔了颔首,再繞過他步至殿中,一撩官袍跪下,向湛明珩拱手道:“懇請太孫殿下賜臣筆墨紙硯。”

湛明珩準了。

顧池生便請人在卓乙琅的畫架子旁複又搭了個畫架子,将宣紙懸挂其上,挽袖提筆,蘸墨按腕,落下大氣磅礴的一筆。

他抿唇不語,手起筆落,片刻便作一幅恢弘盛大的龍躍圖。與卓乙琅一模一樣的着色用調,一模一樣的山河背景,卻見那龍騰飛天際,不複窘态。

卓乙琅在一旁觀望着,嘴角笑意愈發地盛。

待畫成,顧池生才看向卓乙琅:“卓世子以畫問下官,下官便以畫答您,不知您是否滿意了。”

顯然卓乙琅是心服了,卻是嘴不肯服。他笑起來,竟問:“乙琅請顧郎中指點賜教,你以畫作答的确不錯,只是還恕乙琅眼拙,竟是瞧不大明白。還請你詳說了來,此畫比之乙琅高于何處?”

顧池生沉默了。

卓乙琅眼見他答不出,便肆意在殿中踱來踱去,笑着瞧這一衆皇室子弟及文官武将:“顧郎中答不上來,在座各位可有能替他答的?”

已有人忍不住面露愠色了。這異族世子如此沒臉沒皮嗆聲刁難,實在叫他們為人臣子的難堪!他畫中所作之物,在場誰人不認得?只是認得卻說不得。

朝堂水深,誰沒有那麽一二政敵。他們平日在市井巷口也須出言謹慎,更不必說此等宮宴場合。此番是替朝廷解難,答了卓乙琅的問題,卻恐怕得被有心人攥成把柄,來日劈頭蓋臉加一樁罪名,下個文字獄。

衆人并非就能受此折辱,可他們都是要腦袋的,因此一時陷入兩難,沒有一個能夠當機立斷,站起來當這出頭鳥。似乎人人都在躊躇,都在等旁人先發聲。

湛明珩的目光一遍遍掃過衆人的面孔,他的眼神,平靜而寒涼。

良久的死寂後,顧池生眉頭一蹙,背着只手上前一步,只是方及開口答話卻聽一個清麗女聲:“我來替顧郎中答。”

卓乙琅霍然回首。衆人亦齊齊向聲來處望去。

只見那女子緩緩自席間起身,向上首太孫及在座衆人分別揖下一禮,繼而端着步子向殿中行來,竟是一套十分标準的宮廷儀态。

那娟紗金絲繡纏枝花長裙的裙裾随着這動作微微擺動,她站在那裏,一雙澄澈的杏眼望向回首過來的卓乙琅。

她說:“魏國公府納蘭峥,願替卓世子解惑。卓世子所畫之物為龍,東漢智者許慎先生所著《說文解字》有言,龍,鱗蟲之長也,能幽能明,能細能巨,能長能短,春分而登天,秋分而潛淵。您筆下所作,乃秋分之龍,顧郎中筆下則為春分之龍。”

她向他一笑:“顧郎中此畫,是為告訴您,龍困頓淺灘,不失其志,必有一日再起,翻覆雲海,騰飛天際。卓世子,身為大穆的臣民,我同樣望您記得——龍生而為龍,縱使一朝墜落淺灘,流離四海,裂骨斷掌……”

她說到這裏微微側身,一彎眼睛,望向上首一瞬不瞬緊盯着她的人,一字一頓道:“他依然是龍。”

同類推薦

從零開始

從零開始

想要讓游戲幣兌換現實貨幣,那就一定要有一個強大的經濟實體來擔保其可兌換性。而這個實體只能是一國的政府。可是政府為什麽要出面擔保一個游戲的真實貨幣兌換能力?
戰争也可以這樣打。兵不血刃一樣能幹掉一個國家。一個可以兌換現實貨幣的游戲,一個超級斂財機器。它的名字就叫做《零》一個徹頭徹尾的金融炸彈。

穿越之農家傻女

穿越之農家傻女

頂尖殺手因被背叛死亡,睜眼便穿成了八歲小女娃,面對巨額賣身賠償,食不果腹。
雪上加霜的極品爺奶,為了二伯父的當官夢,将他們趕出家門,兩間無頂的破屋,荒地兩畝,一家八口艱難求生。
還好,有神奇空間在手,空間在手,天下有我!

逆天毒妃:帝君,請自重

逆天毒妃:帝君,請自重

(新書《神醫小狂妃:皇叔,寵不停!》已發,請求支持)初見,他傾城一笑,攬着她的腰肢:“姑娘,以身相許便好。”雲清淺無語,決定一掌拍飛之!本以為再無交集,她卻被他糾纏到底。白日裏,他是萬人之上的神祗,唯獨對她至死寵溺。夜裏,他是魅惑人心的邪魅妖孽,唯獨對她溫柔深情。穿越之後,雲清淺開挂無限。廢材?一秒變天才,閃瞎爾等狗眼!丹藥?當成糖果吃吃就好!神獸?我家萌寵都是神獸,天天排隊求包養!桃花太多?某妖孽冷冷一笑,怒斬桃花,将她抱回家:“丫頭,再爬牆試試!”拜托,這寵愛太深重,我不要行不行?!(1v1女強爽文,以寵為主)讀者群號:,喜歡可加~

鳳唳九天,女王萬萬歲

鳳唳九天,女王萬萬歲

【本文一對一,男女主前世今生,身心幹淨!】
她還沒死,竟然就穿越了!穿就穿吧,就當旅游了!
但是誰能告訴她,她沒招天沒惹地,怎麽就拉了一身的仇恨值,是個人都想要她的命!
抱了個小娃娃,竟然是活了上千年的老怪物!這個屁股後面追着她,非要說她是前世妻的神尊大人,咱們能不能坐下來歇歇腳?
還有奇怪地小鼎,妖豔的狐貍,青澀的小蛇,純良的少年,誰能告訴她,這些都是什麽東西啊!
什麽?肩負拯救盛元大陸,數十億蒼生的艱巨使命?開玩笑的伐!
她就是個異世游魂,劇情轉換太快,吓得她差點魂飛魄散!
作品标簽: 爽文、毒醫、扮豬吃虎、穿越、喬裝改扮

有了讀心術後,王爺每天都在攻略醫妃

有了讀心術後,王爺每天都在攻略醫妃

21世紀醫毒雙絕的秦野穿成又醜又不受寵的辰王妃,畢生所願只有一個:和離!
側妃獻媚,她各種争寵,內心:我要惡心死你,快休了我!
辰王生病,她表面醫人,內心:我一把藥毒的你半身不遂!
辰王被害,她表面着急,內心:求皇帝下旨,将這男人的狗頭剁下來!
聽到她所有心聲的辰王憤恨抓狂,一推二撲進被窩,咬牙切齒:“愛妃,該歇息了!”
半年後,她看着自己圓滾滾的肚子,無語痛哭:“求上天開眼,讓狗男人精盡人亡!”

權寵天下

權寵天下

天才醫學博士穿越成楚王棄妃,剛來就遇上重症傷者,她秉持醫德去救治,卻差點被打下冤獄。
太上皇病危,她設法救治,被那可恨的毒王誤會斥責,莫非真的是好人難做?
這男人整日給她使絆子就算了,最不可忍的是他竟還要娶側妃來惡心她!
毒王冷冽道:“你何德何能讓本王恨你?本王只是憎惡你,見你一眼都覺得惡心。”
元卿淩笑容可掬地道:“我又何嘗不嫌棄王爺呢?只是大家都是斯文人,不想撕破臉罷了。”
毒王嗤笑道:“你別以為懷了本王的孩子,本王就會認你這個王妃,喝下這碗藥,本王與你一刀兩斷,別妨礙本王娶褚家二小 姐。”
元卿淩眉眼彎彎繼續道:“王爺真愛說笑,您有您娶,我有我帶着孩子再嫁,誰都不妨礙誰,到時候擺下滿月酒,還請王爺過來喝杯水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