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0 忌辰

湛明珩想法子去調包聖旨了。先以拟寫匆忙疏漏年月為由,哄騙得納蘭峥連瞧都沒來得及瞧就将東西給了他,又去太寧宮罰了一個時辰的跪,才終于被昭盛帝召了進去。

他曉得假造聖旨絕非小事,倘使他不是皇祖父的親孫子,現下恐怕已身首異處了。因而十分誠懇地請了一番罪。

昭盛帝怒發沖冠地将他狠狠教訓了一通,訓得他臉都擡不起來才算數,命中書舍人照原樣新拟了聖旨,繼而揮手呵斥他走了。

趙公公覺着,主子爺的确該氣的。畢竟小太孫竟然……竟然先送了納蘭小姐回府,才來太寧宮請罪。

只是待小太孫灰溜溜走沒了影,卻聽主子爺冷哼一聲,随即變了個臉,神情滿意地道:“這小子倒是個皮厚的,将自個兒誇得厲害!”說的是聖旨裏頭的贊詞。

趙公公掩着嘴笑,順着他的意道:“小太孫神機妙算,巧破此局,那才多少的時辰,将這贊詞寫得出彩不說,且竟能制得如此精致,堪得以假亂真……小太孫如今俨然已可獨當一面,再說納蘭小姐小小年紀又有如此風範,将來必得母儀天下。陛下盡可寬心了!”

昭盛帝觑他一眼:“瞧你這天花亂墜的,就數這張嘴巴厲害!你這意思是,朕盡可放心去了?”

趙公公忙給自己掌嘴,一面道:“奴才失言,奴才失言了!”

……

納蘭峥過了幾天熱鬧日子。祖母高興壞了,成日地拉她說話,講的多是女子出嫁後要曉得遵從的事宜。只是那些溫良恭儉讓的也便罷了,竟連閨房之事也與她含蓄地提了。

她可不曾想過這天南海北遠的東西,畢竟聖旨只說“擇吉日”,湛明珩此前也承諾了待她及笄,婚事自然不會這般的早,因而聞言頓時面紅耳赤。若非她也算口齒伶俐,幾次三番地打擦邊球含糊了過去,可真得找個地縫鑽了。

她為此更是想念父親。倘使父親在,決計會心疼她的。

可惜前線戰事吃緊,這魏國公府的大家長為大穆朝出生入死,卻恐怕至今都不曉得閨女已被皇家擄了去,待凱旋歸來,得知自個兒是最後一個知情的,必得氣得七竅生煙。

再過幾日,納蘭峥收着了湛妤的信,信中約她府上一敘。妤公主這些年待她不薄,且也可說是為她與湛明珩“殚精竭慮”了六個年頭,她自然該赴約。卻哪知當日清早梳妝一番踏出府門,便見那深紅大漆的榆木雕花馬車前頭立了個人,見着她便行禮。

她向湛允颔了颔首,心內哭笑不得。她換車夫了,那車裏頭必然也多了個人。妤公主真是沒有一回不賣她的。

果不其然,掀簾入車就見湛明珩端着杯茶,優哉游哉地喝,手下是一盤棋局,都沒有擡眼看她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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納蘭峥就揀了離他最遠的地兒坐了,與外頭道:“行車吧。”

湛明珩這下擡眼了,理直氣壯問:“怎得坐那裏,你是瞧不見我?”

“瞧見了,只是看太孫殿下專心研究棋局,恍入無人之境,不忍亦不敢打擾。”

她态度冷冰疏離,湛明珩一愣,這才察覺到哪裏出了岔子。他是習慣了她跟着自己的,也早便對她存了意,因而那婚約于他而言不過算添了一筆,實則分別不大。可對女孩家而言便不同了。她從前對他不過比對旁人多了幾分熟悉與仰賴,如今卻是拿他當未來夫婿瞧,遇事就愈發地小氣在意了。

他見她來了也不招呼一聲,她當然會不高興。

湛明珩想通了,就快意地笑起來,當即挪了過去,又揀了塊手邊碗碟裏金黃可人的糯米糍喂到她嘴邊說:“我是怕你沿途無趣,才擺了棋局想與你下的。”

實則納蘭峥一點不難哄,況且并未多生氣,見狀也不計較了,只是沒那臉皮被他喂食,就拿了手去接。誰知他一下将糯米糍拿遠了,不給她接:“怎得,你是有手沒嘴?”

果真好不過三句話,瞧他這兇巴巴的模樣!

她瞪他一眼:“我便是不愛吃你手碰過的東西。”

“那嘴碰過的吃不吃?”見她一臉不明所以,湛明珩又笑着補充,“拿手喂你你不要,可不得逼我用嘴了?”

納蘭峥立刻湊過去,一嘴叼走了他手裏的糯米糍。

他真是……自以為如今已能扛過他的調侃,卻不想竟是道高一尺魔高一丈,他總有新鮮詞兒攪得她難為情!

于是那棋便沒下成。天真的太孫天真地擺了盤十分絕妙的棋局,預備與她一道琢磨,卻是後知後覺地發現,自婚約到手,但凡她在他跟前,他就只想“琢磨”她。

所以他……喂了她一路的吃食。

待下了馬車,納蘭峥只覺肚皮都要撐破了,站也站不起來。那些吃食雖都是她平日喜愛的,可哪有這等吃法?偏湛明珩威脅她,若不乖乖吃下就要拿嘴喂她,她只得“忍氣吞食”,一路瞪他一路吃了個飽漲。

等入了建安侯府,到了那乘涼的亭中,看見下人端來一盤盤如山的點心吃食,她就吓得立刻往湛明珩身後躲。

湛明珩見狀向湛妤解釋:“皇姑姑,您別與她客氣了,她馬車裏頭吃多了,如今飽腹得很,用不着這些。”

湛妤不免發笑,心道看這模樣,也不知小兩口馬車裏頭鬧騰什麽了,就給納蘭峥備了消食的酸梅湯,将那些點心撤了下去。

湛明珩見納蘭峥安頓好了,就說:“我去找秦姑父談事,你與皇姑姑聊着。”完了又向湛妤請示。

湛妤嗔怪一句:“阿峥在我這裏你還不放心?且去就是。”說罷交代一句,“倘使你姑父叫你陪他吃酒,你可不能應他。”

“大白日吃什麽酒,皇姑姑也放心罷。”

納蘭峥等他走了就好奇問:“如秦閣老這般月朗風清的讀書人,竟是好酒的嗎?”

湛妤笑一聲:“那唐時的李太白不也好酒?你們這位姑父可不像面上瞧去那般正經。”

她這措辭好似納蘭峥已嫁入了他們皇家似的。只是她也沒在意這個,反倒愈發好奇起來:“那是如何的不正經法?”那日宮宴所見,這位閣老分明極有手段,也極嚴謹的。

“便說這酒,你不曉得,明珩九歲那年,還只是長孫的時候,被他騙着喝了一大壺,竟是睡了整一日夜才醒,吓得宮裏頭的太醫連排地跪在殿門前,也跟着吹了一日夜的冷風。他那時也近而立了,竟如此戲弄個孩子。”

納蘭峥一面覺着好笑,一面疑惑道:“如此,陛下竟不曾責罰秦閣老嗎?”

“自然責罰了的,不過也只作了個樣子。你是聰明的,理當瞧得明白形勢,父皇愛重他勝過朝中旁的臣子。”

納蘭峥點點頭,心道那可不,否則能将嫡公主嫁他作繼室?

“彼時父皇有意叫他輔佐長兄以作助力,只是長兄……”她說及此一頓,“長兄去了,他如今就幫襯着明珩。”

她說得隐晦,納蘭峥卻也聽明白了,心道秦閣老大約便是所謂太孫派系吧。她默了默道:“實則我也憋了許多年,一直不敢問太孫……太子殿下他?”她說到這裏停了停,“倘使忌諱……公主便當我未曾問過。”

湛妤聞言也是一默,過一會複又笑起,先叫她安心:“你如今也與明珩一道喊我皇姑姑就是了。此等事自然忌諱,只是你遲早都得曉得,也沒什麽不可與你說的。”她頓了頓道,“長兄自幼孱弱,身患怪疾,是從母後那處傳來的。我運道好無事,又因此疾男者傳女,明珩也是無礙,只獨獨可憐了長兄……”

她話裏的“母後”是指早年病逝了的先皇後。起頭誰也不曉得先皇後的病疾還會累及小兒,否則怕是不會冊封她的。

“長兄因了這病,性子格外孤僻一些,加之那些年朝裏頭不安分,他便更是心力交瘁。只是原本還能熬個幾年的,卻後來懸梁自缢了。就在承乾宮裏頭,明珩如今的居所。”

納蘭峥不覺喉間一哽。

“彼時我也不過十四,明珩十一歲,比我個子還矮些。但他是較宮人還早發現長兄的。那日京城下了很大的雪,我沿途耽擱了不少時辰,到承乾宮時已是什麽都瞧不見了,只看明珩一個人站在雪裏,一動不動望着那根金色的大梁。”

她說到這裏嘆了一聲:“當年長嫂去的時候,明珩還未斷奶,我當他是年幼不記事,與長嫂無甚感情,因而此後每逢長嫂忌辰也不曾流露分毫傷感。可長兄去的時候,他一樣一滴淚沒落。長兄去後諸多事宜,父皇為穩住朝臣,不久便大舉冊封。他替了長兄的位子,便與沒事人一樣。後來我們才知,他那日是去承乾宮找長兄問學問的。那卷兵法書冊,他再沒有翻開看過。長嫂與長兄的忌辰,他也不是毫不記得,不過一個人跑去私苑喝悶酒,我們都瞧不見他罷了。”

湛妤說罷見納蘭峥出神,就握了她的手道:“阿峥,明珩這孩子太不容易了,三日後便是長嫂忌辰,你要多陪着他。如今父皇已當着滿朝文武的面賜了婚,你便不必再顧忌那一套禮數,也不必畏懼了鳳嬷嬷。規不規矩,由咱們湛家說了算,明白嗎?”

納蘭峥沉默一陣,點點頭:“我會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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