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9 情話

車懸絕壁,她別無選擇。

何況湛明珩不會叫她做力不能及的事,方才那幾箭顯然已将車壁拆得松散,她只須不怕疼,便一定能将它撞破。

“轟”一聲響,車壁整塊卸落,納蘭峥大力沖撞而出,卻是因了慣性勁道,整個人懸空後控制不住地朝懸崖那向倒去。

湛明珩一路緊追,将将已夠拽着她,只是偏還差了那麽些,與她失之交臂了去。

策馬跟在他身後一截的湛允面色一沉,眼見納蘭峥大半個身子已探出懸崖外,手中套索飛快抛擲而出,纏了她的腰身提勁往後一扯。

湛明珩這才一勾腳踝,順着馬腹翻身蕩下,将納蘭峥一把撈起,随即複又旋身落回馬上。垂眼一看,卻見懷中人已暈厥了去。

納蘭峥恢複神志時,隔着道門聽見了窸窣的談話聲。她還不大精神,迷糊了一會兒才察覺此處似是客棧的廂房。屋內布置簡樸,四方小幾安在正中,幾上僅一壺茶水。只是還算幹淨,承塵上頭也沒落灰。

荒郊野嶺的,不知跑了多少路才尋到這樣的地方。倘使不是她,湛明珩哪裏會逗留此地呢。

先前那拼死一撞與湛允情急之下的攔腰大扯叫她背過了氣去,眼下渾身都是疲軟的,空蕩的胃腹還洶湧翻騰着,但她幾日不進食,分明嘔不出東西來。

她勉力支起一半的身子,一點點分辨外頭的聲音。卻是說話的人似乎刻意壓低了嗓門,只叫她隐約聽着幾個詞,像是說及了奏本,美色誤國之類的。

她心內一緊,掀了被褥爬下床去。

湛明珩聽罷就叫湛允退下了,靠在燈挂椅上揉了揉眉心,剛預備起身進到裏屋去看看納蘭峥,一回頭卻見她自個兒跑出來了。只罩了個單薄的外氅,連鞋都不穿。

他皺起眉,臉色很不好看:“你不好好在裏屋躺着,跑出來做什麽?光着腳不嫌地板涼?”說罷上前幾步,像拎什麽物件似的将她兩只胳膊往上一提,叫她踩在了自己的靴面上。

納蘭峥咬了咬唇,啞着嗓道:“我聽見了。”

雖未聽清細處,思量一番也猜到了究竟。她失蹤的消息必然是封鎖了的,但朝裏安插了對方的人。對方劫持她,卻不是要害她,而只為将她送到湛明珩身邊來,好告他個貪色昏聩的罪名。貴州形勢嚴峻,他此行是為公差,卻捎帶了未婚妻随行,游戲人間似的,顯然像不得話。

可如今他一句辯駁不得,因她的确在他這兒。國公府也不可能主動将有損她名節的事捅了出去,只得叫他扛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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湛明珩微微一滞,道:“這些人除卻上書谏言還做得什麽?随他們鬧去。”

她站在他的皂靴上,幾乎與他貼着,聞言就擡起眼來,認真地瞅着他:“你何必吃這冤枉虧?就與他們說我是遭人綁走了吧。”

他隐隐動了怒意:“納蘭峥,這話你不要跟我說第二次。”

他身居高位,不得不凡事思量得遠。倘使這事傳了出去,她這太孫妃尚且做得,來日卻如何能順當冊後?那些個見不得魏國公府好的朝臣免不了要借此阻撓。他不容許一點點風言風語加諸她身。

見他一副沒商量的模樣,納蘭峥只得道:“那你派人将我送回去總行吧。我回去了,好歹就沒人再上谏了。”她被擄三日,想來此地已離京城很遠了,她自己是回不去的。

卻不想這下湛明珩更生氣了,立刻将她攔腰抱起了送回裏屋去,一面道:“你是嫌我還不夠亂的?我不是沒有防備,對方卻能在不驚擾任何人的情形下,堂而皇之地從你閨房擄得你,且叫我晚了足足一日才得到消息……你細想便知,京城必然出了漏子,而我天南海北鞭長莫及。你這時候回去,是想再被擄一次,好叫我永遠到不了貴陽府?”說罷将她往床榻上一丢。

納蘭峥的眼圈一下子紅了。

他見狀喉間一哽,這才意識到話說重了。哪有女孩家不想要名聲的,她是自責牽累了他才作這般犧牲,他不領情便罷了,竟還一時氣急說了誅心的話,可不得叫她更內疚了。

湛明珩忙在床沿坐了,把握了她的手道:“摔疼了沒有?”他氣急時總控制不好分寸,方才嘴裏抑揚頓挫得厲害,丢她那架勢與丢沙包無異,床板都跟着晃了一晃。

納蘭峥渾身都酸疼難受,也不是他摔出來的,就搖搖頭,低聲道:“對不起……”

他嘆口氣,上前将她摟緊了:“你就別給我剜刀子了成不成?倘使不是我這太孫做得窩囊,你能出這等事?”他說及此處一頓,“何況他們哪裏說錯了?我不與他們論對錯曲直,并非因我有苦難言,也并非因這陰謀算計,而是我本就沒有底氣。我曉得對方是沖我來的,也曉得你未必就會有損,但我偏是甘心情願往這套子裏跳。他們說得一點不錯,你就是比那些個江山社稷要緊,比什麽都要緊。莫說如今不過區區一個省,便是整個大穆都要給人挪走了,但凡你有一丁點危險,我也先救你。納蘭峥,你倒是明不明白?”

她不明白。

她曉得他是真心待她,卻哪裏想得到,她在他心裏竟比江山社稷還要重了。她怔在他懷裏一個字吐不出來,想起自己曾與卓乙琅信誓旦旦,說她絕不會做他的軟肋。

她顫抖着伸出手去,環緊了他的腰身道:“你別氣了,我不走就是。他們要殺要剮的,明槍暗箭的,都放馬來,我不怕,也不會叫你在我與大穆間作選擇。”她說到這裏放輕了些聲,在他懷裏磨蹭了一下,“大穆是你的,我也是……”

湛明珩被他磨蹭得一陣燥熱,腦袋空了一瞬才抓着了點貌似要緊的零星線索,傻愣了半晌問:“納蘭峥,你說什麽來着?”

這等沒臉沒皮的話,若非一時動容也不可能出口,哪有說第二遍的道理。納蘭峥立刻恢複了理智,從他懷裏扒出來,正色道:“沒……沒得什麽,你聽岔了。”

可憐皇太孫俊俏歸俊俏,這輩子卻還沒聽過句情話,哪那麽容易就放了她,攥過她的手道:“你別給我來這套,再說一遍,快!”

“……”

這是催什麽,急得趕不上趟似的。他分明也聽見了,納蘭峥堅決不再重複,清清嗓子,揉着肚皮道:“我說,我餓了。”

“……”

湛明珩能怎麽辦呢,難不成硬是撬開她的嘴,瞧瞧裏頭是不是裝了他想聽的話?只得用軟的,叫人熬了粥來,親手一勺勺喂給她,喂一勺催她一句,哄她再講一遍。不想一大碗粥喂完,手都喂酸了還是沒能順他的意,氣得他立刻要去盛來第二碗,被飽漲了的納蘭峥拼命擺手拒絕。

他倒還想再磨她一頓的,卻是湛允恰在此刻叩響了房門,只得起身去外頭商議正事,囑咐納蘭峥先歇下。

納蘭峥這下不肯了,想跟他一道出去:“你不叫我回京去,總得讓我曉得你在做什麽,我心裏才好有個計較防備。”

她說的不無道理,湛明珩便領她一道出去了。

納蘭峥走到外間才發現,她的裏屋已是被布置過的了,這間客棧着實狹小,桌椅板凳的用料也極其質樸,難怪隔了門還能聽見外頭的談話聲。

湛允手裏頭摞了一疊密報,多是京城來的消息。納蘭峥這才曉得,湛明珩的情報網實則撒得極密,京城一幹公侯伯府都是沒有逃過的,要緊的朝臣也被看死了。哪門哪戶有哪些不尋常的動作,俱都一一明了。但她偏就被悄無聲息地擄走了。

他說得對,不是他不曾防備,而或是有哪個他極其信任的環節被疏漏了。

湛明珩掠完了一摞密報,搖頭道:“最初動手的人不是衛洵。”他指指桌案上鋪開的一面京城守備圖,“忠毅伯府所在的城北一帶是我重點防衛的對象。照洄洄的說法,她是戌時歇下的。而衛洵當日歸府在酉時,要從此去到城東魏國公府籠統七條路,每一條都布置有人。以他身手,想要擄人或許不難,難的是悄無聲息。照此守備,不用等到魏國公府就會被探子發現。反倒悄悄出城是有可能的,”他點了一下城門的位置,“是有人先劫得洄洄,送出了城,而他等在城外接應。”

納蘭峥聽到此處思量一番道:“倘使闖入我房中的不是衛洵……似乎有一件古怪的事。”

湛明珩看她一眼,示意她說。

“那人不曾暴露身形,但我在他周身嗅見了一股苦重的藥氣。你在國公府周邊的布置哪怕不說無懈可擊,卻也足夠防備一般人物了,要做到悄無聲息潛入,身手起碼得與你相當。既然不是衛洵,也并非旁的簡單角色,必得掩藏了身份行事,但他身上為何有一股如此特殊的氣味,反倒像叫我抓着了把柄似的?”她說及此處一頓,“此人作風看似大膽,實則謹慎,絕不會留下這般錯漏,除非……這氣味便是他掩藏身份的法子。”

湛明珩點點頭,示意她繼續講下去。

“如此苦重的藥氣,必然是要掩蓋什麽。那麽,此人理該是我見過,并且彼時對他周身氣味留了個心眼的……”

她沉吟一番,霍然擡眼道:“公儀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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