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0 伺候

因涉及公儀府,她一下子緊張起來,但仍是肯定而不避諱地道:“你可還記得,岫玉或者與你提起過,公儀老太太故去當日,我在公儀府偏門遇見了一名行事古怪的男子?”

“記得。”湛明珩答完就別過頭去,食指有一下沒一下地敲着桌沿,眉頭緊鎖。

納蘭峥見他斂色,也不敢再說話擾他。倒是湛允小心翼翼插了句嘴:“主子,莫不是說,咱們當時想錯了,納蘭小姐碰見的并非碩王爺?”湛遠賀身在前線,沒道理出現在京城擄人的。

湛明珩沒答,默了半晌才說:“時候不早,都先歇下,我去沐浴。”說罷站起來,頭也不回地走了。

納蘭峥猜不透他在想什麽,只得與湛允大眼瞪小眼地杵在了房裏。

湛明珩不會無緣無故将她與旁的男子放去獨處,他肯定是心神不寧了,才連這點都未注意。她為此不免擔心道:“允護衛,你看,我可是說錯了什麽?”

湛允也有些尴尬,原本預備趕緊退出去的,見她發問就不好走了,答道:“納蘭小姐,您沒說錯什麽。屬下猜想,正因為您沒說錯什麽,主子才煩悶的。”

她點點頭,聽這語氣,湛允似乎也不大确定。他行事謹慎,關系重大的話不得主子容許必然不會與她講,但她實在太想不通了。

衛洵此番故技重施,料定了湛明珩不會将她被擄之事捅破,又仗着衛老伯爺勞苦功高,曉得皇家沒有由頭不會輕易動他,因而才不怕暴露,與她坦誠了身份。但話說回來,倘使能不暴露豈不更好?

如此作态,倒像是在替什麽人遮掩,轉移視線似的。衛洵是個心高氣傲的,絕不甘屈從于一般角色,他會幫什麽人做事?且此人恐怕還與公儀閣老有密切往來。

她想到這裏問:“你前頭說的碩王爺是怎麽一回事?”

“納蘭小姐,您或許不曉得,公儀閣老雖明面上不參與朝争,卻是忠君事主,秉持正統的。碩王爺早年一度拉攏他,他便将計就計,假意輔佐,做碩王爺的謀臣,實則卻是暗地迂回着去他的勢。這世上哪有毫無由來的信任呢?陛下信任他,正是因為這個。”

納蘭峥前世并未察覺父親與皇家有所往來,是頭一遭聽聞此事。當然,十三年前父親尚未入閣,湛遠賀也還小,後來的事誰能說得好。

她訝異半晌才道:“所以碩王爺與公儀閣老私交甚深,這一點是陛下與湛明珩都曉得的。”

他點點頭:“但此樁事是機密,公儀府随便一個丫鬟自然不會知道內裏真相,彼時她神色慌亂也是說得通的。因而岫玉姑娘與主子提及此事時,主子才不覺得奇怪,頭一下便想到了碩王爺。只是如今卻對不上盤了。主子恐怕有了懷疑的對象,這才心煩意亂起來。”

納蘭峥眼皮子一擡:“你可知他懷疑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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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這一下眼色銳利,竟有幾分湛明珩素日的氣勢,叫湛允一個惶恐颔首:“納蘭小姐,關系重大,屬下不敢說。”

她緩緩點頭,不再說話了。

好一會兒,久到湛允不知她是否還有話問,預備告辭的時候,她才像想起什麽似的開口:“他方才說去沐浴,你們此行帶了婢女?”

湛允搖頭:“不曾。您得有人伺候,且您身上的藥力還未全然散盡,主子才買了個丫鬟來的。當然……您也知道,主子愛幹淨,不會随便用外頭的丫鬟。”

所以他是一個人在沐浴了。納蘭峥十分直接地問:“可他會沐浴嗎?”

這看似理所當然的一問,放在皇太孫身上卻當真很難講。倘使湛明珩不會沐浴,她該不意外。

果然見湛允的臉皺起來,撓撓頭認真道:“這個……屬下也不好說。”粗人洗澡就是幾瓢子水淋下去的事,那貴人洗澡就不同了,他一介武夫又不懂裏頭的講究,也沒伺候過男人洗澡啊。

納蘭峥就差使他:“這都多久了,你去瞧瞧他。”

“這恐怕不大好吧!”他戰戰兢兢退後一步,苦着臉道,“納蘭小姐,主子應當不喜歡男人看他洗澡的……何況了,屬下這糙手也不能真給主子搓背去……”那可得将皇太孫精貴的背搓出血泡來。

她被氣笑,拿手指指自己的鼻尖,以示反問。誰想湛允的眼睛這就亮了:“是了,屬下以為,您去才是合适的。”

想得美……!

她站起來:“他淹不死就行了,我歇下了,你也出去吧。”說罷往裏屋走。

湛允嘆口氣,心道這可怪不得他,他已是極力替主子争取了的。誰想剛拉開房門,就見納蘭峥複又退了出來。

她的神情看上去有些掙紮,但還是道:“……他在哪裏沐浴?”

客棧籠統那麽大點地兒,湛明珩就在隔壁廂房。湛允領她去了。

納蘭峥看見廊子盡處侍立了一個丫鬟,中等清秀模樣,一身行頭尚可。湛明珩估計是看不得荊釵布裙,才叫人給她買的新衣裳。不過瞧她那別扭模樣,好像穿不大慣,約莫是窮苦人家出來的。

那丫鬟似乎不曉得如何稱呼她,憋了半晌憋出一句:“小姐好。”

這叫得也沒錯。她點點頭,轉身就去叩湛明珩的房門:“湛……”卻是立刻被湛允一聲劇烈的咳嗽給打斷了。

納蘭峥莫名其妙一陣,随即恍然大悟,将那“湛”字給圓了回去:“站……得累,我能進來坐坐嗎?”

這聲量,湛明珩只要沒昏死大概都能聽見,但他卻是過了許久才答:“進來吧。”

納蘭峥就進去了,阖緊門後瞅見外間沒人,剛想開口問他可是沐浴好了,就聽裏頭傳來一個略幾分沉悶的聲音:“……納蘭峥,你來得正好。你會不會穿衣裳?”

“……”

她默了半晌才明白他何以磨蹭這麽久才答應,想來起頭是不願這等傷臉皮的事給她曉得,後來卻是怎麽也搗鼓不好,沒法子了。

她笑說:“太孫殿下,您此刻莫不是在告訴我,您竟不會穿衣裳?”實則也沒什麽好奇怪的,他會沐浴就超乎她的想象了,但她就是忍不住調侃他一下。

湛明珩的語氣變得有些氣惱:“我穿到中衣了!”

納蘭峥忍不住笑出聲。磨蹭半天才到這步驟,仿佛很值得驕傲似的。又聽他道:“你別笑了,給我進來。”

既說穿好了中衣,她也就不顧忌了,憋着笑進去。一眼瞧見湛明珩身上挂着一堆零零散散的……布條?他擡着兩條胳膊,低着腦袋左看右看,活像個傻子似的。

她實在憋不牢了,先抱着肚子笑。

湛明珩的臉黑了:“納蘭峥,你再咧一下嘴試試,我來堵你了。”

這冷不防的一句吓得她一顫,停住了,清清嗓子上前去,然後認真道:“你穿反了。”說罷踮起腳将他中衣以外的衣裳卸了,重新給他整。

湛明珩氣得不行:“你給我穿就是了,說這沒用的做什麽。”

“授人以魚不如授人以漁,到貴陽的路還長,我總不至于回回給你穿。”她說到這裏奇怪了一下,“你前頭幾天都是怎麽穿的?”

他只答了三個字:“夜行衣。”

她一面彎腰給他系衣帶,一面“哦”了一聲。她知道了,他只會穿那個。前頭幾天人在山野,自然随便一身夜行衣湊活了,但今日為她入了城,那黑黢黢的衣裳走大街上也忒顯眼,跟賊人似的,得穿旁的。

納蘭峥給他系好了一條帶子,嫌棄道:“你手擡起來些,這樣叫我如何穿,平日料理你的婢女可都是不敢說你,才叫你養得這般?”

湛明珩平日哪是這樣的,不過她湊他近,叫他呼吸發緊,肢體有些僵硬罷了。他幹咳一聲,不作解釋地擡起了胳膊。垂眼見她姿态認真,嫩白纖長的手來回穿梭,熟練穩當。又看她繞到自己身後,合攏了雙臂圈過他的腰身,給他穿腰帶。

她的氣息就噴在他的腰際,癢得他險些發顫,但為免她笑話他,就憋着股氣忍了。

納蘭峥專心致志給他穿衣,感嘆道:“你将自個兒弄得這麽慘是做什麽。”

他聞言回過神來,解釋:“朝裏有人話多,我若一個個城池走訪了去,勞駕那些個地方官出來替我張羅,傳回去就愈發收不得勢頭了。接下來這一路也得如此。”

她想說他誤解了,她自然理解他微服的做法,只是他買了丫鬟卻不使喚,簡直活受罪。但既然他提及正事,她也不多解釋岔開去了,只說:“那是自然的,接下來還得走山野,能不入城便不入,免得驚動了人。我雖不會騎馬,但你也可帶了我在馬上。”

“那怎麽成?”他眉梢一挑,“我與你一道乘馬車也慢不了多少。你身上的藥力沒散,受不得颠簸,別回頭染了風寒,尋醫問藥的反多耽擱。”

納蘭峥不說話了。的确是這個理,誰叫她不争氣。

湛明珩垂眼看她,覺得她還是太小了,動作倒是娴熟,卻出于身量與臂長的差距,做起來有些費力。要日日這般使喚她,他好像不大忍心。

思及此,他忽然斂了色,嚴肅問:“納蘭峥,你如何穿男人衣裳穿得這般熟練,你是給誰穿過?”

納蘭峥動作一頓。

她沒給誰穿過,鳳嬷嬷也的确還未教過她,這些都是前世學的。那會雖未婚配,好歹也快及笄了,該學的總學過一些。哪怕十三年不曾做過,但這活又不難。

她一頓過後一本正經地答:“我偷偷練的啊。”再補充,“拿綠松她們練的,為了給你穿來着。”

湛明珩的臉色這才好看一些,得意洋洋地彎起嘴角來,卻在她完事擡頭的一剎收斂了笑意,幹咳一聲道:“好了,你回房睡去,我也要歇息了。”

納蘭峥這下才奇怪起來:“對啊……你都要歇息了,穿什麽衣裳?”她不是被他耍了罷。

“我喜歡。”湛明珩随口糊弄她一句,就将她拎出了房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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