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1 借宿

湛明珩當然不是戲耍納蘭峥,故意叫她伺候自己穿衣。他是預備和衣睡的,畢竟只臨時找了處地方落腳,并不十分安全可靠,總得有個防備,才不至于落入半夜三更穿着亵衣亵褲應敵的窘境。

那場面,他連想都不敢想。

買來的丫鬟雖是挑揀過的,卻也非絕對可靠,因此他的這間廂房改換了布置,挪動了床榻,睡下後只與納蘭峥薄薄一牆之隔。這客棧用材簡陋,牆也不厚實,以他耳力,便是她在那處翻個身也能聽着。

但他只顧安排妥當了,一句沒跟納蘭峥提。她前頭就寝時被人擄走,再要聽說這些,還不得膽戰心驚得睡不着了。

納蘭峥本道自個兒會認床的,這夜卻竟勉強睡好了。恐怕真是累極的緣故。只是翌日清早醒來卻沒見那名替她守夜的丫鬟,反是一眼看到了湛明珩。

他坐在她的床沿,看起來已拾掇好了行裝,卻沒喊她,似乎一直等她睜眼。見她醒了就探過身子來,摸了摸她的腦門,說:“睡好了?”

納蘭峥忙爬起來:“幾時了,你怎得也不叫我一聲?”

“辰時了,剛坐下,你不醒我也預備捏你鼻子了。”

候在一旁的丫鬟叫白佩,聞言訝異看了那向一眼。主子分明都一動不動呆坐兩刻鐘了。

納蘭峥點點頭,被丫鬟服侍着穿衣,不必要的梳妝能免則免,怕耽擱行程。湛明珩見她好了,就牽她上了馬車,将白佩打發去了後邊一輛,好方便兩人說話。完了再招呼納蘭峥吃早食。

吃食從簡了,卻也都是城裏最好的酒樓置辦的。還一連屯了接連兩日的點心茶點。

兩人對坐,湛明珩先吃完,與她交代了幾句魏國公府的事,說是昨日救得她後便往京城傳信了,叫她不必挂心那頭。完了忽然道:“你此前不是關心公儀珠那樁事?”

納蘭峥點點頭,心內一緊:“怎得,可是查到什麽了?”

他搖搖頭:“暫時沒有,是杜家那邊有進展了。我将此案交托給顧照庭看着些,他倒是個厲害的,不知給皇祖父出了什麽主意,磨得杜才寅松口了。不過他一個戶部郎中是沒道理管這事的,算是越權了,因而不計功勞,但我總會記着。”

納蘭峥聽罷有些奇怪:“你何時與顧郎中關系這般要好的了?”竟不直呼其名,好聲好氣喊人家的表字了。

他觑她一眼:“等他娶完媳婦,我會與他更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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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一時噎住,岔開了話題問:“那案子如何了?”

“基本落定了。杜才寅判了淩遲處死,杜家其餘人等原本該要一道問斬,考慮到此樁栽贓陷害顯然是他與家族撕破了臉皮的,因而輕判了,該貶官的貶官,該流放的流放。實則杜老爺也非良善,但我有意留他一命作線索,待處理完貴州事宜也好再查公儀珠的案子。另你長姐有孕在身,則順利生産後再作打算,總歸性命是無虞了。”

納蘭峥點點頭:“多謝你。”

她這客套的,湛明珩不高興了,只是剛要訓話,卻反倒笑起來:“這‘謝’字可不是說說就好的。”說罷觑一眼小幾上的蜜餞果脯,示意她來點行動。

幼稚。

納蘭峥嫌棄地剜他一眼,但仍是撚了塊蜜餞送到他嘴邊去。卻誰想湛明珩張嘴吃了不夠,竟還舌頭一伸舔卷了一下她的指尖。

登徒子!

這十指連心的,将她整個人都舔酥麻了。她險些要一下跳起來,卻聽他道:“哎呀,不小心的,你洗手沒?”

納蘭峥又氣又委屈,臉憋漲得通紅,半晌咬牙切齒道:“沒洗,毒死你!”

湛明珩就笑吟吟湊過來:“一口毒不死,再來幾口……乖……”

孤單單駕着車的湛允聽聞身後兩人動靜,吹着這仲秋時節的涼風,狠狠揮了一鞭子,一陣酸澀無言。

……

接連一陣子未進城,就寝都在馬車裏頭,湛明珩睡在前邊一輛,白佩服侍着納蘭峥睡在後邊一輛。親衛們多在暗處,随便找棵樹或是找塊石頭歇腳。

起頭幾日,素來錦衣玉食的皇太孫還派人到附近城鎮買了吃食回來用,卻是後來路子越走越野,折返太費時辰,只好千不願萬不願地過起了野日子。

但那幹淨的溪流水,不擱杯盞裏沉澱一整日夜,他是決計不會碰的,哪怕沉澱完了根本瞧不見髒物。那野雞野兔上不小心留了根毛或是被烤焦了一塊皮,他也是決計不再吃的,回頭就整只整只地賞給親衛。那拿來給野物調味的香料也跟寶貝似的放在匣子裏,保護得一塵不染。

納蘭峥為此時常罵他嬌慣。

湛允就找機會偷偷與她解釋:“您莫看主子如今這模樣,主子九歲那年貪玩跑出宮去,在山裏頭迷路了整整三日呢,也不知如何過活的。主子不是吃不得苦,是看不得您吃苦,怕您吃了不幹淨的壞了身子。”

納蘭峥托着腮,瞧着溪邊氣得跳腳,一臉嫌棄地拿劍一刀刀對付着雞毛的湛明珩,彎了嘴角淡淡地說:“我都知道。”

他有心事,因而故意與她說笑,故意與她倒苦水,故意表現得輕松自在。

他分明大可坐享其成,卻偏要與護衛們學拔雞毛去魚鱗這等粗活,是怕哪天當真無所依仗,好能護得了她。

她什麽都知道。

就像湛明珩也曉得,哪怕親衛們将吃食做得再幹淨,哪怕她從來都是笑眯眯地,不皺一下眉頭,她其實還是用不慣那些野物。

如是這般折騰着入了湖廣境內,漸近了暮秋九月。一場秋雨一場寒,天氣也愈發地涼了。白日裏尚且有些暖意,入夜後,那馬車着實不是好睡的地,便是薰籠也難抵禦這一帶的寒氣。

湛明珩那身板跟火爐似的,自然沒覺得有什麽,但納蘭峥本就體虛,又是地道的北方人,實在不習慣這邊濕冷的氣候,夜裏總要被凍醒好幾回,卻不許白佩告訴湛明珩。

只是湛明珩哪裏會不知道,為此好幾次都想繞遠路進城,都被她給攔下了。

倘使沒有她耽擱,他這會早該到貴陽府了,她實在不想拖累了行程。每慢一日,朝裏參他的本子便可能多上一沓。

卻是不想這一帶的天說變就變,深秋的夜竟也能下起雷雨來。這日夜裏,納蘭峥方才和衣歇下,醞釀了些許朦胧睡意,便渾身一震,被個驚雷給打醒了。

侍候在旁的白佩也吓了一跳,剛想安撫她幾句,就見有人掀簾,使了個眼色示意自己出去。

是湛明珩從前頭那輛馬車裏過來了,瞧見納蘭峥臉色發白地杵在那裏,就在塌子邊坐了道:“是下雨了,恐怕一時半會還歇不了。怎得,你怕打雷?”

納蘭峥也不是小孩了,自然不怕一般的雷。可現下身在山林,外邊本就一片黑黢黢的,風吹草動都投了影在車簾上,叫人瞧得瘆得慌,再碰上驚雷,總歸有些心悸。

但她仍是很鎮定地說:“只是剛好醒了罷了,我怎會怕那等東西。我行得正坐得端的,這雷公難不成還能劈……”

轟隆一聲響,打斷了這番豪言壯語。納蘭峥驚叫着跳起來蹿進了湛明珩懷裏。

湛明珩也是一愣,摟過她摸了摸才反應過來,笑得胸腔都在發顫。一面拍撫着她的背,一面望了望簾子外的天色,道了一句:“好雨知時節,當發生,乃發生。”

納蘭峥回過神來,頓時有些窘迫,卻是那風疾雨猛的,沒聽清他嘴裏念叨的話,就擡起頭問他:“你說什麽?”

“我說……好大的雷,吓得我心肝直顫。”說罷繼續往她身上抹油似的摸。

納蘭峥瞧着自個兒身上那只“鹹豬手”,剛想一巴掌給他拍了,卻是擡手一瞬便亮起了一道兇猛的閃電。

她被刺得閉了閉眼,最終沒有動,嘆出口氣。

人與人之間不就是這般相互“利用”的嗎?

雨卻是愈發地疾了,被風卷着打在車頂,發出噼裏啪啦的聲響。湛明珩斂了色正經起來,低頭看看懷裏的人:“這林子待不得了,我已叫湛允去尋歇腳的地方,一會兒你與我睡到別處去。”

“我挺精神的,不睡也成。”

“你不困我困。”他觑她一眼,“何況路太泥濘了,車馬行不大動,連夜也出不了這林子。”

納蘭峥還想再說什麽,卻是又一個雷打在頭頂,足像要将這馬車震碎了似的,只得老實不動了。

過一會兒湛允就冒雨回來了,回報道:“主子,這附近尋不到客棧,倒是前邊不遠有戶人家,您可要與納蘭小姐一道去借一宿?”

湛明珩先問:“什麽人家,可是安全可靠的?”

“夫妻兩口,普通獵戶。屬下說想借個地兒躲躲雨,那老大爺見了屬下手中的劍,或道屬下是賊人,便推拒了,給銀錢也不收留。應是良民不假。您倘使去了,屬下會帶人在周邊布置。”

他點點頭,牽了納蘭峥道:“帶路。”

那山裏的人家也是小門小戶,必然容不得太多人,白佩就沒跟去,湛允指完了路忙也閃身了,怕被認出是前頭來的“賊人”。臨走前囑咐湛明珩:“主子,屬下瞧着那老大爺脾氣不大好,可您既是借宿去的,千萬忍着些。這方圓十裏怕就只這一戶暖和人家,錯過就沒有了。”說罷将傘交給了他。

湛明珩嫌他啰嗦,揮揮手示意他走,一手摟了納蘭峥,一手打了傘上前去,扣響了那木制的門扉。

老大爺顯然方才被湛允煩過一回,開了門就罵罵咧咧道:“碰噠鬼咧,果悠是哪裏來果毛賊啰?”一股十分濃重的地方口音。

兩人登時一懵。

虧得納蘭峥猜測出了大致意思,當先反應過來,委屈答:“老伯,咱們是從外省來的,雨天趕路碰上了一夥拿劍的賊人,馬車都被搶去了,見您這屋裏頭點着燈,這才來問問,您可能行個方便,收留我二人一晚?”

那老伯白了兩人一人一眼,順手就阖上了門,道一句:“冒滴兒悶!”

納蘭峥與湛明珩尴尬地對視一眼。

他意圖表達的或許是……門都沒有?

正傻愣着,忽聽那阖緊的門裏頭傳來一陣婦人的罵聲,随即眼前的門又開了,一名荊釵布裙的婦人迎了出來,向兩人招呼道:“外頭雨冷,年輕人快些進來吧,家裏老頭脾氣大,我已說過了他。”

仿佛聽見了鄉音的納蘭峥幾欲感動落淚,扯扯湛明珩的衣袖示意他別發傻了。

從未被人這般罵過的皇太孫還沉浸在方才那一頓劈頭蓋臉裏,“哦”了一聲,牽着她進到了屋裏。

那婦人見狀頓了一下問:“二位可是要借宿的?”

湛明珩這下回魂了,颔首道:“是這樣沒錯,叨擾了,大娘。”說罷拿出一個錢袋子來。

那婦人笑着擺擺手:“銀錢就不必了,不過二位這是……?”

納蘭峥與湛明珩對視一番,從彼此眼底肯定出了一個意思,對方想必是在詢問二人關系,以此決定分他們一張床或兩張床。

“夫妻。”

“兄妹。”

兩人同時肯定道,完了各自剜對方一個眼刀子。卻不想一旁的大爺拎着耙子就來了:“窩交你撒滴個謊!”

納蘭峥驚叫一聲,湛明珩一把護住她。

兩人這回終于有了些默契,異口同聲道:“表兄妹!”

那婦人聞言明白過來,忙将老頭子勸下了:“人家是表兄妹夫妻,哪裏撒得什麽謊了!”說罷轉頭看兩人,笑道,“裏頭有一張床鋪,我這就給你們拾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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