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0 狗糧
湛明珩的內心宛若一萬匹烈馬一剎間奔騰呼嘯而過。納蘭峥揉着眼睛,哭喪着臉退了出去。
聽她走了,他的臉色便愈發地陰沉下來,但顯然氣的并非納蘭峥,而是不争氣的自己。他低頭看一眼,随即攥緊了拳頭。
這東西,竟不能有一日是安安分分不擡腦袋的!
他苦兮兮地自力更生,待沐浴完畢便累倒在了床上。
幾乎整整一月不得安眠,哪怕合眼也是提心吊膽。一路征伐,多露宿山林,為此睡過馬背、草地、樹枝,當真是摸爬又滾打。如今身下換了柔軟的被褥,反倒有股不真實的恍惚之感。
将将沉沉睡去時忽聽外邊傳來窸窸窣窣的動靜。他這些時日已養成了風吹草動便睜眼的習慣,因而一下恢複了清明,問是生了何事。
外頭的丫鬟告訴他,是納蘭小姐做了噩夢,白佩姑娘出來打水,便自作主張地來帶個話。
這丫鬟是前頭沿途買來的,兵荒馬亂的也未來得及立規矩,因而倒歪打正着地合了湛明珩的心意。要換了旁人,哪敢拿這事擾他。
他立刻披衣起身去了納蘭峥房裏。到時便見她坐在床角,額間皆是細密的汗珠,嘴唇也微微泛白。
湛允還在外頭奔忙,未來得及回報先前軍營的事,因而他并不曉得她究竟經歷了什麽,只是光瞧這七日的戰績也知有多艱難了。
京城哪家的千金活得像她這般?她不過是個尚未及笄的小姑娘,該被他放在心尖上疼愛呵護的,如今卻被迫肩負起一城百姓的性命,為此殚精竭慮,吃盡苦頭。
她說不會有一日叫他在大穆與她間做抉擇,當真說到做到。
他在她床沿坐了,伸手去探她的腦門,叫她的名字:“洄洄。”
納蘭峥着實出了好大的神,這下才瞧見他,張嘴時下意識想說她沒事,與前頭在軍營一般假作一副平靜姿态,卻忽然記起跟前的人是湛明珩。
他回來了啊。
她向前挪了挪,靠他近一些,終于能夠道出這些日子無論如何也不敢對誰講的一句話:“湛明珩……我害怕。”她不是不害怕,只是不能夠害怕,現下卻可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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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将她摟緊了,一下下拍撫着她的背脊,垂眼瞧着她道:“都夢見什麽了?與我說說。”
她點點頭,緩緩道:“劉逞不守軍紀,散布謠言……實則也未必罪大惡極。但我不曉得他是否是被安插在貴州前衛裏的奸細,為防萬一便叫人将他當衆斬首了……”
湛明珩喉間一哽,拍撫她的動作都停了停。他沒想到還出過這等事。
她說及此聲色愈發哽咽:“我是不是做錯了?這些天,我日日夢見他的至親來向我讨命……都是血,都是血……”
他默了一默,死死攬緊了她:“洄洄,你沒有做錯。軍令如山,這句‘就地正法’并非為将者的涼薄,更非為将者的罪孽。心慈手軟網開一面的下場,便是更多的将士、百姓無辜喪命。”他頓了頓,面不改色地繼續道,“何況湛允早已向我回報過了,這個劉逞的确是奸細,貴陽的百姓都在感激你,你何必為個惡人給自己添堵?”
納蘭峥紅着眼擡起頭來,盯着他問:“……此話當真?”
他伸手捏了下她的鼻子:“自然當真,不過湛允那小子不懂女孩家心思,才忘了與你說的。”一臉“還是我好吧”的神情。
她點點頭。
湛明珩從侍候在旁的白佩手裏接過了錦帕,替懷中人将額頭的冷汗擦拭掉,而後遞還回去,給她使了個“下去”的眼色,再與納蘭峥說:“好了,今晚我陪你睡。”說罷低頭親了一下她的鼻尖,似乎也不是征求她意見的意思。
納蘭峥默了默,倒也沒斷然拒絕,只半擡起頭:“我現下有些睡不着,你若是不大累,還是與我說說話吧。”
“累啊,怎麽不累?”他說着便挪了身位,将她抱到床的裏側,攬着她躺下來,長手一拉被褥把倆人給蓋了個嚴實,“有什麽話明日再說。”
納蘭峥一個人躺着的确心內不安穩踏實,加之前頭也有過一次了,便沒拘着推拒他,只是不大好意思地拿被褥蒙了大半張臉,只露出一對眼瞧着他,确認道:“這樣……你不難受嗎?”
他被氣笑,幹咳一聲道:“我困得很,這會兒沒力氣禽獸,你安心罷。”
“我是說……”她清清嗓子,指指他的衣裳,“你這般和衣睡不難受嗎?”
“……”
湛明珩噎了。
這是怎得,他不過走了月餘,這妮子如今卻這般的通情達理且沒羞沒臊了。軍營竟是如此磨砺人的地方?竟将他家的小白菜給養肥了。
這等時候,他若還無所作為,豈不枉為了男人!
他爬起來,三下五除二地扒了衣裳,複又躺下去,十分驕傲地扯了扯身上薄薄一層亵衣:“滿意了?”
這是将她當真什麽人了?
納蘭峥撇撇嘴:“我這不是怕你難得有個安穩覺睡,還被我給攪和了?說得像我多想看你似的……”說罷揉揉眼睛,一副很疼的樣子,背過了身去。
卻是聽得身後一聲大喝:“回來!”
這床榻籠統那麽大點,回哪個來啊。納蘭峥偏過頭去,瞧見湛明珩一臉陰沉,就怕他像上回那般發作,只得主動一些,蜷縮成一團挪進了他懷裏。
如是折騰一番,倒也的确乏了。兩人很有默契地俱都沒再說話,一齊阖上了眼。卻是方才朦朦胧胧要睡過去,便聽窗外風聲大作,搖得院中老樹的枝桠咯吱咯吱響。
兩人一道醒過神來,驀然睜眼便見彼此眼底皆是一樣的清明與機警。
戰事陡然結束,只是深陷戰局多時的人又如何能輕易抽身而退,恍似什麽也沒發生呢。
湛明珩看了看她,再看了看黑黢黢的窗外,嘆了口氣道:“竟像亡命天涯似的。”
納蘭峥何嘗不想嘆氣,卻曉得他此番必然自責連累了她,便不說那些喪氣話,笑了笑道:“那也是兩個人的天涯。”
湛明珩聞言一滞,摸索着尋到了她的手,緊緊扣了她的手指:“洄洄,此戰或許只是個起頭,我尚有很長的路得走……跟了我,你當真不怕?須知我甚至無法預料翌日睜眼會發生什麽。”
她彎起眼睛,一句句糾正他:“首先,是‘我們’尚有很長的路得走。再者,刀山火海也好,阿鼻地獄也罷,正是因為‘跟了你’,我才不怕。還有……我能預料,翌日睜眼你必然覺得手臂麻木酸脹。”她說罷湊上去,親了一口他的下巴,笑得狡黠,“被我壓的。”
湛明珩被她逗笑,揉揉她的腦袋,将她往懷裏按去:“你倒是敢。”
兩人這回才當真睡了過去。
納蘭峥毫不忸怩地任他抱着,似乎也不覺這般同床共枕有失禮數了。不曾歷經過生死一瞬,又豈知如此相擁的意義。眼下的每一日皆是上天的恩賜,如何能畏縮不前,不懂得珍惜。
但湛明珩翌日是被癢醒的。納蘭峥抱着他的手臂,氣息都噴在他的皮肉,傳來陣陣鑽心的癢。他睜眼便見自個兒的小嬌妻縮在床角,背對他這向睡得安穩,而他似乎因睡夢裏下意識要攬她,也跟着一路從床沿追到了床角。
偌大一張床榻,兩人竟一道擠成了一團,只占了三分鋪子。
他瞧着她精致小巧,如珠如玉的耳垂,有一些淩亂的鬓發,白裏透紅的臉蛋。忍不住便是一顫。
納蘭峥便跟着醒了。睜眼瞧見自個兒抱着條手臂,尚且未反應過來,便被手主人大力一拽,給拽了過去。
她低呼一聲,後背一下子抵着了他結實的胸膛。他的臉倒是瘦了一圈,身板卻感覺不大出來變化。
湛明珩摟緊了她,在她耳邊咬牙切齒道:“納蘭峥,你是小狗不成,要這麽抱着我睡?”分明語氣裏透着一股得意。
說罷又不大滿意地道:“還有,你是多喜歡犄角旮旯,總要往那兒鑽?可是逼得我睡到裏側去?”上回雨夜借宿,那床榻小,無處可挪,他是如今才發現她這習慣。
眼下青天白日了,納蘭峥思及昨夜竟趁着月黑風高壯膽,說了那些沒羞沒臊的話,還主動親了他,便不好意思起來。只是她那嘴一道裏硬,便說:“我抱你與抱床柱是一樣的,你可別多想了!”
湛明珩兩只手頓時收緊了:“納蘭峥,你有膽再說一遍?”說罷便去撓她癢。
納蘭峥哪裏受得住這般折騰,倒想還手,卻礙于這般姿勢壓根撓不着他,只得一面笑一面蜷縮成一團向他告饒:“我不說了成不成!湛明珩,你快停手,別鬧了!”
他停下手來,陰測測道:“你喊我什麽?”
“湛明珩啊。”她不是向來這般叫的嗎?他是出了回征,改頭換姓了不成。
“是了,此事我早便有意與你提了,是誰允許你總連名帶姓喊我的?”
納蘭峥回過身來看他:“那我喊你什麽?”
“你自己好好想。”一副想不出來便要繼續撓她的樣子。
她好好想了想:“太孫?”
湛明珩的臉黑了。
她再想:“殿下?”
他吸口氣,忍耐。
“太孫殿下?”
湛明珩湊上去,一口叼了她的唇,一面咬一面含糊道:“狗嘴吐不出象牙……堵了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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