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9 沐浴

“穆”字戰旗在長風中獵獵翻卷,馬蹄聲與喊殺聲頃刻間淹沒了攻城車與攻城錘的兇猛撞擊。狄人軍陣被攔腰沖散,已然自顧不暇,只得停下攻勢,扭頭去對付身後的騎兵隊。

城下密密麻麻湧動着大片的人馬,納蘭峥站在城頭,卻只瞧見了身先士卒的那一人。只是內心方才升騰起一股激越,便被吓了一跳。

湛明珩身下的馬跑得太快了,幾乎只剩了一抹影子,他仰起臉望了眼城頭,随即一路自三角軍陣沖出,抛下了後邊疲于殺敵的士兵們,朝身陷戰局的湛允交代了一句什麽,就一頭撞進了敵軍的包圍圈,繼而停也不停地往前殺,竟是一副“雖千萬人吾往矣”的架勢。所經之處一片的人仰馬翻。

納蘭峥盯着無數柄貼着他皮肉擦過去的長槍,領悟了過來。他這可不是在身先士卒鼓動軍心,他根本是瘋了!

城中百姓多少也分辨出了外頭的動靜,曉得援軍來了,紛紛歡呼雀躍起來。卻見城頭的太孫妃忽然慌了,大敵當前面不改色的人此刻急得手忙腳亂,拼命朝下喊:“太孫來了,快開城門,快!”

衆人俱都一陣錯愕地盯着她蹬蹬蹬從城頭跑下。

緊閉了七日的城門緩緩開啓,當先有一騎飛馳而入,馬上人急急一勒缰繩,馬蹄高高揚起再重重落下,掀起大片和了血的灰泥。

納蘭峥奔得氣喘籲籲,扶着發疼的腰腹,站在道口望着他。

百姓們瞧見來人的眼底一瞬閃過許多種情緒,像是緊張,恐懼,悔恨,失而複得……複雜得叫人如何也辨不明晰。

他的铠甲上血污滿布,混合着殺戮的味道,但他的目光卻最終平靜了下來,一雙眼望着道口的女子,溫柔得像要滴出水來。

他擡手摘了兜鍪,将它擱在身側,一步步朝那女子走去,步至她跟前停下,空着的那只手擡起來,似乎要作一個什麽手勢,卻是擡到一半,瞧見大片虎狼般灼灼的目光,便僵了在那裏。

衆人瞧見太孫妃笑出了淚花,仰首望着他說:“貴陽……我守住了。”

他的喉結動了動,眼光閃爍,出口沙啞:“……是我來晚。”

非是身在其中之人不會知前頭那看似輕易的六個字背後幾多艱難,也不會知後頭這聽來簡單的四個字背後飽含了多少極盡沸騰、掙紮、苦熬的心血。

百姓們似乎到得此刻才終于肯定了來人的身份,不知誰起了個頭,衆人俱都大拜了下去,嘴裏喊着不大齊整的“太孫殿下”。

湛明珩的目光穿過納蘭峥,看向她身後的這些人,忽然生出一種難以言喻的激越。這是他的臣民,他們對他感激涕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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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他知道,這民心不是他得來的,而是她。

在場多是婦孺老人與孩童,一個老頭看了眼太孫僵懸在半空的那只手,大着嗓門喊了一句:“都別喊了!一個個沒眼力見的,沒見太孫殿下抱不了媳婦了?”

人群當中一陣哄鬧,很快又有人起了個頭,衆人開始合着拍子一下下擊掌,嘴裏喊着:“抱一個!抱一個!抱一個!”

納蘭峥這時候回過神來了,此前的百感交集俱被這哄鬧聲淹沒得不見了蹤影,竟是一時不知該将手腳放去哪裏。

但她也着實不必考慮這個了,因湛明珩笑了笑,單手一拽,将她拽進了懷裏。

她“哎”了一聲,手抵着他身前的铠甲,臉燒得如同此刻天邊霞色:“這麽多人瞧着,你瘋了!”

湛明珩将手中兜鍪遞給了小心翼翼走上前來的,一位十分有眼力見的民婦,繼而得以拿雙臂緊緊擁攬住她,嘴貼着她的耳朵低聲道:“民意難能違。”

人群當中靜了一靜,随即再起一陣哄鬧。

許多年過去,貴陽的百姓依舊能記得戰火紛飛的這一日,大穆朝風華絕代的帝後是如何起始了一條堪稱傳奇的路,以至此後經年口口相傳,大江南北的人們漸漸将此二人作神祇歌頌。

當然,這是後話了。

現下還只是太孫的那人抛下了萬馬千軍,當街将他的小未婚妻擄上了馬,留給百姓一句:“散了散了,太孫妃要回去治傷了。”

淳樸而單純的鄉親們揮淚送別了疾馳而去的兩人。

納蘭峥氣得不行。哪有這般的無賴,竟大庭廣衆抱了她不夠,還說謊不帶眨眼的!她為維護他在老百姓心中英明神武的模樣煞費苦心,就被他一遭給毀了!

她被湛明珩自後邊擁攬得動彈不得,身下的馬又頗為颠簸,只得拿手肘去捅他。不想方才揮出去便給他捏住了:“我穿着铠甲呢,仔細弄疼了你。”

納蘭峥霎時心底一軟,剛想原諒了他,又聽他道:“脫幹淨了再來。”

“……”

湛明珩脫幹淨時,納蘭峥的确去了。府上一串丫鬟端着一摞的物件去伺候他沐浴,給她攔了下來。

她回府後已先沐浴打理了一番,湛明珩因處置後續戰事耽擱了一會兒,是以天黑了方才得閑。

納蘭峥進得湛明珩房中內室,便見他靠着澡桶的壁緣,半垂着頭揉眉心,露了一小截的肩背在外邊,上頭好幾道鮮紅猙獰的刀傷。

她起頭還猶豫,見此一幕心頭一緊便上前去了,趕緊拿了手巾,在一旁泡了鹽末的浴盆裏潤濕了,去替他清洗傷口。

湛明珩似乎不曉得是納蘭峥來了,任由身後人擦拭着。那泡了鹽水的手巾碰着新鮮的傷口,必然是疼的,但他一聲沒吭,甚至昏昏欲睡地眯起了眼睛。

她心內不免奇怪,她上回給他的傷手上藥,他分明疼得嗷嗷直叫啊。

她忍不住問:“不疼嗎?”

湛明珩聽見這聲音,一個激靈就在澡桶裏邊端坐了起來,僵硬了一會兒才扭過頭去,正見納蘭峥歪着腦袋十分好奇地俯瞰着自己。她挽了大半截袖子,嫩藕一般細白的小臂露在外頭,滴淌着水珠子。他的洗澡水。

他立刻便清明了,哪裏還睡得着,眉頭一皺“嘶”了一聲,苦着臉道:“疼啊,好疼。你下手可能知些輕重?”

納蘭峥哭笑不得,她可算明白了,敢情他皮厚得跟堵牆似的,根本不曉得疼,從前皆是演出來騙她的。

她真想将那一大盆子鹽水都給他一腦袋澆下去,好淋他個痛快,但瞧見他這一身縱來橫去的傷卻下不去手了,輕聲細語地說:“好好好……我輕一些。”說罷繼續替他清洗傷口,還哄小孩似的,俯下身來替他吹了吹流血的皮肉。

這又酥又麻又癢的,湛明珩的氣血一下湧上了頭。是要殺人了啊!哪個血氣方剛的男兒受得住嬌妻這般撩撥,他胸口一起一伏,竭力平穩氣息,并是小心翼翼調整了一番坐姿,弓起了腰背,遮擋了她的一部分視線。

他上半身一絲不挂,下邊也只圍了個聊勝于無的薄布巾,一不小心便要給她瞧出蠢蠢欲動的跡象。當然,虧得他不習慣這邊新府陌生丫鬟的伺候,因而有塊遮羞布,否則真是沒眼瞧了。

思及此,不免感慨這妮子未免也太大膽了,竟敢不聲不響闖了來,倘使換了他平日沐浴的樣子,她可還能這般氣定神閑?

他浸泡在水底下的手不停重複着握緊再松開,松開再握緊的動作,拼死隐忍克制。自打上回雨夜險些失控,他便得了這套凝神靜氣的法子。

盡管似乎……并無用處。

納蘭峥察覺到他的異樣,停下手來,這下有些疑惑了:“當真很疼?”

他默了默,悠長而低沉地道出:“嗯……”太疼了,快炸了。

見他這般,她便不瞎鬧了,想說點什麽好轉移他的注意力,給他減輕些疼痛,恰巧一眼瞧見他左肩一個陳年的傷疤。

此番上戰場前,他的确該是養護得極好的,便書院裏頭切磋比試也少有大的磕破,除卻這道傷疤。六年前春日在卧雲山被那只老虎所傷。

她十分小心地碰了碰他的肩,問他:“這裏呢,還疼嗎?”

湛明珩倒真被轉移了注意力,偏頭看了一眼,似乎覺得她這話問得太傻了,笑道:“都多久了,早就不疼了,你想什麽呢?”

她默了默,說:“我在想,倘使沒有當年那只老虎,大概也便不是今日這般景象了。”

她是此番遭受了劫難,後悔做了他未婚妻的意思?

湛明珩眉毛一豎便要質問她是否真有此意,卻忽然被她從後邊環抱了雙肩,聽得她在他耳畔笑着說:“但幸好是有的。”

當真幸好。

他被這親昵的動作惹得渾身大顫一下,偏過頭盯住她,目色霎時渾濁起來,聲音暗啞地問:“納蘭峥,你打了一仗翅膀硬了,現下不怕了?”竟敢這麽明知故犯地撩撥他。

她彎身瞧着他,眨了幾次眼,彎起嘴角:“不怕。”

他的目光緩緩下落到她因這一室火燙的浴氣鮮紅得像要滴血的唇瓣,動了動喉結道:“那我要吻你了。”

納蘭峥點點頭。

湛明珩便當真克制不住了,半回身過去,手一擡扣緊了她的腦袋,将她往下一按,也沒個鋪墊就撬開了她的齒關。

納蘭峥含糊地咕哝了一句什麽,似是抗議他太粗魯了,卻未有挪開抱着他肩的手,并是沒有閃躲地任由他在她嘴裏頭胡鬧。他閉着眼,因此愈發深入往裏,一點點蹂躏她的氣息,怎麽也吃不夠似的。

納蘭峥氣都喘不過來了,本就許久未得歇息穩妥,這下渾身都快軟倒了,只得騰出一只手扒住了浴桶借力。湛明珩睜眼便見她指骨發白地緊攥着壁沿。這一幕不知何故叫他剎那血脈偾張,下腹一緊。

為免當真情難自已,他只得停下來松開了她。

好歹得了喘息,納蘭峥大口吸着氣,臉都紅透了,哪還好意思再盯着他瞧,便将目光落到了別處。卻是這一落,恰見那浴桶一池清水裏頭,一面雪白的布巾被什麽物件鼓戳得飄然欲起,形态奇異。

她愣地眨了好幾次眼,神情探究。湛明珩亦順着她的目光朝下一看。

下一刻,一個是恍然大悟,一個是如遭雷劈,異口同聲地,一高一低驚叫起來。

“啊——!”

“啊——!”

侍候在外間的丫鬟們聽見太孫的狂暴大喝:“納蘭峥——!你給我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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