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 (3)
女路13號,并自號‘黑房子’。民國25年,童雪村案發,被處絞刑。”
葉蕭翻到了下一頁,這是整個童雪村案件的調查報告,分成厚厚的兩份,一份是法文,另一份為中文,報告人的名字是寫着雅克·薩非,法租界的法籍警官。顯然,這份報告原本是用法文寫成的,完成以後巡捕房又譯了一份中文本。
葉蕭緩緩地打開了中文本的報告,報告的第一頁是這樣寫的——
本人雅克·薩非,謹以對租界治安的忠誠和責任,完成了對這樁奇特案件的偵破。這是本人有生以來所經歷的最為匪夷所思的案件,為防患于未然,故本人懇請租界當局将此份報告保密,切勿外傳。
葉蕭有些想不通,既然已經破案,又為何要将案件的報告保密呢?而且還要“防患于未然”,這是什麽意思?他搖了搖頭,輕聲地對自己說:“今夜注定是不尋常的。”
此刻,檔案室裏的燈光冷冷地打在他的臉上,而他的瞳孔裏則倒映出了一行行60多年前寫成的文字。這些文字宛如一幅幅活生生的畫面,把一個發生在66年前噩夢般的故事,呈現在葉蕭的眼前……
童年要殺雨兒
雨兒躺在二樓卧室的床上,夢見自己走在河邊的一片草地裏。
河邊的青草上都挂着露珠,風掠過草尖,它們輕輕地擺動。她在草地裏走啊走啊,從清晨一直走到夜晚,直到天上升起了月亮。當黑暗終于徹底地包裹了她,她開始放肆起來,沿着河岸一路奔跑,她既年輕又健康,跑起來就像只母鹿一樣矯健。
不知道跑了多久,雨兒來到了河的上游,四周終于顯露出了荒原的本色。上游是荒蕪的,荒蕪得有些刺眼,但是她依舊茫然地在河邊走着,漸漸地,湧動的河水打濕了她的雙腳。
忽然,她看到了一具白骨。那一具白骨橫陳于清澈透明的水中,在月亮的照射下發出森冷的反光。從這具遺骸的骨盆可以判斷出這是一個女人。這些骨頭輕巧纖細,仿佛是精美的工藝品,白得有些晃眼。雖然骷髅的樣子令她作嘔,但這具骨骸還是深深抓住了她。一些水草糾纏着骨骸的腳趾,雨兒忽然覺得這個姿勢很美,具有某種無法言說的高貴氣質。
于是,雨兒緩緩地靠近了骨骸,她想要看得更清楚一些,比如骨骸深陷的眼窩裏究竟還隐藏着什麽。她終于向前踩出了一步,但還沒等邁出第二步,她就已經落入了水中。
河水出乎意料的深,冰涼徹骨。她剛才還能透過清澈的水面看見河底,然而現在,她卻發現自己落入了黑暗之中,這條河的深處是如此之暗,以至于她什麽都看不見。她沒有反抗,也沒有掙紮,一切都好像是早已預定好了的,她必然要來到這條河邊,她也必然要墜入水中。
現在,她沉到了水底,綿長的水草像蛇一樣纏繞在她的脖子上。纏在她脖子上的水草越收越緊,感覺就像絞刑架上的繩子,她即将成為溺死的女人了,永遠地沉睡于黑暗的水底,被水草包裹着身體,就像水中的木乃伊,最後,變成一具新的白骨,與那具雪白的骨骸相伴到永遠。
在死亡到來以前,她只想睜開眼睛看一看。
她睜開了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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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卧室裏昏暗的燈光下,她看到了童年的臉。他的臉正對着雨兒,面孔漲得通紅,眼睛卻閉着,眼皮下隐藏着的眼球似乎在不斷地轉動着。他的嘴唇發出可怕的青紫色,不斷地發顫。
她想叫他,可是,卻什麽聲音都發不出,她這才想起來,冰涼的水草正緊緊地纏繞着她的脖子,她很快就要溺死了。現在,纏繞在她脖子上的水草已經變成了童年的雙手,這雙手死死地扼住了雨兒的咽喉。
這不是夢。
雨兒感到那雙掐在她脖子上的手越來越重,漸漸地,她的視線有些模糊了,再也看不清童年的臉了,只覺得他的表情特別痛苦。雨兒的腦子裏也越來越熱,臉上像是要燒了起來,她感到有一團火在她頭顱裏燃燒,而她的軀幹則像被送進了冰櫃冷藏起來。她感到自己又要沉下去了,眼前一片漆黑,這一回她沉入的将不是水底,而是地獄。
忽然,扼在她脖子上的那雙手松開了。
童年終于剪斷了水草,在雨兒墜入地獄前的一剎那。
他睜開了眼睛,看到了雨兒漲得通紅的臉,還有那雙無神的眼睛。他張大了嘴巴,把雙手舉到自己眼前,他不敢相信這居然是他自己的手。
雨兒複活了,緩緩地從水底浮起,當她把頭伸出水面以後,她重新見到了童年。她睜大着眼睛總算眨了幾下,然後,像所有剛被救上來的溺水者一樣,張大着嘴巴要往外吐水,她幹嘔着,卻什麽都吐不出。然後,她大口地呼吸着,直到面色漸漸地恢複正常。最後,她又重重地幹咳了幾下,直到喉嚨裏能重新發出聲音——
“你想殺了我?”
1936年的S市
1936年的S市,無數的人彙聚到這座城市,他們中的大多數來自鹽城、揚州、南通、紹興。但也有一些人來自巴黎、柏林、紐約、新加坡。他們帶着各自的夢想趕來,或許他們會夢想成真,或許他們會一無所有。這些人坐着輪船來,停靠在肮髒的港口,第一眼将望到江邊那尊标志性的雕像;或者坐着火車來,在紛亂的西站下車,滿眼都是香煙牌子的廣告;或者全靠一條扁擔兩條腿,從遙遠的鄉村走向通往這座城市的大道。他們中間認識漢字的人,在抵達S市的第一天,大多會看到這樣一張報紙,在這張報紙的第四版會有這樣一條新聞——“扼殺案件再度發生,無辜女學生香消玉隕”。
這些案件大多發生在法租界的轄區內,這使得探長雅克·薩非異常頭痛,六起作案手法完全一模一樣的命案在短短一個月的時間內相繼發生。被害人都是單身女性,她們有的是教會學校年輕的女教師,有的是醫院裏實習的女護士,有的是在外租房子住的女大學生,還有的是從某個保守大家族的深閨中私逃出來,尋求自由空氣的所謂“新女性”。她們無一例外地都自動給兇手打開了門,而且,幾乎在沒有抵抗的情況下,被兇手掐住了脖子而死亡。而兇手既不劫財,也不劫色,遇害者們似乎也沒有什麽仇家,誰都無法說清楚兇手的作案動機,總之案情撲朔迷離,如同那一年陰霾的梅雨。
原本,S市租界裏的無頭兇案實在太多了,以至于再多幾起兇案對探長來說也是尋常事。然而,當有一天主演過十幾部電影的女影星丁夢蝶也死于同一兇手的扼殺之後,租界巡捕房終于再也坐不住了。全市所有的報紙都報道了丁夢蝶之死,各界名流紛紛哀悼名伶的紅顏薄命。在那些記者們的鑽營之下,連環扼殺案赫然見報,廣大市民們這才發現他們的偶像丁夢蝶并非第一個受害者,也絕非最後一個,原來巡捕房的探長們是如此飯桶,任由兇犯瘋狂作案卻始終束手無策。
與此同時,租界內還發生了十餘起人口失蹤案,失蹤者也均為年輕女性,當時有人猜測這些不幸的失蹤者是否也同樣遭遇扼殺案的兇手了?租界當局承受了巨大的輿論壓力,只能給負責此案的探長雅克·薩非下了死命令,必須要在一月之內破案,超過期限還不破案就讓雅克滾回法國去。
當時童雪村的懸念小說《貓眼》正暢銷,雅克·薩非也是童雪村的忠實讀者,雅克仔細通讀了《貓眼》全文,發現書中的一些犯罪情節與眼前的扼殺案極其相似,于是,雅克便登門拜訪了童雪村。
當雅克第一次走進黑房子的時候,就覺得這屋子的氣氛極為怪異,每一扇房門上都有一只反裝的貓眼,童雪村獨自一人居住于這大宅之中,而他的妻兒俱留在鄉間老家。童雪村留給雅克的印象卻極佳,他一襲長衫,眉目清朗,風度翩翩,乃一謙謙君子是也,既有中國文人的儒雅,又有西方文人的灑脫,加之能講一口流利的法語,一時間令雅克極為欽佩。
在談吐之間,雅克更覺童雪村睿智過人,童雪村酷愛偵探小說,其早期作品全為偵探破案之內容,推理破案,抽絲剝繭,其精妙可比柯南道爾與阿加莎·克裏斯蒂。于是,雅克大膽地向童雪村敘述了案情,并請求精通推理偵探的童雪村協同破案,童雪村當即答應,并提供了諸多有益之建議,令雅克豁然開朗。
後來,雅克邀請童雪村為其重新勘查案發現場,童雪村在探查了數個現場之後,立刻就發現了一個被巡捕房遺漏的線索:所有的受害者房中都有《貓眼》一書,書上還都有童雪村的親筆簽名,可以确認這些死者都是《貓眼》的忠實讀者,還在童雪村簽名售書時請他簽過名,這絕非偶然,說明兇手可能是以此為動機作案的。童雪村進一步推理出:兇手很可能也是《貓眼》的忠實讀者,可能是因為過于癡迷于這本書,以至于走火入魔,喪失了理智與人性,竟然模仿書中的故事進行犯罪。而兇手作案的對象亦是《貓眼》之讀者,此中必然大有文章。
雅克得到童雪村發現的這一重要線索,不禁更加佩服童雪村,更是經常拜訪童府,與童雪村探讨案情。在讨教之餘,二人還時常談論法國文學,雅克酷好《悲慘世界》,而童雪村則對雨果頗有研究,令雅克大有他鄉遇故知之感慨。于是,雅克與童雪村更成知交好友,有時兩人探讨案情直至深夜,于是童雪村便留雅克在黑房子過夜。
就這樣半月過去,雖然在童雪村的幫助下,案情大有進展,不斷有新的線索發現,但是扼殺案依舊在不斷發生,以至于人心惶惶,許多單身女性為怕遭難而紛紛嫁人,一時間單身男士歡呼雀躍。然而與此同時,巡捕房上司緊逼雅克,将一個月破案期限改為10日之內。案情雖有進展,但雅克依然愁眉不展,為排遣心中苦悶,他來到黑房子中向童雪村一吐心中愁腸。
當夜,黑房子外下着梅雨,雅克與童雪村在一點燭火之前相對淺酌,借酒澆愁愁更愁,雅克終于喝得酩酊大醉,倒卧于黑房子之中。半夜,雅克忽然被某種奇怪的聲音驚醒,此時酒意大半已消,他聽得清清楚楚,那是一個女人的凄厲的慘叫聲,這聲音讓他魂飛魄散。他沖出了房間,忽然發現在走廊裏,一個幽靈般的黑影正随着那可怕的尖叫聲而晃動。雅克不禁警覺,壯了壯膽子,緊跟于黑影之後。
黑影如鬼魅一般,走出了黑房子,此刻街道上空無一人,梅雨紛紛而下,雅克大着膽子冒雨跟蹤這一黑影。這黑影漸漸地轉到了一處民宅門口,敲響了房門,雅克躲在牆邊的暗處,聽到門內響起一女子的聲音:“誰啊?”
而黑影則回答:“我給你送《貓眼》來了。”
很快,門打開了。黑影走進了房中。然後房間裏響起了一陣說話的聲音,忽然,那聲音停止了。雅克立刻沖進了房間,看到燈光下,一個男人正掐住了那女子的脖子。雅克擊倒了那男子,卻發現那個男子就是童雪村。
震動租界的扼殺案就這樣告破了。
“看着這堵牆!”
“對不起,雨兒。”童年的眼神裏一片茫然,他看着自己的雙手說,“我不是故意的。”
雨兒張大着嘴,直到現在她的脖子上依然有一道紫紅色的扼痕,她摸了摸脖子,然後搖搖頭,用剛剛恢複的微弱的嗓音說:“你幾乎要把我掐死了,你卻說不是故意的?”
“不,雨兒,你聽我說,我剛才明明記得自己躺在三樓的床上睡覺,我做了一個可怕的夢,我夢見你背叛了我,我夢見你躺在那個叫葉蕭的警察的懷裏,你和葉蕭摟在一起,對我大聲地笑着,你們在嘲笑我,說我是精神病人,要把我關到精神病院裏去。我憤怒到了極點,就沖上來掐住了你的脖子。當我醒來的時候,我卻發覺我竟然真的掐住了你的脖子。對不起,雨兒,我不是故意的,我根本就不知道自己幹了些什麽。”
“你真的瘋了。”雨兒終于站了起來,她感到自己的呼吸還很困難,只能用手撐着梳妝臺站立。
她看着梳妝臺鏡子裏的自己,看着自己脖子上那道刺眼的扼痕,她覺得鏡子裏的這個可憐的女人已經不再是她雨兒了,而是另外一個人,一個已經死去多年的女人。通過這面鏡子,她又看到了自己胸前的貓眼項鏈,她痛苦地搖了搖頭,眼淚緩緩地滑落下來,然後她從脖子上取下了項鏈,交到了童年手中。
“雨兒你要幹什麽?”童年小心地接過項鏈。
“這是你們童家的項鏈,我還給你。”她冷冷地說,說完,她緩緩地向門外走去。
童年驚慌失措地說:“雨兒,你要去哪裏?”
“從哪裏來,回哪裏去。”
“你是說,你要離開黑房子,離開我?你要去找那個葉蕭?”童年猛地搖了搖頭,“不,雨兒,你不可以這樣的。”
他一把拉住了雨兒的手。
“放開我。”她在掙紮,但無濟于事,童年手上的力氣越來越大,最後把雨兒拖出了房門,雨兒叫了起來:“你要幹什麽?”
“雨兒,我不能失去你。”
童年一直把雨兒拖上了三樓的樓梯,黑暗的樓板發出了可怕的聲音,在這黑夜裏嘶啞地嚎叫着。雨兒不斷地反抗着,但她卻渾身使不出力氣,只能被童年架着走,直到被他帶進三樓的房間裏。
雨兒的眼眶已經被淚水模糊了,但是她一進入這間房間,迎面就見到了那堵白色的牆,她覺得這堵牆正發出奇怪的反光,那反光是如此地刺眼,讓她不寒而栗。
童年關上了門,然後指着這面可怕的白色牆壁說——
“看着這堵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