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 (1)
在1936年那個可怕的梅雨季節,人們終于發現了連環扼殺案的真兇,他的名字叫童雪村。
在抓獲童雪村後的第二天,法租界探長雅克·薩非搜查了黑房子。事實上當時連他自己都懷疑是否抓錯了人,盡管在童雪村作案的當場就抓住了他,可是雅克還保留着一線希望,他固執認為昨晚發生的只是偶然事件,與此前的連環兇案無關。可是,當他來到黑房子的三樓,他就聞到了一股陳腐的味道,這味道讓他幾乎暈倒。當雅克顫抖着來到三樓一扇房門前,他不敢貿然地打開房門,而是向那反裝的貓眼裏面看去。
他看到了一只女人的眼睛。
雅克立刻聯想到了昨晚上聽到的那可怕的聲音,令他不寒而栗,但他還是打開了房門。沒有什麽女人,更确切地說,是沒有活人。因為,在這間屋子裏放着十幾個大箱子,每一個箱子裏都藏着一具女子的屍骸。
又是一個驚人的發現:原來黑房子居然是一處可怕的兇宅,有十幾條冤魂在三樓的房間裏沉睡着。經最近的十幾起離奇失蹤案的家屬辨認,這些箱子裏的屍體就是他們失蹤的親人。法租界巡捕房立刻對黑房子進行了大搜查,又查出了很多關于那些被扼殺的女子的書信。
原來那些慘遭毒手的女人都是童雪村的忠實崇拜者,她們與童雪村保持着非常密切的書信往來。那些書信的文字裏充滿着對童雪村的幻想和執着的單戀,而童雪村很可能就是利用這一點,在她們毫不防備的時候殺害了她們。而那些在黑房子裏發現的死者,顯然是直接跑到了黑房子裏來向童雪村求教的,她們滿懷着憧憬,想一睹名作家的風采,結果是自投羅網,羊入虎口。
童雪村案件立刻引起了巨大的轟動,租界各界人士都對此莫名驚詫,一開始他們絕不相信此事是真的,他們紛紛撰文為童雪村辯護,但他們并沒有多少真憑實據,只是以童雪村“溫文爾雅乃一手無縛雞之力的一介書生”為理由來斷定他絕不可能殺人。還有的人則認為這是租界當局一個陰謀,一來因為遲遲無法破案,必須要有人出來作替罪羊,二來租界當局可能有意歧視華人,而對童雪村進行陷害。然而,在法庭上,這些辯護都是蒼白無力的,巡捕房出示了無數确鑿的證據,證實童雪村是真兇這一無可置疑的事實。
然而,令人意外的是,童雪村自己卻不承認罪行。他堅持認為自己并沒有殺人,他說自己根本就沒有殺人的動機,還說自己從未去過黑房子的三樓,所以也對三樓發現的屍體一無所知。但他說自己确實做過一些可怕的夢,這些夢的內容都是有關殺人的。但是,這無助于案件的審理,因為法官已經認定他有罪。
正當法庭即将開庭宣判時,有一位華人律師挺身而出,願意為童雪村辯護。這位律師同時也是一名醫生,征得租界當局的同意,他對關押在監獄裏的童雪村進行了細致的觀察,甚至還在夜間監視童雪村,他得出了一個大膽的結論——童雪村患有夢游症。
這位律師的說法讓法官大吃一驚,為了證實這一說法,當局求證于一家法國人開的著名醫院。童雪村在半年前,曾經在這家醫院裏治療過一段時間,當時,醫院就發現了童雪村夢游的毛病,經常在半夜裏自己起來,在外面轉一圈做一些常人難以想象的事情再回來繼續睡覺,而他自己則根本不知道,或者只以為是一個夢而已。一位著名的法國醫生發現童雪村的病例以後,還專門就此做過研究。
這位法國醫生願意出庭作證證明童雪村确實有夢游症。也就是說,童雪村很可能是在自己完全不知情的情況下半夜裏跑出去殺人,然後又回來繼續睡覺,第二天起來就什麽事都不知道了。當時,辯護律師以及法國醫生都認為人在夢游的狀态中所做的一切事情都是無意識的,童雪村并不能為他在夢游狀态下所犯的罪行負責。
法國醫生還在法庭上做了大段的陳述,他認為童雪村的夢游确是事實,但這只是表象,更深層次的原因是因為他在心理上存在着雙重人格。在日常生活的那個人格裏,童雪村是一個溫文爾雅的作家,他才華橫溢,富有愛心,心地善良,經常救助窮人和孩子,完全是世人的楷模。而每到黑夜,童雪村的另一個人格就會複活,使他成為一個嗜血的魔鬼,完全被暴力所控制。這兩重人格完全背道而馳,可以說一個是善的極致,而另一個則是惡的極致,這兩重人格處于同一個人的身上,簡直是天使與魔鬼的結合體。這兩重人格在童雪村的體內交相争鬥,使得童雪村異常地痛苦,然而,正是這種善與惡自我交鋒的痛苦體驗使他寫出了《貓眼》這部小說。
法國醫生在最後還強調了這種精神上的疾病可能會具有遺傳性,他甚至還舉出了在歐洲發現的幾個類似的案例來說明。而根據對童氏家族的調查,發現了童雪村的父親和祖父都是因為精神錯亂而自殺的。
辯護律師做了總結性發言,他認為童雪村并不是一個罪犯,而是一個病人。雖然他的雙手殺死了數十條人命,但是,那是另一個靈魂所幹的,這個罪惡的靈魂寄居在童雪村的肉體內,犯下了滔天罪行,從這個角度而言,童雪村也是受害者。童雪村并不知道他幹了些什麽,所以他不構成故意殺人,也不應該在這裏受到審判,而是應當送到醫院嚴格地看守起來,限制他的行動自由,然後對其進行長期的治療。
當時,法庭對外嚴格地封鎖消息,這位辯護律師在法庭上所做的辯護記錄被封存在了檔案之中,始終都未能得見天日。
法官們對此進行了激烈争論,他們雖然認可了法國醫生的證詞,也認為華人律師的辯護确實符合人類的理性。但是,更重要的是來自租界當局和輿論的壓力,如此重大的連環兇殺案,案情又是如此駭人聽聞,震動了全S市。如果不将案犯送上絞架,其結局是不管法官們有多大的理由,他們都将丢失自己的職位,被租界當局開除,淹沒在輿論的唾罵之中。
Advertisement
法官們最後做出的判決是——童雪村犯有故意殺人罪,判處死刑。
三天以後,童雪村被送上了絞架。
又過了一個月,雅克·薩非辭去了法租界的公職,坐上了一條從S市開回法國的客輪,但當這艘客輪抵達馬賽港時,卻發現雅克·薩非失蹤了,他就像被蒸發了一樣,消失在大海上的空氣中了。
在童雪村被絞死三個月以後,他在鄉下的妻子和兒子來到了S市,他們孤兒寡母搬進了黑房子,從此過起了與世隔絕的生活,沒有人知道此後十幾年間黑房子裏又發生了些什麽。
“确實是一個噩夢。”
在看完全部中文卷宗以後,葉蕭緩緩地對自己說。他擡起頭長長地吐出了一口氣,他想66年前雅克·薩非在完成童雪村案的調查報告後大概也是這樣長出了一口氣的。這就是關于黑房子的噩夢?也許,這個噩夢已經延續了66年,直到今天,依然還沒有完——他必須要終結這個夢。
忽然,葉蕭的手機響了。
“喂,是葉蕭嗎?”又是同事的聲音,葉蕭在心裏暗暗禱告千萬不要再發生可怕的事情了。
“是我,我在檔案館裏。”
“別擔心,不是壞消息。現在我在局裏,我們在加夜班,對從羅姿家的門沿上發現的指紋做比對,結果已經出來了。葉蕭你很走運,真給你撞大運撞上了,你猜的沒錯,就是他。”同事在電話裏顯得很興奮。
“很好,我現在就去。”他平靜地回答。
葉蕭幾乎小跑着走出了檔案館,鑽進他的車裏,轉動了車鑰匙。午夜裏的馬路上照樣車流滾滾,人們不知疲倦地在這個城市的每一分鐘裏生活着。
牆中的骸骨
“看着這堵牆。”
童年指着牆面,大聲地說着,他的聲音在整個黑房子裏回響起來,宛如一塊墜入海中的石頭濺起黑色的浪花。
“這只是一堵牆。”雨兒半哭着說。
“不,這不是一堵牆,而是一個生命。”童年的手深情地撫摸着牆面,“它有感覺,它有血有肉,它是活的,永遠活着。你不是很害怕它嗎?你不是說經常聽到可怕的聲音嗎?你不是對那個神秘的黑影非常恐懼嗎?你不是說黑房子裏藏着一個幽靈嗎?”
“求求你,別說了。”
“不,我要說。我要告訴你,這個幽靈就藏在這堵牆裏。”
忽然,雨兒覺得這堵牆就像是一面鏡子一樣,發出強烈的反光,在反光裏,她看到了自己的臉,她再也分不清,哪一個是自己,哪一個才是幻影。然而,轉眼間這一切又都成為了幻覺,牆還是牆,她還是她。
童年搖搖頭,他從床底下摸出了一把木柄的大鐵錘,這種巨大的鐵錘只有在建築工地上才能看得到。他對雨兒笑了笑,然後高高地舉起了鐵錘。
雨兒閉起了眼睛。
幾秒鐘以後,雨兒聽到了一聲巨大的聲響,就像是某種東西的爆炸聲。她睜開了眼睛,看到眼前那堵白色的牆面上已經被砸了一個大洞。童年又一次掄起了大鐵錘,再度重重地砸在了牆上,白色的石灰紛紛震落,碎屑四散飛揚,磚和水泥的粉變成了一股股濃煙彌漫在房間裏。
雨兒捂着鼻子喊:“別砸了。”
童年幾乎沒有聽到,他又掄起鐵錘重重地砸了一下,然後他喘着粗氣說:“你不是要看一看那個幽靈的真相嗎?那麽,我就讓你看一看它,看個清清楚楚——‘劈開木頭我必将顯現,搬開石頭你必将找到我’。好了,現在就讓我們劈開木頭,搬開石頭吧。”
童年大叫着,舉起鐵錘歇斯底裏地狂砸着牆壁,直到雨兒真的從牆壁裏發現了什麽——她看到了一節雪白的骨頭。
童年也停止了下來,他看着牆壁裏露出來的骨頭,渾身一陣顫抖,忽然,他放下了鐵錘,跪倒在地上,嘴巴裏喃喃自語:“你真的在這裏?”
然後,童年站起來,小心翼翼地用手扒開那些已經被鐵錘砸碎了的磚頭和水泥,這些脆弱的磚頭像泥土一樣剝落下來。漸漸地,一具完整的骨骸暴露在雨兒的面前。
這是一具牆壁裏的屍骸。
雨兒的心跳加快了,她呆呆地站着,直到被砸開的牆上煙塵落定,她終于看清了骨骸的全貌。她驚奇地發現,這就是剛才在她的夢裏出現過的骨骸。從骨盆來判斷,很顯然,這是一具女性的骨骸。白色的骨頭,發出陰森可怖的反光,那站立的姿态仿佛她還存活于人世,只不過少了一層肌肉和皮膚。
誰都不會想到,在黑房子三樓的一面牆壁裏,居然還藏着一具女人的屍骸。
雨兒把臉轉向了童年,輕聲地說:“她是誰?”
童年緩緩地舉起手裏的貓眼項鏈,搖晃着說:“她是這條項鏈的主人。”
雨兒張大了嘴巴:“你是說——”
童年點點頭:“對,她就是我的媽媽。”
“天哪!”雨兒掩住了嘴巴。
“她現在是不是很美?雨兒,很對不起,有一件事我一直瞞着你,這件事當我第一次看見你的時候我就想告訴你了,可是我一直都沒有勇氣。現在,你已經看見了她,我想我應該要告訴你了。你知道為什麽當我第一次見到你的時候,我就愛上了你?因為,你長得與我媽媽一模一樣。”
雨兒摸着自己的臉說:“你說什麽?”
“我是說,你和我媽媽的臉長得一模一樣,就像是雙胞胎的臉。當我第一次見到你的時候,還以為見到了我小時候的媽媽,所以,才會有那種奇特的神情。”
雨兒幾乎要崩潰了,原來從她與童年相識的第一天起,這個錯誤就已經注定了,為什麽命運在冥冥之中要安排他們相遇呢?這該死的命運。她忽然想起了那張照片,那張在《四漆屏》書頁裏夾着的照片,她原本還以為那是童年偷拍她的照片,現在,她終于明白了那張照片上的人是誰:“原來那張照片——”
“是的,你發現的那張照片,其實就是我媽媽。那是我爸爸拍的,他拍那張照片的時候,我還在媽媽的腹中呢。還有,隔壁那間畫室,那裏面的畫都是我媽媽的作品,裏面有一張我媽媽的自畫像,畫面上她的臉是被我用墨水塗掉的。”
“夠了。”雨兒搖着頭說“你不是說她失蹤了嗎?”
“是的,我是說過她失蹤了。不過,我也說過她并沒有離我而去,她一直就在這棟房子裏,一直都在。”童年停頓了一下,他的眼角裏流出了淚水,“雨兒,你不是一直都想知道你第一次闖進這間房間裏時發出的疑問嗎?”
“你說你記不起來了。”
“是的,我是忘記了。可是這些天,我終于記起來發生了什麽事,是他告訴我這堵牆裏的秘密。也是他告訴了我,我們家族的秘密。”
“你們家族的秘密?”
雨兒睜大着恐懼的眼睛。
童雪村?童年!
葉蕭駕着車,以最快的速度回到了黑房子前,他望着那高高的屋頂和煙囪,在無邊的夜色裏,如同法國中世紀的古堡,在這樣的夜晚,鬼魅出沒,亡靈聚會。于是,那種奇怪的預感再一次襲上他的心頭。
他沒有直接進房子裏,而是先沖進了黑房子後面的那棟樓,和往常一樣,他跑上了三樓的那間房間,在那扇正對着黑房子的窗前,向對面眺望。
他看見了黑房子三樓的房間裏亮着燈光。雨兒呆呆地站着,表情似乎充滿了恐懼,童年站在她身邊,滿頭大汗,頭發淩亂不堪,遠遠地看去,能看到童年的雙目中正射出兩道淩厲的兇光。而那房間裏的一堵牆似乎已經被砸開了,地上有一大堆磚頭和水泥的碎屑。從牆壁裏,隐隐可見到一具雪白的骨骸。
毛骨悚然。
葉蕭趴在窗口上向對面看去,終于他忍不住了,他知道雨兒一定面臨某種危險,他必須要保護她,他深呼吸了一口氣,然後向對面的窗戶高聲地叫了起來:“雨兒!”
葉蕭的聲音穿破沉睡的夜空,如同一支利箭,射進了黑房子裏。
雨兒被這聲音一驚,立刻循着聲音的來源向窗外看去,她見到對面那棟房子三樓的窗戶上站着一個人影。童年也見到了,他沖到窗口,然後輕輕地咒罵了一聲。接着他轉過身,緊緊地拉住雨兒的手,把雨兒拖出了這間房間。
葉蕭看到了這一切,他恨不得立刻就跳出窗戶,飛到對面的房間裏。他轉身沖出了房門,飛快地跑下了三層樓梯,向黑房子沖去。
黑房子外邊的鐵門緊鎖着,他猛地用肩膀撞了撞,卻撞不開。忽然,他想到了什麽,立刻轉到了黑房子外面的那片小樹叢裏。他的腦海裏又浮現起一年以前成天賦拍攝的錄像帶裏的內容,他取出了随身攜帶的手電筒,照亮了前方黑暗的樹叢,用手撥開那些樹枝,按着錄像帶裏出現過的畫面,終于找到了黑房子圍牆上的那個缺口。
他就像那盤神秘的錄像帶裏成天賦做過的那樣,跨過了牆上的缺口,然後繞到黑房子門口。他先用手電照了照鐵門,沒有開過門的痕跡,這說明雨兒和童年還在黑房子裏。他這才放下心來,舉着手電沖進了黑房子。
一進入底樓的客廳,他就高聲地喊着雨兒的名字。然而,随後他聽到的只是那可怕的回音,那聲音在黑房子的各個角落裏碰撞着,就像鏡子裏的刺眼的反光,這聲音也是刺耳的,幾乎震碎了葉蕭的耳膜。難道這棟房子是有生命的?而現在,它開始憤怒了,就像一年前闖入這棟房子的不速之客成天賦所遭遇的那樣。
葉蕭在底樓各個房間轉了一圈,他推開了所有緊閉着的房門,在開門之前他做了最壞的心理準備。但他不敢把眼睛湊到貓眼前去看一看,他怕自己也被這些神秘的貓眼所迷惑,像成天賦那樣墜入無底的深淵。他确信,這些門上反裝的貓眼裏埋藏着某種可怕的東西,然而,當他把房門打開以後,卻什麽都沒有發現,只有一股死亡的氣息撲面而來。
他沖上了二樓,先打開了雨兒的卧室,沒有人,只有那面梳妝臺的鏡子反射着一股清冷的光線。然後他又沖進了書房,就是在這間房裏,他得到了那本《貓眼》,現在這裏依然沒有人。他打開了第三間房,裏面擺着一整套的監控設備,他很想打開來看一看,但現在,他首先要救出雨兒。他繼續向二樓的深處走去,直到最後的衛生間,還是沒有人。
在葉蕭沖上三樓之前,他的腦子裏又一次掠過了成天賦錄像裏的恐怖景象。他搖搖頭,警告自己不要再胡思亂想,然後他一口氣跑上了三樓。
突然,他又一次聽到了那可怕的慘叫聲。凄厲的尖叫聲瞬間傳遍了黑房子的每一個角落,透過葉蕭的皮膚如同細針一樣直刺他的心髒。他可以确定,那絕不是雨兒的聲音。但是,葉蕭對這可怕的聲音并不陌生,他立刻聽出了那是一年前成天賦拍攝的錄像帶裏的聲音。葉蕭終于親身地體驗到了當初成天賦所經歷過的可怕場面,他可以斷定成天賦就是在這種黑暗的環境和凄慘的聲音裏精神崩潰,直到最後自殺的。現在,葉蕭也将崩潰了,他覺得那個女人就站在他的身後,伸出一雙冰涼的手,握住了他的脖頸。
但是,葉蕭忽然想到了雨兒,他還不能這麽死去,他還要救出雨兒,他答應過雪兒要保護好她妹妹的,他愛雪兒。為了雪兒,他要活下去。他終于打開了三樓那扇房門,就在開門的一剎那,那可怕的聲音消失了。他回過頭來,又用手電照了照走廊,沒有什麽可怕的女人,幽靈已經逃遁了。現在,他并不恐懼那所謂的幽靈,他已無所畏懼。
在這間房的牆壁裏,葉蕭見到了那具雪白的屍骸。她站在那兒,眼窩深陷,那空洞的眼眶裏暗藏着某種東西。他搖了搖頭,沖到了第二個房間,這裏的牆上挂着六幅畫,一眼匆匆掠過,每一幅畫都讓他震驚。來不及多看,他沖進了第三個房間,這裏只是一個小閣樓,兩面牆都是斜坡,一扇老虎窗對外打開着。
沒有看到雨兒和童年。他們到哪裏去了?葉蕭後退了一步,望着頭頂的天花板,難道他們被某種神秘的力量蒸發了?就這樣無影無蹤地消失在黑房子的空氣中?不,葉蕭一陣顫抖。
忽然,他聽到了一陣雨兒的聲音:“葉蕭!”
很快,這聲音又消失了,緊接着,他聽到從頭頂傳來一陣零亂的腳步聲。葉蕭忽然明白了,他們并沒有消失,而是到了黑房子的屋頂上。他立刻鑽出了閣樓的老虎窗,走上了高高的屋頂。
忽然,他有些暈眩,他小心地踩在瓦片上,用手電向四周照去。終于,他看到了雨兒和童年,他們正蜷縮在煙囪邊上。葉蕭向他們走來,雨兒也大叫了起來,卻被童年蒙住了嘴巴。
童年大聲說:“葉蕭,你不要過來。你只要再往前走一步,我就帶着雨兒跳下去。”
葉蕭停止了腳步,他看到在童年和雨兒的身後,就是陡峭的屋檐了。
一陣夜風吹來,掠過葉蕭的眼睛,他忽然覺得在童年的臉上,仿佛還映着另一個人的影像——童雪村。
童年的絕境
雨兒現在靜靜地躺在童年的懷裏,他們坐在屋頂的黑色瓦片上,幾盞從四面八方射來的探照燈照亮了她的臉,她覺得現在自己的臉色一定非常蒼白難看,就像那具牆壁的骨骸。
他們已經被警察包圍了,在屋頂上,黑房子裏,還有地面上,都布滿了警察和警燈,一些嘈雜的聲音不斷響起,警車還在不斷地向這裏開來,悠遠的警笛聲由遠及近地傳進雨兒的耳朵裏。她忽然覺得自己對不起周圍的鄰居們,今夜黑房子周圍的人們又要度過一個不眠夜了。
雨兒看到了葉蕭,在所有的警察裏,他離他們最近,就在20米開外的屋頂上,他身後還站着幾個警察,攀在老虎窗邊上。她忽然擡起頭看了看童年,她發現童年正在不斷地顫抖,他的表情很痛苦,一陣風掠過他紛亂的頭發,她看到幾滴淚珠從童年的眼睛裏落了下來,又掉在了她的嘴唇上,熱熱的,充滿了鹹澀的滋味。
“童年,我們過去吧,我不要再呆在屋頂上了。”她在童年的耳邊輕聲地說。
“不,雨兒,我已經無路可退了,知道騎虎難下這個成語嗎?現在我們不是坐在屋頂上,而是騎在猛虎的背上。”童年輕聲地說着,忽然探照燈的燈光打到了他的臉上,他眼前一陣眩暈,忙用手擋了擋。
這時候,雨兒聽到葉蕭對身邊的人說:“你們小心些,不要把燈光直接對準疑犯和人質的臉。”然後,葉蕭大聲地對童年說:“童年,請你把雨兒放了,其它的事情我們一切都好商量。”
童年把頭別了過去,不回答葉蕭。
葉蕭繼續說:“雨兒是無辜的,我知道你愛她,既然愛她,就給她以自由吧。童年,你不覺得把雨兒作為你的人質很可恥嗎?”
聽到這個,雨兒輕聲地對童年說:“童年,他們已經把你當作嫌疑犯,把我當作你的人質了。可我相信你,你不是什麽嫌疑犯,你是無辜的,我們離開這裏吧,到葉蕭那裏去,你會把事情都說清楚的,我也會幫你解釋的。我會對葉蕭說你沒有劫持我,我不是你的人質,是我自己要和你上來的。”
“不,你騙不了他們。”他把雨兒抱得更緊了,“雨兒,現在我們的身後就是屋檐,只要退一步,一切的煩惱就都解脫了。10多年前,我爸爸就是從這裏掉下去摔死的,我一直相信,其實他是自己跳下去的,他這麽做,也許是一種忏悔,現在,我也在忏悔。”
“你在忏悔什麽?你并沒有犯罪。”
“不,雨兒,其實你不了解我。這并不怪你,因為這以前,我也不了解我自己。而現在,我終于徹底地知道自己是個什麽東西了,魔鬼,我是一個魔鬼!”他大聲地說,然後停頓了片刻,“雨兒,最近你應該發現,我有夢游的毛病。”
“是的,我發現了,你應該去治療。”
“不,一切都太晚了。直到現在我才明白,這一切都是我幹的,都是我的這雙手。”說完,他舉起了自己的手放到雨兒的面前說,“這雙手犯下了滔天的罪行,肮髒而卑鄙,而你一直都被蒙在鼓裏,其實,連我自己也被這雙罪惡的手所蒙蔽了。我原本根本就不相信我會做出那種事,可是,黑房子裏發生的那些可怕的事情卻讓我不得不想到什麽。那天晚上,我發現自己竟然倒在羅姿家的門前,當我發現她的時候,她已經死了。我想,應該是我掐死了她,在我自己毫不知覺的情況下。”
“你是說,扼殺案是你幹的?”雨兒顫抖着說。
童年痛苦地點了點頭,忽然,他擡起頭大聲地對葉蕭說:“葉蕭,我知道躲在對面樓裏監視我們的人就是你,你大概早就懷疑我了吧?你幹得真棒,當我自己都不知道我幹過些什麽的時候,你就已經察覺到了。沒錯,現在我終于記起來了,連環扼殺案就是我幹的。原來那些噩夢,都是真的,自從我住進黑房子起,就會做那種可怕的噩夢,我夢到自己在深夜跑出了黑房子,闖進某個陌生的單身女人的家裏,騙她開門,然後掐死了她。我還以為那只是夢而已,是虛幻的,但現在我知道,那不是夢,而是事實。”
葉蕭并沒有回答,他緊緊地盯着童年和雨兒。
童年繼續對他喊道:“‘劈開木頭我必将顯現,搬開石頭你必将找到我’。好了,葉蕭,你已經劈開了木頭,搬開了石頭,你終于找到我了。”
“不!”雨兒的尖叫聲在童年的耳邊響起,“童年,你沒有幹過,我不相信你是那種人。”
“雨兒,難道你真的要到被我掐死的時候才能真正了解我嗎?”說完,他用手撫摸着雨兒脖子上那道被他扼出來的紫痕。
“我寧願相信你只掐過我一個人。”雨兒哭着說。
“不,你只不過是我手中所有受害者中的最後一個而已。”
忽然,又響起了葉蕭的聲音:“童年,現在你要冷靜,你說的話我都已經聽清楚了,這一切都要成為法庭上的證據,我希望你能夠仔細想清楚。”
“法庭上的證據?你認為我還會像我的曾祖父那樣上法庭嗎?不,我不會給你那種機會的。”童年大聲地說。
“曾祖父?這和你曾祖父有什麽關系?”雨兒輕聲地問他。
“因為在66年前的S市,我的曾祖父每晚都會走出黑房子,宛如幽靈一樣,在S市的深夜裏四處游蕩,他不斷地扼死那些崇拜他的無辜女性。在三樓的房間裏,他還藏了許多女人的屍體,他是一個具有雙重人格的魔鬼。最後,他被判處了絞刑。我已經查過30年代的雜志對此事的記載了,這件事在那個時代曾轟動一時。”
“這和你又有什麽關系呢?”
“你難道不知道,有某種精神上的疾病是會遺傳的嗎?是的,當我從米若蘭的心理診所出來以後,我才明白,我很可能遺傳了我們家族的某種基因,這是罪惡的基因,深藏在我們的血液深處。當我進入這棟房子,這罪惡就逐漸地占據了我的肉體,成為另一個人格,這個人格罪惡無比,嗜血殘忍,宛如66年前的惡靈附身。”說完,他向夜空狂吼了一聲,發洩他那滿腹的痛苦。
“童年,你是說你有雙重人格?”
童年點了點頭,緩緩地說:“是的,你曾與魔鬼共枕。”
雨兒一陣顫抖,她抱着童年說:“不,你不是魔鬼,你可以自首,現在還來得及。”
“來不及了,我殘害了五條無辜的人命,已經足夠槍斃我好幾次了。我要向她們忏悔,我必須要下地獄。”忽然,童年以一種奇怪的眼神看着雨兒:“雨兒,跟我走吧,我們永遠在一起。”
雨兒點了點頭說:“我們去哪兒?”
“地獄。”
童年抱着雨兒,向屋檐邊上走去,他在雨兒的耳邊輕聲地說:“你是最後一個。”
魔鬼的來臨
也許今夜真的會發生些什麽?
整整一夜,米若蘭總是被這個想法所困擾着,以至于到了淩晨時分,她仍然坐在診所裏思考這個問題。
電話鈴響了。
這一回,她猶豫了,她的手按在電話上,卻沒有拿起來。鈴聲繼續響着,就像地獄裏的哀嚎不停地催促着她,終于,她接起了電話。
“又是我。”對方的話裏帶着一股奇怪的笑意。
“我猜到了就是你。”
“我也猜到了你現在一定會留在診所裏。”
“你還想說什麽?”
“我就怕你不敢再聽下去。”
米若蘭一怔,然後笑了笑說:“我喜歡深入別人的心靈,我不認為害怕的人将會是我。”
“那麽害怕的人是我?”對方也笑了起來,“你很快就會知道究竟是誰了。”
“請說吧。”
“謝謝你能夠耐心地傾聽,我說的是真心話。我說過,有一個男人和一個女人生活在一棟黑色的大房子裏,那個男人懷疑美麗的妻子對他不忠,他經常打她,而她總是逆來順受。終于有一天,那個男人無法遏制他對妻子的懷疑,他發狂了,那是一個深夜,他帶着她的妻子來到三樓的房間裏。忽然,女人發現他的丈夫已經變成了另外一個人,他已經是一個魔鬼了。那個魔鬼占據了男人的身體,伸出雙手,掐在了女人的脖子上。”
米若蘭忽然覺得有些惡心,她下意識地用手摸着自己的脖子說:“後來發生了什麽?”
電話的那頭沉默了,就像仿佛突然之間停止了呼吸,半分鐘以後,他終于吐出了一句話:“他掐死了自己的妻子。”
“上帝不會寬恕他的。”米若蘭冷冷地說。
“當然,上帝當然沒有寬恕他,他自己也沒有寬恕自己。那個可怕的夜晚,午夜的靈魂在古老的房子裏出沒,罪惡的幽靈控制了那個男人,用他的那雙手活活地掐死了他的妻子,那個可憐的漂亮女人。”
米若蘭忽然打斷了他的話:“罪惡的幽靈?你見到那幽靈了。”
“是的,我在我的心裏見到了它。”
“我明白了。”
電話那頭的聲音在繼續:“在殺了人以後,那個男人終于清醒了過來。可是,他美麗的妻子已經變成了一具冰涼的屍體,他才剛剛意識到了自己究竟做了些什麽。他很痛苦,也很恐懼,在經過反複的內心煎熬之後,他決定掩蓋自己的罪惡。他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