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4
天德二年,玄月。
這央城到底是占據了大商國版圖上最好的地理位置,一年四季極為分明,眼瞅着剛剛過了八月,這才一腳踏入九月的前端兒,空氣之中的燥熱便仿佛一夜之間消失得無影無蹤,連帶着樹上那整日響個不停的知了也偃旗息鼓終了了一生短暫的壽命,随着那日漸泛黃的夏葉落地歸根。
頗為涼爽的小風嗖嗖之中,不知不覺地,整個皇城似乎也由老天爺親手塗抹,随着那逐漸泛黃的葉,主色調由從夏季的翠綠變成了初秋的橙黃。
這幾十天來,皇城一直沉浸在一種莫名蕭條的氣氛當中,除卻是秋天到來的緣故,還有便是因為但凡長了眼的人都發現了,早先前半個月某天開始,皇帝的心情一直不算太好。
原因是因為他曾經為太子時,不知道出于什麽考慮,天玄皇帝一直沒給他挑選個正室太子妃出來,晚年又一直病着,整個皇城都提心吊膽的随時要提防着萬歲爺駕崩,好不容易等他蹬直了腿新帝登基,屁股還沒在那龍椅上坐穩呢隔年又趕上了西北饑荒,新帝被這天災驚了個手忙腳亂,這會兒好不容易在他扶持上位的大理寺卿的一番雷厲風行後,以渝北縣奉仙鎮縣知縣黃鶴為開端,前前後後一路撸了七八名官員腦袋頂上的烏紗帽以及項上人頭,西北那邊的情況終于緩和了下來——
這一番大動幹戈之後,而還沒等天德皇帝孟樓來得及歇上一口氣,轉頭便有言官聯名遞了折子,洋洋灑灑大幾千字,中心思想便是:皇上,麻溜地,後宮主位不得空置太久,您該娶老婆了。
孟樓頭疼得不行,心想這天子當得也忒窩囊,明明之前跟這群不找事渾身難過的王八蛋商量好了明年開春再舉行大選填塞後宮,這會兒怎地就說反悔就反悔?
無奈,再不情緣,他卻找不出旁的理由去推脫,只能大手一揮,便将這件事往下交代誰樂意辦誰辦去了——那些言官好不容易終于等到了皇帝點頭,就像生怕他反悔似的,效率出奇的高,孟樓這前腳剛點頭,大約七八天後,從宮外便進了第一批年齡約十七上下的宮女。
這些姑娘已經是經過一番海淘後的初步勝利者。
那些參差不齊的貨色,早已在見到皇城朱色大門之前,便被淘汰了去。
這些宮女是第一批進皇城來的,按照往常的規矩,通常一批裏統共不多不少一百人,她們之中有一些是民間書香門第的大家閨秀,還有一些是官家小姐,無論今後她們會遇到什麽,又會變成什麽樣,此時此刻,這些從皇城外進來的生靈總是多少給這到處是規矩的皇城增添一絲生氣。
銀鈴便是這一百名女子中的其中一員。
她姓孫,出生自江南書香門第,祖上往上數三代有人在朝中為官,名喚孫嘉,是個不大不小的詹事府左司直郎,從六品——這偌大的央城到處是官老爺,這樣的品級擡起眼就要淹沒進了人群裏去,只不過這孫嘉的存在,到底是讓孫家站上了一點兒央城的地氣,明白人都知道,這倘若是過了前面幾道審核,到了第三審調查宮女出生時,倘若家族裏有人曾為官,甭管那官職大小,肯定都是加分項。
銀鈴今年十五,生得粉鼻俏眉,說起話來聲音像是黃鹂,通常是還沒見着人便先聽見了她的笑聲,這樣的性格,卻并沒有在這頗為保守的社會風氣之中落下什麽不好的名聲,也算是難得。
與銀鈴一起進宮的還有那打小同她一塊兒長大青梅成雙的陸雙,陸雙家裏也是書香門第,只不過家族歷史沒銀鈴那麽久遠,成分也沒銀鈴那樣占些便宜,只不過這丫頭長得也是鼻子是鼻子眼是眼的俊俏得很,大小便有人說,她與銀鈴和親姐妹似的,是她們那個水鎮上最有靈氣的姑娘。
這會兒,兩名姑娘走在宮女隊伍的最後邊,前面是莺莺燕燕的淡淡胭脂粉香,但凡姑娘們走過的地方都留下一陣隐約暗香,她們身上穿着的是新宮女們統一樣式的兜帽,這樣一來,人群之中若非個子特別高的,一眼看過去還真看不出誰比較出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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孫銀鈴與陸雙兩人的身形一般大小,只不過陸雙性格沉穩,腳下步子也穩當,而銀鈴卻因為性格活潑,走起路來還帶着一點兒颠腳的小習慣,看上去蹦蹦跳跳的,那兜帽遮住了她半張臉,清爽透氣的布料随着她的動作輕輕震動。
這會兒,她們正打萬歲爺歇息的乾清殿外牆經過。
擡起頭遠遠看去,隐約還能看見守在颠門外幾名錦衣華服腰配長刀的宮廷內侍,銀鈴好奇地探頭探腦,也不知道是她的目光太熱情還是怎麽的,隔着幾百米的距離,其中一名個子最矮小的那個居然似乎有所感應一般,遠遠地轉過頭來。
“哎呀!怎地……”
似乎與那男子遙遙相望對視片刻,銀鈴一頓,羞紅了臉,趕忙慌慌張張收回了目光,低下頭走她的路。
而此時此刻,一只蝴蝶不知道被何吸引,從天邊飛來,原本低頭只管走路的陸雙似乎有所察覺,猛地一下停了腳步,秀眉一蹙擡起頭來,只見那粉蝶翩翩飛舞着停留在她雪白的鼻尖,稍稍一頓後,又飛了開去——
興許是之前那場暴雨淋壞了這蝴蝶的翅膀,眼下,只見它越飛越低,而此時,陸雙只來得及聽見身後傳來一陣沉悶的笑聲,眼前忽然閃過一抹靈活的身影,那身影高高躍起,露出兜帽底下那雙漂亮繡花鞋,而後伴随着“啪”地一聲輕響,那鞋便結結實實地将低低飛行的蝴蝶踩在了腳下!
陸雙的眉蹙得更緊了些,微微一頓,正欲說些什麽,那身影卻率先轉過頭來,興高采烈地跟她說:“雙雙,看啊,我踩着蝴蝶了!”
看着銀鈴那張高興的笑臉,陸雙眉頭舒緩開來,也跟着在唇角邊扯出一抹笑:“踩着蝴蝶高興什麽,人家好好飛過去你也看着礙眼,仔細弄髒了鞋,不是最喜歡的一雙麽。”
銀鈴眉頭一挑,正欲說些什麽,卻在這時,只聽見走在前面的大太監忽然提高了嗓音說了聲什麽,緊接着走在隊伍前面的那些宮女們便歪七倒八地跪拜下去,銀鈴還沒反應過來這是怎麽了,只感覺有人往下猛地拽了把她的袖子,待她“哎呀”驚呼一聲順勢跪下,正瞪圓了眼要抱怨,卻看見此時在她身邊的陸雙伏地身子,只是頭也不擡。
與此同時,一架漂亮的檀木辇子打從隊伍前面經過,銀鈴仗着自己離得遠,便大膽稍稍擡起頭來看,這才看見,辇子上坐着的是一名華服年輕女子,約二十上下的年紀,神态端莊,經過她們這些新入宮女隊伍邊兒上時,連餘光都沒給她們一個——
倒是前面的大太監,啪啪甩甩袖子往下一叩:“奴才見過賢妃娘娘,娘娘千歲——”
那檀木辇果然停了下來。
這下,用不着大太監使眼神或者吆喝,百來名新宮女也不知道之中也不知道是由誰打頭,跟着齊聲呼:“奴婢見過賢妃娘娘,娘娘千歲千千歲——”
那被稱作賢妃的女子歪在辇上,目光在前方幾名宮女臉上一掃而過,而後淡淡一聲“免了”,便讓宮人擡着辇徑直離去……直到她經過一個拐角,走得沒影了,那大太監張公公才轉過頭來,笑着跟後面那群滿臉好奇的宮女們說:“別瞧了,賢妃娘娘這是趕着要去菊園跟萬歲爺一塊兒賞花呢,今兒個往後你們好好表現,多積德行善,指不定,哪天便也就修來了這種福分呢!”
銀鈴在隊伍最後聽了,止不住冷笑一聲:“積德行善?在這地方積德行善倒是要問問其他人還能給咱們留張皮麽?”
話語剛落便被旁邊伸出來的一只手捂住了嘴,那手似乎天生冰涼,還帶着一股與胭脂氣不同的暗香,銀鈴轉過頭,便看見陸雙正蹙眉責備似的看着自己,壓低了聲音道:“仔細小聲點兒,你以為這是在自個兒家呢想說什麽便說什麽——”
“我偏要說。”銀鈴哼了聲,嘟起嘴,露出副女兒家的可愛模樣來,卻還是壓低了聲音用只有她和陸雙才能聽得見的聲音說,“我看那賢妃娘娘也就那樣,長得還沒你好看呢!雙雙你人那麽好,就像那太監說的,哪天福分來了,指不定比她爬得還高!”
陸雙聽了,終于忍不住搖頭笑,伸手去戳這打小同自己一塊兒長大的姐妹:“就你心眼多。”
銀鈴笑着去躲,整整齊齊繼續前進的隊伍最末端被她那搖搖晃晃的活潑身影弄得像是正在甩尾巴的長蛇似的——被戳得癢癢了,銀鈴這才咯咯笑着跟陸雙讨饒:“這不是沒人聽見嗎,咱們那麽小聲誰聽得見吶——”
“沒規矩!”
“往後學規矩的機會多得是,又不指望這麽一下——哎呀,糟了,我的鞋。”
銀鈴一邊說着,一邊低呼一聲,陸雙低頭一看,這才看見那精致的繡花緞面鞋邊緣,用絲線繡着的一朵精致梅花上沾上了一團粘稠污垢,想來是方才銀鈴踩了蝴蝶擠破出來的內髒沾染上來的,擡起頭看着女伴那愁眉苦臉的模樣,她頓了頓,卻又撲哧一聲笑了:“活該!”
兩人又是一番小打小鬧。
直到跟着隊伍走遠了,拐了個彎消失在宮牆的另一邊。
她們不知道的是,她們這前腳剛一走,後腳,從內牆的門院裏便走出來四個身影,其中三名身穿飛魚服,腰佩繡春刀,個個氣宇軒昂,神氣異常,眼瞧着原來是幾名剛剛換了班下來的錦衣衛大爺。
在他們屁股後面,跟着一個身穿普通內宮侍衛服的小身板兒,來人直到其他三位胸口那麽高,身材幹癟,只不過連續快一個月的小廚房胡吃海喝,好不容易将那原本面黃肌瘦的臉養出了一點兒屬于人類的氣色出來。
這人便是方才站在乾清殿外,與銀鈴有瞬間對視的那名侍衛。
這人便是白術。
此時,她一溜小跑超過其他三名錦衣侍衛,來到方才那些宮女經過的地方某處彎腰一看,果不其然看見青石磚地面上有一處小小的污痕,曾經翩翩飛舞的蝴蝶翅膀如今支離破碎,黏糊上了青色的內髒,看不出原本的漂亮模樣來。
“他娘的真惡心,蝴蝶都不放過。”白術皺起眉,嘟囔道,“我就說剛才怎麽見她做了個跺腳的姿勢,還奇怪呢!”
“剛才?”紀雲從後面探了個頭出來,人被開膛破肚的模樣他都見過更別說蝴蝶了,于是他十分淡定地将重點放在了令個方面,“你別是生了雙千裏眼吧,這麽老遠你也看得見?”
“我怎麽就看不見啦?”白術翻了翻眼睛,這才想起來什麽似的,直起腰往那些宮女們離開的方向看了看,“那些女的幹嘛的?”
紀雲笑着調侃道:“你不是好龍陽嗎,跟兄弟搶什麽飯碗?”
白術一挺胸義正詞嚴道:“這宮裏女人都是萬歲爺的!”
紀雲對準那光潔的腦門就是一巴掌,“啪”地一聲,可響,随即道:“喲,你倒是學得快,趕明兒把這話在萬歲爺跟前來一遍,說不定他一高興就給你扶正了,小狗腿子。”
“小狗腿子罵誰呢!”
“耳聾?本副指揮使罵你狗腿子。”
“哎喲,居然不上當了你!”
“你以為都和你似的天生愚笨……埃,我覺得吧,你家妹妹長得也不錯,雖然年紀小了點,不過如今正好趕上大選,改明兒讓君公公給她個什麽名分送進宮裏,放個一兩年熬熬資歷,指不定以後——”
“放屁哦,副使大人,你可別指望把我妹往火坑裏推!”
“給萬歲爺當女人怎麽叫往火坑裏推,哎呀,你這話說得,啧啧,真是扶正沒希望了。”
“……你一天不拿這事兒說事就吃不下飯是不是?”
“是的呀。”
“……這些宮女以後要去哪啊?”
“命好的就成娘娘了,命不好的就成宮女了,過了年紀才給些銀子打發放出宮去,”紀雲說着,似乎想到了什麽似的嘿嘿笑了兩聲,“倒黴點兒的就被賞了公公們做對食,那就一輩子都出不去了,跟你似的,沒混出個名分,這一輩子也要交代在這皇城裏。”
“……你一天不拿這事兒說事就吃不下飯是不是?”
“是的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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