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5
白術一行七名錦衣衛與老趙他們換了班後,其中三名又被皇帝安排了其他的外勤,換了班便馬不停蹄地出宮去了,剩下包括白術和紀雲在內的四個人琢磨着沒別的事幹,索性決定就這麽回了都尉府從井裏撈個西瓜開了吃,然後去睡一蒙頭午覺——如今錦衣親軍都指揮使司加上白術這個臨時工如今統共二十八人,正好可以分為四組,輪班站崗,每天十二個時辰每組分攤三個時辰,每三十天輪換一次早晚班,這次輪到白術他們這組都負責站午間這一班。
大概是因為眼睜睜地見識過自家老爹天玄皇帝怎麽落得個中年疾病纏身茍延殘喘十餘年在病痛中去世,天德皇帝本身是個十分注重作息習慣的人,所以午間他要按時用午膳,要睡午覺——人就數吃飯睡覺的時候最老實,索性天德皇帝好歹也是個人,所以白術這公務員的班上得也還算得上是輕松。
換了班就沒事做了,除了到各房師傅那裏去學點本事,白術覺得自己簡直如同是在養膘。
一腳踏入都尉府大門,白術先是拎着小桶打了點水給那些要死不活的樹澆了一圈,其中有兩棵海棠以及玉簪花,這幾棵樹也算倒黴落在這群連自己都照顧不好的糙漢子手裏,眼瞅着就要枯死在這個夏季,正好白術來了平常還能照顧一下,于是挺過了那炎熱的夏季,如今也到了花期,居然也掙紮着開出零零落落幾朵花來。
對此,錦衣衛副指揮使紀大人曾經咂吧着嘴說好好一爺們的老窩被整理得像是娘娘們住的地兒,反倒是某一次,白術某天下午午睡起來後看見過錦衣衛正指揮使獨自一人停留在那棵開得正好的海棠樹下,夕陽西下,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長,白術當時還愣了愣,總覺得自己從那背影之中品出了一絲說不清道不明的滋味來。
從那之後,她便比較留心雲峥的一舉一動,搞得紀雲某天值班的時候鬼鬼祟祟地告訴她,錦衣衛內部禁止發生辦公室戀愛行為,以及,別想了,雲峥是個大直男,曾經也是有過相好的,聽說是他小時候的青梅竹馬。
白術:“後來呢?”
紀雲:“什麽後來?後來老大就進宮做錦衣衛了,就沒有然後了,聽說老大臉上那疤痕,就是那姑娘用簪子劃拉的。”
白術:“……哇哦。”
紀雲:“不然呢?誰還敢動老大那張傾國傾城的……呃,總之你別打他主意,一想你倆要在一起,不知為何便覺得雷人得很。”
“……”
白術只好滿臉風中淩亂地告訴紀雲,她比較喜歡君公公那個款。
而這會兒,正和紀雲撅着屁股蹲在井口旁,這會兒錦衣衛副指揮使師徒二人整齊劃一低着頭往進水裏望——
白術:“那個,那個!”
紀雲:“哪個哪個?你談娘的只管嚷嚷又不說具體哪個,好歹給我形容下啊,這個?”
白術:“不是,旁邊那個,瓜的輪廓尾巴夠卷清楚肯定甜,你撈那個紋路淩亂瓜尾筆直仔細切出來變成了冬瓜,留給老趙他們嘿嘿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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紀雲:“喔,還有這種區別?我就說選瓜肯定有區別,老大他們還說我想太多,啧啧,你讓開點,別擋着光,我撈起來了。”
紀雲把那西瓜利落地從十幾米深的地下井水裏撈了出來,白術鼓掌一陣歡呼,旁的沒出去輪班的錦衣衛在旁邊看着這撈個瓜都熱鬧得像是過年似的師徒二人一臉黑線。
其實白術這麽高興完全情有可原——首先,她覺得一個穿越到了饑荒地區愣是把她一好好的含蓄姑娘給穿成了餓死鬼投胎;其次,古代科技比較落後,哪怕皇宮也好不到哪去,這會兒除非是厚着臉皮去管冰窖要冰,否則這井水便是唯一可用的天然冰箱。
雖然眼下已入秋,然而秋老虎那要來不來的架勢弄得人站了幾個小時的班之後還是滿身大汗,白術當然不能像紀雲他們往井水邊一站脫了衣服就一陣爽快沖涼,就指望着這甜滋滋水汪汪的西瓜解渴。
撈上了西瓜,紀雲将那濕漉漉的瓜往自家大力徒弟懷中一塞,後者接過來便用一只手輕輕松松地夾着,另外一只手還手舞足蹈跟紀雲描述今兒個那個引得萬歲爺大發雷霆的言官還沒等她舉起廷杖便被吓得暈過去的模樣——萬歲爺又不是暴力狂,最多就是吓吓那個啰啰嗦嗦的言官讓他好閉上嘴安靜幾天,那板子最後當然還是沒打,紀雲一聽卻拍了拍腦門想起自己還沒教自家徒弟打板子的規矩,這孩子勁兒那麽大,這要是踏踏實實的打下去了,非得動不動就出人命不可,那些言官撐死了也就是啰嗦了點,罪不至死……
紀雲琢磨着,正欲開口跟徒弟科普下關于錦衣衛打人的那些個行為準則或者黑話,一擡頭,卻看見走廊底下端端正正地擺着一把精致輪椅,輪椅之上,正指揮使大人正面無表情地看着他們。
紀雲一噎,還沒來得及說出口的話就吞回了肚子裏,心裏正揣測不安地琢磨這是出了什麽事兒了又讓自家老大用這種寒碜人的目光看着自己,卻不料對方只是在與他對視片刻後,便收回了目光,看向走廊盡頭小廚房的方向,淡淡道:“皇上賞下一筐新秋蟹,二十一已經蒸上籠子了,洗洗手,吃蟹。”
紀雲一臉劫後餘生:“…………”
白術一臉興高采烈:“喔喔,有螃蟹!”
待正指揮使大人被他身後一臉無語的錦衣衛兄弟退走,紀雲這才轉過頭,一巴掌拍在他那有吃的膽子比熊膽還肥的徒弟腦門子上:“缺心眼不缺啊你,就知道吃!”
“怎麽啦?”白術摸了摸被拍得通紅的腦門,踮起腳看了看已經被推遠的雲峥,因為旁的沒人有膽子敢嚼這錦衣衛正指揮使的舌根,至今她都不知道他的腿到底是怎麽回事,這會兒她只能旁敲側擊地說,“老大的腿不方便,現在不出任務了?”
“出的。”紀雲想了想,掃了身邊這只到自己胸口的小鬼一眼後壓低聲音用只有他們二人能聽見的聲音道,“老大本領大着,外面那些個私底下有貓膩的肥蟲哪個不是聽見錦衣衛指揮使雲峥的名字便要夾着尾巴做人,皇上還仗着他做許多事,否則指揮使早換人了。”
“喔,”白術點點頭道,“你不說沒換人是因為他人好欺負麽?”
“我說什麽你就信,缺心眼不缺啊你。”紀雲翻了翻眼睛。
此時師徒二人也一道往小廚房走去,他們進了廚房之後,依舊還是看見二十一站在蒸籠旁邊,腳邊放着一個大竹簍框子,裏面悉悉索索還爬着八九只耀武揚威的螃蟹,顯然是給老趙它們留下的。白術他們進來的時候二十一正往螃蟹裏滴料酒,那料酒一滴下去,蒸籠裏螃蟹的肥美的蟹黃與蟹肉摻雜的腥鮮一下子散了開來,勾得人哈喇子都快滴下來,白術踮着腳颠颠兒地蹭到桌邊在自己平日裏的位置上坐下來,這時候其他沒輪班沒出外勤的錦衣衛也都進來了,大家熱熱鬧鬧往桌子邊一坐,衆人面面相觑,忽然就安靜了下來。
白術正莫名其妙,忽地,便看見這群錦衣衛幾乎是不約而同地擰過腦袋看紀雲。
紀雲似乎明白他們這是什麽意思,眯起眼像只狐貍似的笑道:“別看我。”
錦衣衛十五號看上去稍比紀雲年長,脖子動脈處有一道疤痕,顯然也是從鬼門關走過一趟又回來的人,他聽了紀雲的話,立刻将腦袋轉向雲峥——他這一動作像是發號施令似的,衆人又一塊兒眼巴巴地眨巴眼睛看向雲峥。
十五說:“老大,一年就這一回。”
十六說:“螃蟹寒涼,就這麽吃了鬧肚子。”
十八說:“是啊是啊。”
二十一說:“唔,老馬你別跟我使眼色,我不喝酒,喝多了多耽誤事兒。”
十八怒道:“你不喝就閉嘴,還下絆子幾個意思!豬隊友!”
二十一:“……”
雲峥:“一只螃蟹有什麽好鬧肚子的,就你們腸胃金貴。”
十五舉手急切地說:“有有有,去年都喝了的!”
雲峥:“去年喝了今年也要喝?什麽時候有的規矩,都沒人通知我一聲。”
十五偃旗息鼓,十六笑嘻嘻地走懷柔政策:“老大,今兒個三十守夜咱們也沒多喝,雲哥兒還升官成了副指揮使呢!”
紀雲一聽連他都搬出來了這群人真是沒節操,瞪眼道:“幹我屁事,我也不唔唔唔——”
話還沒說完便被十八一下子捂住了嘴。
桌子邊鬧成一團,一群錦衣衛各個眼巴巴地瞅着嘴邊那哈喇子都快流了下來,雲峥就是不說話,直到二十一罵罵咧咧地将蒸煮好的螃蟹從蒸籠裏端出來放桌子上,這才聽見雲峥嗓音低沉地說了句:“只許今日,莫要喝過了。”
衆錦衣衛先是習慣性地聽見雲峥發話便沉默片刻。
幾秒後,這才反應過來剛才自家老大說了什麽,頓時“嗷嗷”地炸開了鍋,一時間六七個人從桌邊跳了出去,從廚房裏簸箕底下米缸深處白菜葉子裏頭房梁頂瓦片下各種讓人匪夷所思的地兒掏出了七八個酒壇子出來。
這上天入地的模樣看得白術目瞪口呆。
雲峥一看便知道這群人明知道按照往年的習慣皇上肯定會往下賞螃蟹,估計早就備好了酒就等着這一天,卻也不揭穿,只是當衆人将酒壇子從七七八八的地方搜出來堆放在桌子上,由十五笑眯眯地開始分發酒杯時,不陰不陽地說了句“辛苦你們好找了”,不過這麽說着,卻也并沒有阻止十五将那小小的酒杯放在他的跟前。
衆人一人領了一只螃蟹,愛喝酒的沒急着動螃蟹,先是樂滋滋地喝了幾杯,這才動手去解螃蟹身上的麻繩——這個時候白術已經卸下一條腿啃了去,正準備動手卸另外一條,這時候,坐在她對面的十五樂颠颠地推過來一杯香氣四溢的小酒到他面前:“小狼崽子也來喝喝。”
白術一愣。
那酒還沒推到她面前的時候,她也就覺得那是一般的好酒,等到到了鼻尖底下,她這才反應過來這豈止是一般的好酒——作為一年才有一回碰酒的機會,一群神通廣大的錦衣衛大爺幾乎剩下的一整年時間裏都在為這一天做準備,找來的自然是不比萬歲爺小飲時酒壺裏的酒液不相上下級別的好東西。
紀雲一看這群人要帶壞自家徒弟簡直不得了,當場便撸袖子準備揍人,白術眼睛一眯,正欲忍着饞蟲拒絕,卻在這時,她聽見旁邊的雲峥清清冷冷地說了句:“想喝便喝罷,十歲也不小了。”
雲峥都發話了,紀雲只好一邊涼快去了,這會兒滿桌子的錦衣衛兄弟都眼睜睜地看着她,白術再拒絕那便是不識擡舉,怎麽她都是新近後輩,還是個臨時工,人家老前輩邀請你喝酒不喝是怎麽回事?
于是白術也沒含糊,抓起杯子便往喉嚨裏灌,一小口酒吞咽下去,除了酒香清甜在舌尖擴散開來,那強烈的究竟瞬間便在她五髒六腑炸了開來——
白術上輩子酒量不錯,撸袖子就能幹翻一群漢子,這會兒愣是沒反映過來她已經換了個身體,還是按照上輩子那習慣喝,這會兒愣是被嗆得鼻涕都快噴出來,在周圍人的熱鬧和調侃中,只能暗搓搓地撕了螃蟹啃……
但是這還真別說,經過這酒香一開味蕾,螃蟹的肉的甜美和甜度都上了幾個臺階,光是蟹腿上一塊不大的肉,都能吃得滿口留香。
更別說是那長得正好、幾乎快從肚子裏溢出的蟹黃,更是叫人想将自己的舌頭都吞下肚子裏去。
想不到穿越了古代之後,居然還有能坐在桌邊像個正常人類似的吃螃蟹的這一天,一想到這白術便感動得要死,埋頭吃蟹,人家推過來的酒也不拒絕,只不過換了之前牛飲的方式,含蓄地小口小口抿得歡快,悉悉索索就喝掉了一杯,把她師父看得唉聲嘆氣,直呼自己收了個酒鬼徒弟。
喝得高興了,女人的八卦本性便暴露了出來。
白術扔下啃了一半的螃蟹,開始興高采烈地給桌子邊的錦衣衛兄弟講述她看見的那些新入宮的宮女,講她們身上穿的統一的兜帽,還自行發揮想象跟那群瞪着眼的大老爺們說那兜帽的樣式後來被東瀛改去做了名叫“白無垢”的樣式,是只有新娘們才會的嫁衣;講她們的長相,講她們身上的繡花鞋——
十五起哄:“小色痞子,你就吹吧你,人家的繡花鞋你都看見了?!”
這時候白術已經是一副踩在藤條椅子上的壯士姿勢,她沖着十五的方向皺了皺鼻子,不急不慢地又将那些宮女中最引她注意的兩個說了出來,細細致致地将外貌描述了一遍,并嘻嘻哈哈地評論兩人非親姐妹卻像得讓她要犯臉盲症——
在講述的過程中,她全程背對着錦衣衛正指揮使。
以至于當她說到“蝴蝶”這詞語時,雲峥已經放到唇邊的酒杯動作一頓,她沒看見。
又等她說到自己聽見其中一人喚作“銀鈴”時,雲峥徹底将酒杯放回了桌子上,她也沒看見。
一群興高采烈的錦衣衛這會兒多少也喝高了,雖然沒白術那麽嗨得可怕,不過觀察力也是直線下降——這時候,白術正滿臉嫌棄地說那叫銀鈴的姑娘踩蝴蝶的行為多麽無恥,卻在話說到一半時,猛地一個激靈,發揮了她除了怪力之外另外一向引以為傲的天賦技能——千裏眼以及順風耳。
雲峥将酒杯放下時,在桌上發出輕微“咯”地一聲輕響。
她聽見了。
白術一愣,在衆人八卦兮兮的目光下,保持着一只腳還踩在藤條椅子上的姿勢轉過頭去,瞅了眼面無表情看着她的錦衣衛指揮使,總覺得那目光瘆的慌,目光下移,停留在他面前那只動都未曾動過的螃蟹上,頓了頓,扯出一個幹笑道:“老大,不吃蟹啊?”
“……不愛吃這東西。”雲峥掀了掀眼皮子,又道,“你說那喚孫銀鈴的姑娘,我認識。”
白術:“……呃,啊?”
雲峥:“是我年幼時,在家鄉的青梅竹馬。”
白術:“啊?!”
飄忽之間,白術猛地想起那天那景那夕陽下指揮使大人那寂寥的背影,想起雲峥臉上的疤痕,想起紀雲說的話——
【老大曾經也是有過相好的,是他在家鄉的青梅竹馬。】
【後來老大就進宮做錦衣衛了,就沒有然後了,聽說老大臉上那疤痕,就是那姑娘用簪子劃拉的。】
白術:“…………………………”
就在剛剛。
她似乎,好像,大概将自己頂頭上司的初戀從頭到腳埋汰了一遍。
仔細回憶一下她用的那些豐富的形容詞中,似乎還有那麽一句“面善心惡的巫婆”。
白術腦子裏轟地一下炸開了。
她覺得搞不好,她這輩子都轉正無望了。
……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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