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8

白術再醒來時,已經是未時剛過的時候了——她夢見自己在兩棟六十層高的高樓大廈之間玩徒手走鋼絲,然後一個沒把持住,從高空中摔落,夢中那失重與驚慌失措的感覺過于真實,面臨被摔成肉餅的絕望之間,她猛地抽搐了下,便醒了過來。

将睡得滿是桌案邊緣雕花印子的臉從桌案上擡起來,白術轉過頭,看着身邊端坐着翻閱卷宗的君大人,她說的第一句話是——

“大人,卑職好像長高了。”

見年輕的大理寺卿正襟危坐,目不斜視完全不屌自己,白術頓了頓,又說出醒來之後的第二句話——

“大人,卑職好像餓了。”

這一次,君大人手中的卷宗終于沒忍住從旁橫掃過來,“啪”地一聲拍到都尉府臨時工的腦門子上,在後者嗷地一聲捂着額頭滾下長塌後,君大人冷笑一聲從座位上站起,稍稍舒活筋骨,便喚人将還未曾用過的午膳端過來。

好在這天氣雖日漸涼爽,那食物放置一會兒卻也不至于到需要回爐再加熱的地步,不溫不熱的吃着倒是正好,白術與君長知二人在桌案邊坐下,一人端着一個碗安安靜靜的喝粥,白術一邊喝粥一邊從碗邊緣上方偷瞟坐在自己對面的大理寺卿,直到将對方看得吃不下東西,忍無可忍地問:“有話便說。”

白術:“君大人啊,卑職有個問題不知道當問不當問。”

君長知:“不當問。”

“……別這樣。”白術囧着臉說,“我就是想問問,這宮妃弄虛作假勾引皇上雖然可惡,但是怎麽着也算是內務府的事兒,罪不至勞煩大理寺都尉府聯手查辦,怎地這次卻如此興師動衆,明明只是一個尋常女子入宮想法子出位罷了,卻搞得好像有什麽大陰謀……”

“大理寺與都尉府聯手查辦?”君長知那長而濃密的睫毛輕輕顫抖了下,“聯手?誰告訴你的?”

白術放下碗,拼命指了指自己。

“誰給你的這個自信?”君長知面無表情地掃了她一眼,“你只是個萬歲爺看不順眼打發過來給我的萬人嫌,我順手拿過來用一用而已,不要随便擡高自己的身價,每月二兩銀子。”

“……”

“餓了便趕緊吃,吃飽了跟我走一趟內務府掌禮司,查查你之前提到的那個叫‘佳兒’的是個什麽人,如果那陸氏的方子是她提供的,那宮中此時理應有兩名身帶異香的女子,沒道理将自己的寶貝給了別人自己卻不用。”

“哦,”白術點點頭,十分嚴肅地說,“我不去,要去你自己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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聽了這都尉府臨時工如此大逆不道的話,君大人卻并沒有生氣,他只是不急不慢地夾過涼菜,放入粥碗,重新舉起碗送到唇邊安靜地喝粥,将口中食物緩緩吞咽下去後,這才擡起頭,用淡定的目光瞅着白術淡淡道:“我只是在陳述,并不是在尋求你的意見。”

白術:“……”

半個時辰後。

一身緋紅官袍大理寺卿大人與匆匆回都尉府換好了衣裳趕回來的都尉府臨時工雙雙站在內務府大門前,一高一矮,矮的那個本身便纖細再加上穿着一身深色侍衛服更顯瘦小,這會兒往那兒一站,就到身邊人的胸口處不能再多,遠遠看去,就像是誰家大人帶着自家孩子出來散步似的遠遠看去頗為滑稽。

守門的小太監見了,不認識來的人是誰那也是認識他身上的緋色官袍及其胸前的巨蟒樸子的,分秒不敢怠慢,攏了袖子彎着腰便快速來到門外二人面前,一句“大人稍等片刻小的這就去通報”還未來得及說出口,便見站在這位蟒袍大人身邊那個一直被他忽視的小鬼忽然一個箭步上前,将懷中那象牙牌子一掏,底氣十足地說:“錦衣衛查案。”

小太監一愣。

瞪大了眼湊近那伸到自己面前的象牙牌上掃了一眼,只見牌上雙魚雕刻極為精致,牌身上那鏽色裂縫也極有歷史沉澱感,果不其然是編號二十八的象牙真牌一副,也來不及多想面前的錦衣衛大爺怎麽沒穿飛魚服也沒佩繡春刀,只是被一個象牙牌吓破了膽心裏哀呼這內務府做了什麽事兒怎地招惹上了這些鷹犬,這會兒生怕惹了一身腥,一彎腰,便顫顫驚驚地退到一旁去了。

君長知望着暢通無阻的內務府大門在自己面前大方敞開,一時間頗為無語。

白術将象牙牌塞好,昂首挺胸,腰杆倍兒直地道:“君大人,請吧?”

于是在那看門小太監的目送下,兩人雙雙越過門檻進入內務府,那個瘦小的身影更加是隐約透露出光芒萬丈的感覺出來。

兩人來到掌禮司門前,又見一名小太監上前似乎要阻攔,白術還欲再來爽一便,卻還沒等她将手摸到腰間,便被人一把拎着後領拎小雞仔似的拎起來放到自己身後,她從那緋紅官袍身後探了個頭出來,正巧聽見站在自己身前的君大人用生疏卻有禮貌的聲音說:“有勞公公通傳一聲了。”

那小太監顯然比看大門的有檔次的多,不卑不亢地應了一聲,轉身便往掌禮司門裏走,臨走之前,沒忘記斜睨一眼在後面探頭探腦的那身影,輕哼一聲“德性”,一甩頭轉身離去。

白術目瞪口呆地瞪着那扭着腰飄走的背影,一時半會兒險些反應不過來,只管抓着身前君大人的腰間:“罵誰呢他?”

君長知面無表情地将抓在自己衣服上的兩爪子卸下來,甩了甩袖子稍稍整理被抓亂的官袍,續而淡淡道:“內務府由薛公公掌管,向來與你們都尉府十分不合,這掌禮司本就是管理宮女、太監等級考核之地,在這做事的多少都有些背景關系,自然跟薛公公為一丘之貉,你若是再像方才那樣拿你們錦衣衛那套出來狐假虎威,指不定今天咱們便白跑一趟。”

白術:“怪我咯?”

君長知:“不然呢?”

白術:“……”

倆人說話之間,方才那前去通報的小太監便又踮着腳回來了,尖細着嗓子說了聲“君大人請”,愣是将跟在他屁股後面的白術當做了空氣一般……兩人一前一後剛剛進了那掌禮司,只見裏面居然一派熱鬧景象,十幾名宮女太監端着木盤子于側門出進,端出去的木盤子上每一個都放着一鼎像是胭脂盒似的小爐,小爐上挂着一個木制名牌;而近來的那些宮女或太監手中端着的木盤子卻各有不同,有些爐子的蓋子被打開了似被使用過,上面的名牌也被取了下來,有一些卻是原封不動地被擡了回來。

房間裏擺着兩張桌子,每張桌子後面都坐了一名太監,從外面端回來的木盤便根據上頭的小爐是原封不動還是已被使用,分別來到那不同的桌子跟前,白術挺好奇地伸腦袋去看距離她最近的那張桌子,只見一個宮女規規矩矩地将一個原封不動的爐子輕放在桌上,稍稍一欠身子恭敬道:“江南,徐州嚴氏,撂下了,有勞公公。”

那坐在桌案後面的公公頭也不擡,只是“嗯”了一聲,提起手中毛筆,在名冊上稍一尋找,便在對應的名字上畫了一條橫線,緊接着,便随手一劃拉,那端端正正的精致小爐便被劃拉到了一旁,只聽見“哐”地一聲巨響,掉落到擺在桌案邊的一個巨大木桶裏,而此時此刻,在那木桶中,已經有十來把這樣被随手丢棄的小爐,爐子裏面的胭脂傾灑出來,污濁了那爐身本身精致的模樣。

白術還沒反應過來這時在做什麽,這時候,從房間深處,一名身穿大太監服的閹宦便踩着小碎步來到他們面前,先是在君長知面前深深一鞠躬,接着便尖細着嗓子說:“君大人,合适勞煩您來咱家這等污濁之地?恰逢今日又是第一批宮女殿選的日子,咱家這可是忙得人仰馬翻,雜亂無章,讓君大人您看笑話了。”

“殿選?”白術從君長知身後探了個腦袋出來。

然後被前頭伸出來的大手抓着臉無情地塞了回去。

只不過這會兒那閹宦卻已經注意到了他,見她身上一身尋常大內侍衛服,腰間卻挂着一副都尉府的象牙牌,似乎一下子沒反應過來這不倫不類的打扮是怎麽回事——只不過這上位太監就是跟下位那些個不高不低的人不一樣,雖是與這都尉府極不對盤,然而表面功夫還是要做的,于是只見他笑了一聲,又用那同樣恭恭敬敬的語氣道:“這位侍衛小哥恐怕是才入宮不知道規矩,這新入宮女經過多項考核之後,最後便要親自到萬歲爺跟前過過眼,這一面之緣便定下了從今兒起她是走還是留,是奴才還是主子……”

那公公一邊說着,一邊順手将一個從外面端回來的爐子從木盤子上取下來,握在手中,耐心講解道:“但凡是今後要當主子的尊貴人,便會摘了那香爐上的名牌,掀開蓋子,由萬歲爺親手用爐中在那未來的娘娘額間點上一抹丹青,您瞧瞧,像咱家手中這鼎……西北徐氏便是個命好的了。”

說罷,又将那爐子放了回去,随手拿起另外一鼎雖然摘了牌子,那爐蓋卻并沒有打開的,又解釋道:“像這樣,雖然摘了牌,卻沒得萬歲爺恩典丹青的,那便是留下來做宮女,倘若有所造化,今後指不定也能有個出路,畢竟啊在皇宮,那可是什麽事兒都會發生的……”

最後,他又指了指那被丢棄在木桶裏的那些個七零八落的爐鼎:“那些,沒摘牌子也沒掀蓋子的便是被撂下了,明日辰時之前,就要統一被送出宮去。”

白術聽得神奇,只覺得這古代皇帝福利真是好,往那一坐那美女就走馬燈似的從他面前過,是留是去,全聽他一人說得算,單憑他一句話,不知道就決定了多少姑娘未來的命運……

正噓唏之間,不免又再次嘆息曲朝歌當初誘哄她參加大選有多麽坑爹,這時,她卻聽見站在她前頭的君長知不急不慢道:“敢問公公,這第一批宮女今日審多少人?”

“回君大人的話,第一批宮女人數多,這一批是最先頭的那批,一共二十四人。”

“其中可有陸姓女子?”

“陸?哎喲,君大人說的是那個江南陸氏吧?那可是個傳奇人物,向來必定是要被留牌子上丹青的主兒,不過她那批還在後面呢,雖然是初入宮的第一批宮女,但是那也分個五六七八批去了,對吧?”那閹宦一臉笑得像是盛開的菊花,“君大人莫不是跟萬歲爺商量好了吧,原本那陸氏在的一批應該排在前頭,結果前幾天咱們的了消息,要将她們那批的殿試押後,這上頭的話咱們也只能照辦,結果這不,就迎來了您這麽一尊大神來打聽消息……”

君長知耐着性子聽他廢話一大堆,待他說完,完全不準備順着他的話題繼續下去似的,只是自顧自地說:“初入宮女的名單拿來我看看。”

大理寺要查什麽,那是連國庫的賬戶都要毫無遮掩地拿出來任憑他們查看的,所以這會兒雖然被駁了面子,雖然心中不滿那閹宦卻也不好說什麽,轉過身,從那櫃子裏将一沓厚厚的名冊轉身交予君長知手中。

君長知接過,想也沒想,順手将那些個名冊塞了身後的小鬼滿懷。

白術捧着那高高一大沓的名冊,幾乎要看不見前面的路。

只待君公公一聲令下,抱着戰利品雙雙閃人。

兩人回到大理寺,念着“佳兒”這名字将所有的名冊統統翻了一遍,最後翻出姓名中帶“佳”或者同音的名冊共七本,每一本都是将那宮女祖宗十八代什麽成分都詳詳細細地給記錄在案,君長知每一個都一一認真看過一遍,又站起來,将造成他從架子上取下來的那些卷宗展開,一一對照。

似乎在尋找什麽。

不過介于整個上午白術都睡過去了,所以她當然不知道君公公在找什麽。

直到他看見君長知從攤開一地的卷宗裏拎出一卷,她湊過去,這才看見原來這卷宗是在說一個什麽詹事府主薄的案子,卷宗上似乎随便給他按了個什麽玩忽職守之類的罪名,便将全家打發流放了去,白術看得奇怪,一個小小的從七品,雖然官小但是明眼人都知道官小風險也小的道理,再怎麽玩忽職守也不該落得這種下場……

而此時君長知一擡眼,轉過頭,高挺的鼻尖就差一點就要掃過身邊從自己肩膀上湊上前的那張臉頰,他稍稍皺起眉後退一些:“腦袋拿開,湊那麽近做什麽?”

見湊到自己身邊的那張小臉滿臉好奇,又被他這麽一聲呵斥讪笑着挪開,他頓了頓,這才大發慈悲地解釋:“西北董氏,這是當年曲家一門遠親戚,這詹事府的職位,便是當年曲大人給他打點出來的,後來曲家倒了黴,連帶着拔出一串關系戶,當年均治下重罪被打發了……”

“……這跟曲家有什麽關系?”

“陸雙的出現讓皇上擔心是曲家人回來複仇。”

“啊?”

“當年曲家家道中落,便是因為那在後宮中得寵的曲娘娘謀害皇子,牽連全家……”

“這事兒我知道啊,曲朝歌現在還在都尉府呢。”白術眨眨眼,“但是這不是姓董麽?陸雙姓陸——而且皇上是怎麽把他們聯系到一起去的?”

白術剛一問完,一拍腦門,連滾帶爬地去翻找那些個宮女名冊中被他們挑選出來的七人,果不其然,其中有一人名叫“董霓佳”,大約就是這個所謂董氏的後人了,而陸雙的方子,是這個董氏給她的,卻因此讓萬歲爺心中起了疑……

這是怎麽回事?

那讓人能遍體生香的方子是怎麽回事來着?

白術正百思不得其解,卻在這時,聽見君長知緩緩地,将曾經看過的卷宗上所記錄下的信息一字不差的背誦道:“天玄十七年,德淑貴妃因心生妒怨,于深冬時節将當時已懷六月身孕的德寧貴妃推入水塘,德寧貴妃因一時間受驚過度,寒氣入侵,弄掉了懷中已成型龍子不說,還險些一屍兩命——天玄皇帝震怒,将當時聖寵一時的德淑貴妃連降三級貶為貴人,打入冷宮……”

白術瞪大眼:“然後呢?”

君長知面無表情地看着她:“你猜德淑貴妃當年憑借什麽一朝得寵,集萬千寵愛于一身的?”

“……………………”

白術思考三秒,然後倒吸一口涼氣。

君長知繼續面無表情地說:“答對了。”

白術:“這這這……你你你……我我我——幹什麽這是?這是曲家要弑君?”

“遍體生香美人,誰不喜愛,萬歲爺想留下陸氏,卻恐怕她是曲家人來尋仇,未免夜長夢多,這才旁敲側擊下令查辦此事,往大了說,這是關乎弑君的大事,往小了說,便是萬歲爺心生憐憫,舍不得錯怪美人……于是便将殿選押後,待有了消息,再決定留她不留。”

白術嘩啦啦地翻着手中的名冊,然後指着那董霓佳的名冊說:“這上面說,這姑娘半路病倒,壓根沒進宮呢!”

君長知:“嗯,更何況,聽說德淑貴妃曾經遍體生香并不是用了什麽特殊的方子,是天生的。”

白術:“所以呢?”

君長知:“皇上可以抱得美人歸了。”

白術:“就這麽簡單?”

君長知:“就這麽簡單。”

白術:“你确定裏面沒陰謀?”

君長知:“這案子結了,你便可回都尉府去了。”

白術:“啊?”

君長知:“所以,這裏面肯定沒陰謀。”

白術:“………………什麽意思?”

話一剛落,腦門子上便挨了輕輕的一巴掌,白術下意識擡手去捂,動作之間,卻聽見君大人含笑聲懶洋洋傳來——

“自己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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