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隔天早上,易晖告訴江雪梅自己想參加繪畫比賽,江雪梅喜出望外,扔下做了一半的早餐,開始忙裏忙外收拾行李,念叨“那邊溫度低帶多帶幾件厚衣服”,“霧霾大口罩也要提前備好”,被吃不上飯的江一芒不滿地拍桌子提醒:“還有好幾天呢,着什麽急啊?”

中午出太陽,易晖在畫室裏整理畫稿,聽見江雪梅扯着嗓子跟外面的鄰居說:“一晖要去首都參加比賽,過兩天就走,到時候麻煩您照顧一芒幾天……欸,謝您吉言,回來給您帶土特産!”

言語中滿是歡喜。

易晖猜想母子倆大概很久沒有回首都了,這回他同意參加比賽,算是主動配合治療,邁出積極的一步,作為母親自然高興。

下周出發,車票現在就可以提前訂了。

小鎮地處偏僻,沒有經停的火車,只能乘大巴去市裏坐。和江雪梅商定好時間後,易晖敲開江一芒房間的門,想借她的電腦上網訂火車票。

在門口等了半分多鐘,江一芒才磨磨蹭蹭來開門,聽他道明來意,不耐煩道:“讓你換個智能手機你還不肯,你要什麽媽不給你買啊?”

說完扭頭回屋,趴回床上,只給易晖留了個後腦勺。

易晖第一次進女生房間,小聲說了句“打擾了”,目不斜視地徑直走到書桌前坐下,操控鼠标點開網頁。

他不太會用電腦,口中念着拼音,磕磕絆絆地在鍵盤上找字母,好不容易進入網上售票大廳,又被陌生的界面弄得眼花缭亂,不知該按哪裏。

“你到底行不行啊?”

江一芒看不下去,從床上翻坐起身,奪過易晖手中的鼠标,問他出發的具體時間,噠噠噠一通點擊,不到兩分鐘就買好了。

界面跳轉回首頁,她又問易晖:“好了,回程的票要不要一起買了?”

易晖搖頭:“不用了,她……媽媽說到那邊再買。”

猜到江雪梅可能會帶着哥哥在首都玩兩天,江一芒的臉又拉了下來。

易晖站起來卻沒走,問撲回床上玩手機的女孩:“你要不要,一起去?”

江一芒聞聲扭頭,臉上的驚喜轉瞬即逝,垮着嘴角說:“算了,我還要上課呢,媽不會讓我去的。”

易晖想了想,說:“可以請假的,我去問問媽。”

“你?”江一芒狐疑地看他,似是不信,“你不是一向嫌我礙事嗎,突然這麽好心?”

這情況易晖沒預料到。從前他是家中獨子,看見別人有兄弟姐妹總是很羨慕,後來有了個哥哥,雖是同父異母,他還是為這個家裏終于有可以跟自己說上話的同齡人而雀躍。

由此可見江一晖的确性格孤僻不善言辭,無怪乎和自己親妹妹的關系都如此糟糕。

見易晖愣在那兒不反駁,江一芒意識到自己說話有點過分,撐起胳膊再次從床上爬起來,自找臺階下:“你還是管好你自己吧,頭發都不會紮,到那邊又讓媽替你操心。”

說着從床頭櫃上的小竹筐裏拿了皮筋出來,叫易晖坐下,繞到身後給他梳頭,嘴上還不饒人:“你這是吃了多少好東西啊,頭發比我還長還厚。”

若是放在從前,易晖只當她在誇自己,定然聽不出來話語裏的諷刺。現在換了個靈光的腦子,他倒寧願聽不懂了。

他苦笑着問:“這附近,有理發店嗎?”

“你還真是在家悶傻了,附近有什麽都不知道。”嘀咕完,江一芒猛然抓住重點,瞪圓眼睛,“你要剪頭發?”

太陽即将落山的傍晚,江家一家三口齊出動,加上隔壁邱嬸和他家兩個娃,把面積不大的理發店擠得水洩不通。

小鎮人口密度低,人和人之間交往卻很密切,一頭灰毛的年輕理發師磨完剪刀磨剃刀,猶豫不決地問:“阿晖你确定要剪?”

易晖坐在理發椅上,看着鏡子裏被長發遮面的自己,點頭:“嗯。”

理發師捋起一撮頭發,搖頭嘆惋後剛要下第一剪,在邊上圍觀的江雪梅突然出聲:“等一下。”

她看着易晖,委婉勸道:“一晖啊,你再想想,頭發剪了可就續不回來了,要是擔心頭發太長容易碰到顏料,以後媽天天給你梳頭……”

“哎呀媽,他好不容易下定決心,你就別說了。”江一芒催促道。

邱嬸也嘴快附和:“大小夥子,短頭發才精神,那話怎麽說來着,‘剪斷三千煩惱絲’?說不定這麽一剪啊,阿晖的病就全好了呢。”

江家來小鎮定居近三年,鄰裏鄉親都知道江一晖有心病。

江雪梅撞了一下邱嬸的胳膊,用眼神示意她別在孩子面前說這些。邱嬸心領神會,嗓門小了許多:“嗨,我們說這些幹嘛,還是讓他自己決定吧。”

易晖還是要剪,看向門口叼着煙湊熱鬧的大叔:“就剪成那樣,可以嗎?”

最終還是沒剪成平頭,弄了個半長不短的毛寸,理發師說燙個卷更好看。

易晖全程閉眼,聞聲只搖頭,在身上的防塵布拿開後,才抖了抖睫毛,掀開眼簾。

江一晖的房間裏沒有鏡子,衛生間裏的碎了還沒安新的,這一個多星期裏,易晖即便出門也是披頭散發,不曾有機會看清這張臉。

如今沒了頭發的遮擋,整張臉被複制在面前的鏡子裏,随着他的心理活動,先張開嘴,再緩慢地睜大眼睛。

“我就說嘛,短頭發帥多了。”江一芒難得給笑臉,上前拍拍他肩上的碎發,和他一起看向鏡子。

易晖坐着一動不動,視線自下往上,掃過尖削的下颌,長時間缺乏日曬的蒼白皮膚,還有微微翕動的鼻翼,與鏡中人對視的瞬間,整副身體猛顫了一下。

江一芒的胳膊放在他肩上,也跟着一哆嗦,笑話他道:“怎麽,被自己帥到了?”

易晖的嘴唇又動了動,沒說出話來,喉間溢出幾縷無意義的破碎氣音。

饒是他在這十天裏做足了心理準備,也勸服自己接受作為江一晖在這個世上生存,可眼前這張與從前的易晖有八 九分相像的面孔,還是給了他撼天動地般的巨大沖擊。

兩千公裏外,首都國際會展中心金花獎頒獎典禮後臺。

打開關閉好幾天的手機,冷不丁落入眼簾的是一張熟悉的臉,粗略望去膚白眼大,算是他喜歡的類型。

周晉珩牽起嘴角,皮笑肉不笑,手指劃過屏幕上的短發,掠過黝黑的眼瞳,一刻也沒有停留,直接解鎖。

壁紙倒是沒被設置成自拍,是個咧着嘴笑的哆啦A夢,旁邊寫着四個花體字——等你回家。

數不清第幾次了,只要回趟家,手機忘在衣服口袋裏或者扔在沙發上,第二天再拿出來看,必定多出這些奇奇怪怪的東西。

連通訊錄備注都改了,小傻子看上去笨笨的,居然知道首字母排序,給自己的名字前面加了個“a”置頂,改成了“a灰灰”。

由此也可見确實不太聰明,到現在都不知道叫他“灰灰”是在取笑他。

将幾個有用的電話號碼存到新手機裏,周晉珩毫不猶豫地關上剛打開不久的舊手機,扔給身旁的助理:“找個地方扔了。”

助理小林接住手機,仿佛撿了個燙手山芋:“随便扔哪兒嗎?”

周晉珩從眼角裏睨他:“別讓狗仔撿去就行。”

門外導播助理敲門,通知說可以準備入場了,小林看着周晉珩不慌不忙地喝咖啡,一雙長腿擱在化妝臺上随着音樂節拍搖晃,眼看時間不多了,才悠哉地放下腿站起來:“衣服呢?”

小林忙把挂在邊上的西裝雙手呈上。

好在換衣服還算利索,周晉珩從更衣間打簾出來便大步往外走,經過身側時猶如臺風過境,吹得小林險些沒站穩。

快步跟上後,小林抱着備忘錄叮囑:“晚會十點結束,已經給您訂了十一點半前往S市的機票……”

聽到S市這個關鍵詞,周晉珩的腳步頓住,側過頭,蹙起的眉宇間已有隐隐怒氣:“誰說我要去S市?”

小林一個緊張,磕巴道:“行程表上,半個月前就……”說着低頭猛翻,“好像是易先生寫的,旁邊還寫了……會在家等您。”

周晉珩輕笑一聲:“易先生?”

他轉過身面向小林,背後是舞臺入口,有幾束光從門縫裏溢出,逆光的站位使他刀刻般的面容更加立體,也愈發陰冷銳利。

身上汗毛一根根倒豎,小林不由得吞了口唾沫。他想不通,明明是同一個人,為何臺上臺下、不同表情的反差會這麽大,這睥睨衆生的氣質橫豎看也不像一個二十歲出頭的人能擁有的。

“知道上一個助理是怎麽被開除的嗎?”

周晉珩嗓音低沉,颔首居高臨下地看着小林,吓得他大氣都不敢出。

下一秒又勾唇笑起來,眼中的鋒芒收斂得一幹二淨,仿佛剛才那個兇神惡煞的人根本不是他。

“逗你玩呢,別緊張。”周晉珩擡手拍小林的肩,面目和藹,“助理嘛,工作能力還是放在第一位的。不過你是我的助理,不是他的,該做什麽不該做什麽,心裏應該清楚。”

剛上任不到一月的小林忙點頭稱是,接着吞吞吐吐地問:“那、那這機票……”

周晉珩揮揮手,不耐煩道:“留着吧,要是真退了,老東西不得煩死我。”

小林擦了一把額頭上的冷汗,松一口氣的同時心想,好在這祖宗上頭還有更厲害的人壓着,不然他兩邊不讨好,這日子就沒法過了。

專用通道裏只剩下腳步聲,靠近場館入口,周晉珩單手插兜大步向前,比回自己家還要輕松随意。

小林想幫他再打理下頭發,從包裏掏出鏡子,擡頭一看,哪裏還有祖宗的影子?

門那頭是另外一個世界,燈光閃爍,音樂聲轟鳴。

周晉珩走進去的瞬間,舞臺中央的鐳射光線掃到他身上,劍眉下的深邃眼眸不适應地眯了眯,再次睜開時,瞳孔裏映滿臺下黑壓壓的人。

這次的獎他志在必得,所以用不着裝謙遜內斂,長腿一跨邁入嘉賓席,向幾個圈內友人點頭示意後,在正中的位置坐了下來,直接忽略了其他人或驚訝或豔羨的目光,以及背着他鬼鬼祟祟的小聲交談。

說到周晉珩,除了他為人津津樂道的家庭背景,便是他入圈以來有如神助的事業發展。豁達的人說他天生就是吃這碗飯的,想不紅都難,眼紅的則說他實力與名氣不符,取得一點小成績就這麽狂,遲早栽跟頭。

雖然演技這東西見仁見智,同一部作品同一個角色,定有人會獨樹一幟給出與主流口碑大相徑庭的評價,可說到外在條件,周晉珩入圈兩年來,從未被人诟病。

他有着媲美模特的平直寬闊的肩,近一米九的身高使他哪怕坐着都高人一頭,更遑論那張被媒體評價為“跟所有男一號無縫匹配”的臉,沒有表情的時候莊重沉靜,笑起來又恰到好處地帶了點張狂邪氣。尤其是那雙眼睛,用粉絲的話說就是“被他看一眼腿都軟了。”

然而此刻的周晉珩并不關心旁人如何議論,他并不喜歡這種充滿假笑和虛與委蛇的場合,肯來這裏算是為他的演藝事業做出的妥協之一。

在公衆場合被許多雙眼睛盯着的感覺很不好,一舉一動都要三思而後行。周晉珩坐姿挺拔,百無聊賴地目視前方,頒獎典禮即将開始,屏幕上在播放場外的情況,門口人頭攢動,除了記者們的長槍短炮,占據視線的還有從紅毯一直鋪到場館入口的鮮花。

這提醒了周晉珩,晚上回到S市,也會有一束鮮豔的花等着他。

專門為他準備的花,說不定還有新出爐的蛋糕。

那傻子笨得要命,偶爾也鬼使神差地機靈一回。上次周晉珩簽下一部名導的電影心情好,沒拒絕他送來的花,自此他就真把這當成任務,無論大事小事都要送花以示慶祝。

還會捎上一張親手寫的卡片,正面冠冕堂皇地寫“祝賀周晉珩先生”雲雲,背面不起眼的地方寫一行諸如“老公我愛你”之類的蠅頭小字。

想到這裏,周晉珩輕嗤一聲,既覺得小傻子這耍心機的樣子惹人生厭,又莫名覺得有趣得緊。

轉而想起上次放了小傻子鴿子,算算時間,他居然憋得住這麽多天不跟自己聯系?

眉頭皺起的同時,周晉珩為今晚的去向做了決定。反正票沒退,回S市也沒地方可去,不如就去小傻子那兒吧,省得他又哭唧唧找老東西告狀。

不過那又如何,只消他勾勾手指頭,小傻子還不是屁颠屁颠地湊到他跟前紅着臉喊“老公”。

四周燈光漸收,頒獎禮進入倒計時。

周晉珩心裏不耐煩着,隐沒在黑暗中的嘴角卻勾起一抹他自己都未察覺的笑。

作者有話說:沒錯,我們小周還不知道小傻子已經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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