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晚會結束得比預期早,飛機卻晚點了。

周晉珩在候機室眯了一覺,醒來還沒開始登機,他扯松脖子上的領帶,暴躁地踹了桌腿一腳,叫随行的助理小林去幫他改簽。

小林跑完櫃臺回來,戰戰兢兢地說:“這個點所有飛機都延誤了,改簽的意義不大……”

周晉珩的臉色黑如鍋底:“那高鐵呢?”

小林翻了下手機,更遲疑了:“高鐵是有,不過要去南站乘坐,到S市全程6個小時左右,還不如在這裏等飛……”

周晉珩打斷他:“行了你回去吧,我自己等。”

小林如蒙大赦,違心地丢下一句“有事您給我打電話”,腳底抹油跑了。

周晉珩耐着性子又等了一個小時,飛機終于起飛了。

抵達S市時還下着蒙蒙細雨,打車回到位于城東的別墅,敲了半天沒人來開門,周晉珩依稀想起這個家裏唯一的保姆不久前剛被他炒了,這個時間小傻子八成睡得正香。

悻悻地用密碼開了鎖,剛走進屋裏,就被撲面而來的冷清弄得怔在原地。

這個家周晉珩不常回,卻對它應有的味道十分熟悉。小傻子嗜甜,冰箱裏塞滿糖果甜點不說,經常搞得屋裏到處彌漫着食物的甜香味,而現下這屋子裏空蕩蕩,仿佛被噴了無色無味的淨化劑,除了他進門時裹挾的一點雨水和泥土味,其他什麽都聞不到。

預想中的鮮花、蛋糕,一樣都沒有,上樓去主卧房間确認後,周晉珩不得不承認小傻子不在家的事實。

因為飛機晚點壓抑到現在的怒火瞬間引爆,周晉珩把床上疊得整整齊齊的被子掀開丢在地上,枕邊放着的哆啦A夢玩偶跟着滾落在地,仰面向上,朝周晉珩傻乎乎地笑。

是小傻子最喜歡的玩偶,每天晚上都要抱着它睡覺。

心裏有火看什麽都不順眼,周晉珩莫名覺得這玩偶在笑話自己大老遠趕回來撲了個空,飛起一腳把它踢出幾米遠,玩偶撞到牆壁彈回來,滾了幾圈後屁股朝上趴在地上。

去衛生間洗了把臉,頭腦冷靜了些,周晉珩掏出新手機翻通訊錄,拇指懸在名叫“灰灰”的電話上停了幾秒,終究沒點下去,随便換了個號碼:“喂,我回S市了,今天在哪兒聚?”

原以為酒吧的燈紅酒綠可以麻痹神經,沖淡情緒,誰知幾杯酒下肚,看着狐朋狗友們左擁右抱嬉笑打鬧,聞着周遭刺鼻的香水味,周晉珩的心情非但沒變好,反而更糟了。

有人過來搭話:“周少這是怎麽了,也不跟咱們一塊兒玩,是酒不夠烈,還是這兒的妞不夠帶勁啊?”

周晉珩擡手推了一把:“滾開,玩你的去。”

他也不知道自己是哪根筋不對,放着首都那邊的好好的慶功宴不去,大半夜跑到這烏煙瘴氣的地方活受罪。

大家都對周少的壞脾氣習以為常,被推開的那人一點不氣,嬉皮笑臉地說:“還是說,周少眼界高了,看不上這些個庸脂俗粉?”

邊上另一個人加入他們的對話:“那可不,咱們周少家裏有名門出身的嬌妻,都說嘗慣了高貴清雅滋味,就喝不下這些劣質的濃香了,對吧周少?”

雖說周家和易家的聯姻宣稱對外保密,但這種事在本地世家大族間根本瞞不住,就像從沒有人在明面上說道,可無人不知易家小少爺易晖腦子有問題一樣。

這人的話中多少包含了幾分揶揄,要放在平時,周晉珩少不得要發一通脾氣,這會兒他的心思不在這裏,竟直接忽略了,放下沒喝完的酒杯,拎起外套甩在肩上就要走。

“周少這就走啦?”最初跟周晉珩搭話的人追上來挽留,湊在他耳旁壓低聲音說,“那家夥嘴賤你又不是不知道,犯不着跟他生氣。”

周晉珩只覺得頭暈,急于出去透氣,捏着眉心道:“沒生氣。”

追出來的這人家裏在S市本地做消防器材生意,最近正在拉攏周家,企圖跟周晉珩攀上關系後再去跟以酒店起家的易家談合作,所以對他很是殷勤:“不氣就對了,周少您也不是不知道,這人好吃懶做啃家裏老本,看見易少爺跟了您不知道多眼紅,上回您把易少爺帶到這兒來,他……”

周晉珩從前半段話裏咂摸出點什麽,沒等他說完,偏頭眯起眼睛看他:“你也認為,是我高攀了?”

那人渾身一凜:“哪兒能啊!您和易家小少爺那是郎才郎貌,天造地設的一對!”

明知是吹噓奉承,周晉珩聽了這話還是舒坦不少,從酒吧出來沒在外面逗留,直接回了城東別墅。

到家倒頭就睡,醒來依稀瞧見窗外天光大亮,周晉珩下意識伸手往身旁摸,沒摸到人,騰地坐起來,看見床頭地上姿勢沒變的哆啦A夢,才想起小傻子不在家。

走進衛生間,周晉珩摸了一下挂在架子上的卡通毛巾,幹燥的,看樣子許多天沒被用過了。

刷牙時周晉珩故意把豎在角落裏的卡通牙刷給碰倒了,挑眉不屑地想,看你這次能撐多久。

周、易兩家是協議聯姻,由于協議時周晉珩未達法定婚齡,兩家只低調辦了婚禮,就把兩人送到這處婚房,美其名曰朝夕相處培養感情。

因為工作的關系,兩年來周晉珩在這裏留宿的時間加起來不到兩個月,還都是家裏老東西以停信用卡或者收回跑車威脅的。如今周晉珩的演藝事業步入正軌,自己有了經濟來源,長輩施壓對他越來越不起作用,今年開春至今,他在這個家裏留宿的次數一只手都數得過來。

只有易晖那個傻子真把這裏當成家,悉心布置,耐心等待,每天想盡辦法叫他回家。連偶爾不住在這裏都是為了賭氣,以為這樣周晉珩就會擔心他,會回來看看他,殊不知周晉珩早将他的小心思看透。

不就離家出走麽?小孩子把戲。易家在S市有多處房産,其中多半是易晖的媽媽生前為他掙來的,都寫着易晖的大名,他有的是地方可去。

再不濟,他還有個同父異母的哥哥,去年光賭氣買機票跑到首都投奔哥哥這種事,易晖就做了兩三次。

所以周晉珩一點兒也不擔心,要是真出了什麽事,那個便宜大舅哥早來電話教訓他了,哪還由得他逍遙自在這麽些天?

思及此,周晉珩又開始煩躁,不知這束手束腳的日子還要持續到什麽時候。

洗漱完從冰箱裏翻出半袋凍得邦邦硬的土司,對付着涼水往肚裏咽,周晉珩邊嚼邊皺眉,心想小傻子在家還是有點好處的,至少咖啡熱水24小時不會斷,伸手就有的喝。

回到房間,再次瞥見躺在牆角地上的玩偶,周晉珩思索片刻,還是過去把它撿起來,撣撣灰,放回床上。

省得小傻子回來看到又哭,一哭就鼻子紅眼睛紅醜得要命,叫別人看見了又要說他欺負人。

家裏沒有保姆還是不方便,把髒衣服扔到洗衣機裏,周晉珩從衣櫃裏随便拿了一套休閑裝往身上穿,忽然聽見手機響。

摸索半天,把手機從扔進洗衣機的外套裏掏出來,看見“老東西”三個字,周晉珩臉色一黑,隐隐有些失望。

接電話的态度自是談不上客氣:“喂,什麽事。”

“換號碼了?”

周晉珩褲子拎到一半,單手沒法系腰帶,轉身倚靠在洗衣機上:“嗯,不好意思啊,忘了告訴您。”

那頭既然查到他的新號碼,便不會在這件事上再跟他廢話:“禮拜天帶小晖回家一趟。”

“又家庭聚會?”周晉珩嗤笑出聲,“你們也真是,有這個閑工夫增強一下業務能力,多拉點光明正大的生意不好嗎?還是說又有什麽陰謀,打算把我妹也嫁出去換錢?”

“混賬!”電話那頭的中年男人怒道,“你個臭小子,當初是誰同意拿人身自由作為交換條件跟易家聯姻?現在混出點眉目來,就翻臉不認賬了?”

“您所謂的人身自由,就是三天兩頭打電話來查崗嗎?我還從沒見過哪家公公這麽關心兒子兒媳的婚後生活呢。”

吊兒郎當地說完,話筒裏呼吸聲粗重,眼看老東西真要動怒了,周晉珩話鋒一轉:“星期天是吧,我得先問問他有沒有時間,人大畫家也忙,您随意調遣我沒問題,調遣他就不太合适了吧?”

挂掉電話,周晉珩長舒一口氣,把衣服穿好,下樓時經過二樓拐角的房間,腳步頓住,猶豫片刻還是推開了半掩着的門。

這間是易晖的畫室,面積雖小,裏面卻收拾得整潔,畫板上支着一幅畫了一半的人物畫,旁邊擺着一高一矮兩把椅子,讓周晉珩想起易晖時而坐着貓腰、時而跪着單腳撐地,捧着顏料板尋找合适高度的笨拙樣子。

S市地處長江以南,空氣濕潤這一特征在背陰的房間裏尤為明顯,角落櫃子上堆疊的畫紙邊角都有些翹起,紙面也凹凸起伏不甚平整,難怪他之前抱怨“畫出來的畫都變得不好看了”。

耳邊冷不丁回蕩起小傻子委屈的聲音,周晉珩的心驀地一軟,想着反正沒客人上門,不如把樓上的次卧騰出來做畫室吧,那間房朝陽,畫紙沒這麽容易吸潮。

回頭再給他買幾把高度合适的椅子,小傻子笨手笨腳的,萬一在家裏摔了……

正琢磨着,口袋裏的手機又響了。周晉珩看也沒看直接按了接通:“您老還有什麽命令要下達?”

那頭沉默兩秒,說:“晉珩,方宥清回來了。”

周晉珩拿開手機看了一眼來電姓名,笑道:“楊成軒,我第一時間把新號發給你,不是讓你打電話給我開玩笑的,上次那誰的下場你也看到了。”

“這回是真的,查到航班信息了,從M國飛來,五小時後抵達首都機場。”

臉上的笑意凝滞,眼睛卻亮了起來。周晉珩外套都顧不上穿,一邊給小林撥號一邊換鞋往外走,接通後語速極快地說:“幫我訂S市到首都的機票,一小時後的,快。”

同一時間的另一邊,偏遠的南方小鎮,易晖正在為改簽去首都的火車票頭疼。

江一芒倒是異常興奮:“不是要提前去找導師嗎?再早兩天去咯,反正我假都請好了,什麽時候出發都行。”

易晖看着屏幕,篩選時間合适并且還有座位的班次:“可是媽媽有工作,時間要合理安排。”

江一芒噗嗤笑了。

易晖扭頭,疑惑地看着她。

“我覺得你最近一天一個樣,變化忒大了。”江一芒露出欣慰的表情,“前幾天還在說‘吃飯飯’、‘洗澡澡’,今天就知道‘合理安排時間’了。”

易晖猛一個激靈,以為露餡了:“我我我是聽媽媽說的。”

“我就随口一說,你緊張啥。劉醫師說現階段你發生什麽樣的改變都不奇怪,讓我和媽媽多照顧你的情緒呢。”

易晖松了口氣:“哦,哦,謝謝。”

江一芒笑得花枝亂顫:“以前怎麽沒發現你這麽可愛。”

易晖暗自琢磨了下,把這句話判定為真心實意的誇獎,臉騰地紅了,又引來江一芒捧腹大笑。

因為易晖在勸服江雪梅把小女兒也帶去首都的過程中發揮巨大作用,或許還有剪了頭發的關系,這兩天兄妹關系突飛猛進,江一芒白眼不翻了,說話不刻薄了,有好東西也知道跟哥哥分享了。

好不容易把車票搞定,江一芒叫住易晖:“欸,先別走,看看這個。”

她神神秘秘地把門關上,從書包裏掏出一臺相機。

易晖問:“新買的?”

“我哪有這麽多錢啊,跟同學借的。”江一芒摩挲着相機,愛不釋手,“到時候你領獎,我在下面給你拍照。”

易晖腼腆地笑:“不一定能拿獎的。”

江一芒撇嘴:“你不是很會畫畫嗎,就不能有點信心嗎?”

易晖不想掃她的興:“好,我盡力。”

“不過,你最好祈禱比賽時間別跟見面會的時間撞車,如果撞了,我肯定選珩珩的啊。”

易晖眨眨眼睛:“珩……什麽?”

“周晉珩啊,我們家珩珩。”江一芒從書包裏抽出一沓手幅,“你不會連我喜歡的明星都忘了吧?要不是為了他,我幹嘛跟着你們去首都啊?”

聽到那三個字,易晖耳中一陣嗡鳴,身體也跟着戰栗。

他希望自己聽錯了,垂眼去看江一芒手上的東西,“周晉珩”三個就這樣毫無預兆地闖入眼簾,連同那張深刻在腦海中抹不去的面容,離他很近,又好像遠在天邊。

不知過了多久,江一芒推了易晖一下:“你這是什麽反應啊,我家珩珩不好看嗎?”

易晖怔怔地看着那熟悉的名字,聽着它在耳邊一遍又一遍盤旋,用力咬了幾下血色褪盡的嘴唇,擡起頭,牽起嘴角擠出一個勉強的笑:“好看,他、他最好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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