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1

躺着的人一動也不動,這讓周晉珩覺得安心的同時,更為終于能觸碰而欣喜。

醒着的時候別說靠近了,說句話都要做好不被搭理的心理準備,這無聲的抵抗雖然令人灰心喪氣,可也從側面證明了小傻子沒忘記他。

忘不了才會心生怨恨,充滿怨恨才會抗拒,而恨是因為愛,被他恨着,總比被他淡忘來得好。

周晉珩沒想到自己有一天竟會用在劇本裏見到過的奇葩邏輯來安慰自己,苦笑的同時,将那只手握得更緊。

老天終究待他不薄。

犯下的錯他會一一彌補,既然給他機會握住這只手,他就再也不會放開。

雨一直下到後半夜。

易晖睜開眼睛時,周晉珩正把掀開一角的門簾放回去,見他醒了,道:“雨剛停,再睡會兒吧。”

易晖沒答話,用手掌貼在帳篷布上感受了一下,确實不下雨了,便坐起來收拾東西。

周晉珩勸不住,只好跟他一起收拾。

毛毯沒有繩子捆紮,體積略大,塞不進背包,周晉珩就把它夾在腋下,收起的帳篷也被他先一步背上身,易晖要去搶,他仗着個高腿長走在前面,只給易晖留了那包沒拆的餅幹:“這個你拿着,下山之前必須吃掉。”

易晖懶得理會他這些蠻不講理的“命令”,把餅幹揣進兜裏,自顧自地走。

天還黑着,坑窪不平的路面覆着一層雨水,并沒有比下雨時好走多少。周晉珩在前面引路,打着電筒的手卻背在身後給易晖照路。走了一會兒,易晖過意不去,自己用手機開電筒,道:“我有電筒,你自己照吧。”

周晉珩聞聲回頭,面孔落在光束中粲然一笑:“好,那你跟着我走,小心腳下。”

過了一會兒,易晖才反應過來他是以為自己關心他才笑的,猶豫再三,解釋的話到嘴邊還是吞了回去。

說得越多越顯得心虛,他們現在的關系充其量只是朋友的朋友,淡然處之才符合自然規律。

沿途經過山上唯一的公共洗手間,周晉珩扭頭問:“要方便嗎?”

已經過去半個下午加一個晚上,易晖覺得自己還能再憋一會兒,搖頭道:“不用。”

本想繼續趕路早點下山,誰知周晉珩返身回來,三步并作兩步跨到易晖面前,遞過手上的毯子:“等我一下。”

易晖抱着毯子呆立在那兒,氣得想跺腳又不敢随便亂動,生怕動作幅度一大就要繃不住了。

周晉珩出來後,邊擦手邊自言自語般地嘀咕:“以後可不能這麽憋了,好像在哪本書上看過,硬憋會把腎憋出毛病。”

不知是不是心理作用,易晖當即覺得腎一疼,真有點像“憋出毛病”的前兆。

到底還是進了男廁。周晉珩打着手電把易晖送進去,一副要看着他解手的架勢,被易晖投來的審視目光盯了半晌,才讪讪地退出去,到外面還不忘高聲叮囑:“地上滑,小心一點。”

易晖覺得自己似乎被當成小孩在照顧,轉念一想,從前他是個傻子,可不就等于稚齡兒童嗎?

稍有回暖的心登時冷卻下來。上一次當就夠蠢了,當年那人勾勾手指頭他就巴巴地跟上去,就算他沒比從前聰明多少,也不至于蠢到那個地步。

快到山下的時候,易晖接到一通電話。

“江同學我對不起你!”甫一接通,唐文熙就連聲道歉,“山下沒有救援隊,我想去報警來着,那家夥說這麽矮的山又沒有狼,警察肯定不會管,還說他朋友已經跟你彙合了……你現在跟他在一起嗎?”

“嗯。”易晖含糊地應了,倒是更擔心他,“我沒事,這山上确實沒什麽危險,你已經到山下了嗎?我妹妹說你沒回我家,是找到其他住處了?”

提到這個,唐文熙開始支支吾吾:“嗯,嗯……我已經在市裏找到其他住處了,不用擔心我。”

兩人又聊了幾句,唐文熙的機票訂在明天上午,眼看不到半天就要起飛了,易晖趕不上過去送他,答應會幫他把他丢在江家的行李打包寄過去,就挂了電話。

經過大半天的過度使用,手機電量終于告罄,電筒燈與關機震動一齊熄滅,走在前面的周晉珩一經察覺,二話不說返回來跟易晖并肩而行。

這段路寬敞好走,只是整夜刮風下雨,掉落的枯枝殘葉鋪得滿地都是,易晖一個不留神踩上一節樹枝差點摔倒,周晉珩伸手去扶,被他側身躲開了。

到底還是年輕,心裏藏不住事,在周晉珩第三次飛起一腳暴躁地踹開路面的障礙物時,易晖竟然在心裏默默松了口氣。

他還是老樣子,近來的糾纏必定也是一時興起,等他玩膩了、耐心耗盡了,自然會放棄。

一路上,易晖刻意禁止自己胡思亂想,為了分散注意力,給自己找了一堆無關緊要的事情用來思考。

比如周晉珩的手機為什麽還有電。

到山腳下的歇腳處,離居民區還有一段距離,周晉珩讓易晖在這兒等,自己去對面24小時便利店買點東西。

易晖從半路起就在忍耐,這會兒四下無人,緊咬的牙關才放松一些。坐在石凳上揉了揉左邊膝蓋,心想這具身體恢複緩慢,回去怕是要卧床休養幾天。

他不知道周晉珩買什麽去了,只覺得傷口再不好好處理一下可能會感染,回頭發燒可就麻煩了。既然占據了這副身體,就該适應它的習性,好好保護它,不讓家人 操心。

又揉了幾下,易晖站起來活動關節,估摸着走個來回應該不成問題,便循着燈光一瘸一拐地往路那頭的挪。

淩晨的便利店門庭冷清,正門停着一輛小貨車,有兩個身穿印有超市LOGO工作服的人在往裏頭搬貨。雨後的山下空氣清新,深嗅一口,肺腑間盈滿泥土與草木的味道,工人進進出出的腳步聲和交談聲稍稍遮掩了周晉珩的說話聲。

通話似乎臨近尾聲,周晉珩手上拎着裝得半滿的購物籃,背對門口,在甜品貨架前躬身翻找着什麽,因為騰不出手把手機夾在肩窩裏,語調輕快上揚:“回家?上次不是回過了嗎?啧,要不是因為你,我回去幹嗎?……你個小丫頭片子,管好自己就行,別為哥哥我瞎操心……嗯,現在就可以開始準備了,下回說不定就帶你嫂子一起回家……好,你嫂子等着我呢,先挂了啊。”

把手機揣回兜裏,周晉珩把選好的幾件商品一股腦拿了扔進購物籃,轉身看見不遠處站着的易晖,先是一愣:“不是讓你在那兒等我嗎?”

随後可能意識到易晖聽到了自己剛才說的話,面上露出一絲罕見的羞赧,舔了下發幹的嘴唇,說:“東西都拿了,走,結賬去。”

一個人擺出熟悉親昵的姿态,另一個人卻沒打算配合。易晖越過周晉珩往賣藥品的櫃臺走去,周晉珩從他行進的方向意識到他打算找什麽,叫住他,揚了揚中的購物籃:“我已經拿了。”

便利店門外的長椅上,易晖又被不由分說地按着坐下,周晉珩半蹲在地,利落地卷起他的左邊褲腿,拆開紮了幾個小時的手帕,看見傷口周圍隐隐泛起紅腫,蹙眉疑惑道:“怎麽更嚴重了?”

他記得小傻子雖然嬌氣,可托身體素質好的福,平時頭疼腦熱好得很快,更別說這樣小磕小碰的傷口,往往還沒等他發現,就已經痊愈了。

他能想到的易晖自然也能想到。本打算沉默到底,想起剛才周晉珩講電話時的輕快語氣,易晖心裏忽而泛起一陣洶湧的酸澀。

繼而,這陌生的感覺化作他自己都未曾打過交道的另一面,強勢地牽動了易晖的神智,令他未加思索便道:“因為我不是他,當然跟他不一樣。”

這句話猶如冷風過境,周晉珩的臉色倏地變了。不過須臾,又彎起唇角恢複柔和:“不一樣就不一樣,誰能從小到大一點都不變呢。”

說話的同時,手上的動作并沒有停下,用棉簽蘸着紅藥水仔細塗抹了傷口,湊過去輕吹幾下,拆開紗布剛要往傷口上貼,手上的東西突然被易晖奪了過去。

“我不是你要找的人,你認錯了。”這股沖動來之不易,易晖記得自己說過類似的話,可他知道放在當下更具分量,“你認錯了,我不是他。”

或許是察覺到危險逼近,又或許是仍對自己信心不足,易晖改變主意了。他不想再陪周晉珩玩下去,不想再等到周晉珩失去耐心,他想現在就把這段關系斬斷。

現在這樣算什麽?他已經換了副軀殼,已經在努力抽身而出,周晉珩卻不知哪根筋搭錯了跑來糾纏不休。迫于無奈也好,囿于執念也罷,憑什麽一切仍由他掌控,憑什麽自己要陪他再耗一次?

再長的生命也終有盡頭,何況這條命不歸易晖所有,他也沒有什麽可以拿來交換了。

“你不是說,我不想看見你,你就走嗎?”沒等對方說話,易晖一股腦兒道,“謝謝你來找我,謝謝你的照顧,現在你可以走了。”

聽完這些,周晉珩雙唇緊抿,勉強撐起的笑容也挂不住,面色轉為陰沉,仿佛山雨欲來。

這是他生氣前的征兆,易晖比誰都清楚他生氣時的樣子,接下來就該暴跳如雷,在身邊撿個順手的東西發洩怒火,然後拂袖而去。

只要不順他的心,他永遠都是這樣的反應。易晖不介意再做一回 “東西”,橫豎不是第一次了,他在這方面的經驗足夠豐富。

一秒,兩秒……時間悄然流逝,預料中的狂風暴雨遲遲沒有降臨。

易晖只聽見鼻息間溢出的一個笑音,是冷嘲還是熱諷他分辨不出,總之不會是因為高興。

“走?我還能走到哪裏去。”周晉珩的聲音低啞,像在自問,“你在這兒,我還能去哪裏?”

易晖聽不懂,也不想懂,被周晉珩捏着下巴轉為面對面的時候,眼底仍沒有沾染絲毫溫度。

即便已經做好了充分的心理準備,即便前幾次都安然度過,周晉珩還是被易晖表現出來的冷漠和抗拒刺痛了,挫敗感猶如細密的網将他密不透風地包圍。

伴随其中的還有鋪天蓋地襲來的不知所措。

“你喜歡我的,你說過喜歡我。”周晉珩固執地與易晖對視,另一只手去摸他垂在身側的冰涼的手,迫不及待地把自己的溫度傳遞給他,“你只是在生我的氣,其實不想我走,對不對?”

面對這番胡言亂語,易晖只當聽了個笑話,卻不知該哭還是該笑。

他連一個恰當到剛好能将對方擊退的的表情都擺不出來。

自我催眠的效果還在延續,現在他已經不需要刻意抽離就可以置身事外。好似一個游離于故事之外的第三者,可以忽略不該屬于他的溫柔,不去看那帶着期盼和乞求的眼神,就能将手一點一點從對方松動的掌心裏抽出。

“喜歡你的是他,不是我。”

手心的皮膚再次接觸到空氣,随着濕汗蒸發,易晖視線昏聩模糊,思緒卻出離清晰。

從始至終,都是我在求你啊,上輩子求你喜歡我,現在求你放過我。

如果非要這樣才肯放過我,那我就說給你聽。

“我讨厭你,求求你……別再纏着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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