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

如果把唐琛比作天上的星星，她只是衆多仰望星空的人之一，她和他之間有着永遠不可逾越的鴻溝。

此時此刻，在她人生悲慘的時刻，願意向她伸出援手的，能夠安慰她的，并不是美麗遙遠的星星，而是眼前這個樸實漢子真摯的關心。

“如果、如果你方便的話……”

莫小鈴小聲說道。

王亮趕忙點了點頭：

“方便的，方便的，我一下午都沒事幹，或許還能幫上忙的。”

莫小鈴不再多說什麽，惶惶地離開了書屋，快步走向公交站，王亮緊跟其後，卻又體貼地什麽也不多問。

當兩人趕到小區門口時，一輛救護車從他們面前呼嘯而過，圍觀的路人正陸陸續續地散去。

莫小鈴不由得加快了步伐。

家門敞開着，莫昭正倚靠在門框上抽着煙，他看上去面無表情，可周身卻散發出哀莫大于心死的麻木與悲涼，莫小鈴一時間竟不知該說什麽好。

“鈴子出走的這幾年，我為這個家付出了全部的心血。”莫昭舔了舔幹燥而蒼白的嘴唇，眼神空洞而淡漠，仿佛在述說着毫不相關的故事，“不管我怎麽試圖修複我和你媽的關系，她還是一味地沉浸在自己的傷痛裏，非但看不到我的努力，每一次用心良苦的安排反而成了激怒她的事由，從而更加變本加厲地折磨我，也折磨她自己。小鈴，我是人，一個凡人，沒什麽理想，只想要一個平凡安穩的家庭，溫柔的妻子，活潑健康的孩子，算不上奢求吧？但為了這麽個小小的願望，老天爺卻讓我付出了如此大的代價。”

“爸，求求你別把媽媽送進精神病院，你再好好勸勸她，幫她從痛苦中走出來，我會孝順你們，努力做一個好女兒！”

“太遲了……”莫昭搖了搖頭，從胸腔發出深深地嘆息，憂郁蒼涼的目光落在莫小鈴的身上，

“小鈴，你知道的，我不是你爸，你也不是我的女兒，天下沒有不散的筵席，你我的緣分到此結束……你走吧，去努力尋找屬于自己的人生！”

莫小鈴的雙唇微微顫動了一下，片刻後，才問道：

“爸，這句話，是什麽意思？你……不要我了嗎？”

“女兒不在人世了，老婆被送到了精神衛生中心，我也失去了繼續沉浸在痛苦中生存的勇氣，等把這裏的事處理完了，哪怕去住員工宿舍，去租房，我都不想再呆在這個家裏了，而你，也不用像曾經的我一樣被它束縛捆綁，好好地去過自己的日子去吧。”莫昭說罷，将手中的煙泯滅，不再看莫小鈴一眼，扭頭看向客廳。

五月的陽光是如此燦爛，透過客廳厚重的窗簾，依然可以看見它悄悄潛入室內的足跡。

莫家的客廳像一幅油畫，那麽真實又那麽遙遠，雖然近在眼前，卻将成為永遠的回憶。

很快就再也見不到這個家了，有個聲音在心裏呢喃，可卻什麽都說不出來，什麽都挽回不了。

莫小鈴聽見自己像夢呓一般問道：

“爸，你把媽送進了哪家精神衛生中心？”

莫昭的臉色有一剎那的痛苦和不自在，很快又被他抑制住了：

“我不會告訴你的，小鈴，我說過，現在你和這個家已經徹底了斷了，我不會再給你在精神上拷問我的機會。”

莫小鈴心裏的悲憤從臉上一閃而過，但她沒有再說刺激莫昭的話，只是解釋道：

“我只是想去看看她，媽若是清醒的時候，發現自己待在那個地方，身邊一個親人都沒有，會不會感到寂寞和難過？”

莫昭像是更加無法忍受地鎖緊雙眉，一口回絕道：“你不必再見她了，到現在你都不明白？這世上最讓她受不了的，或許不是我，而是你的存在。”

說罷，伴随着一聲冷冷的“小鈴，就此別過，各自珍重吧！”莫昭轉身走回了屋子，并且關上了門。

當眼前這扇門開始變得模糊的時候，莫小鈴早已淚流滿面。

這時，一張紙巾忽然出現在她的面前，一直默默地站在過道不遠處看着他們的王亮走了過來：

“小鈴，別、別哭了，我想，莫叔叔知道你是個好女孩，所以才不願繼續拖累你。有時候，當我媽心情不好情緒低落的時候，我也想過，如果有一天她說不再需要我，讓我從此離開她自謀生路，我也不會有任何的怨言，只有感恩和感激。”

王亮的話讓莫小鈴大吃一驚：

“你不是葛姐的親兒子……”

“是的。”王亮抓了抓後腦勺，“我從孤兒院出來的那個夏天，因為學歷低一直找不到合适的工作，身上的錢花光了，白天只好撿垃圾為生，晚上就睡到郊區的橋洞底下，有一天路走得太遠了，天又下起了大雨，只能跑到有屋檐的店家避雨，別人看見我髒兮兮的樣子都沒好氣地趕我走，只有我媽，非但不嫌棄我，拿來衣服給我換，還給我端來了熱乎乎的包子和豆漿，知道我無處可去後便說店裏正缺人手，問我要不要留下來打工？當時又餓又渴的我，心裏十分感激，自從出生以來，第一次有陌生人如此關心我，對我好，我幾乎立刻就答應了，先是跟我媽學習如何做包子，然後就起早貪黑，勤勤懇懇地幹活，不久後她就認了我做兒子，像所有母親一樣對我噓寒問暖，無微不至。”

莫小鈴眸光盈盈地望向王亮：

“我真羨慕你，遇見這麽個好媽媽。”

王亮不好意思地笑了一下：

“是啊，我每一天都感到自己很幸運，對于人生也別無他求，只要能讓我媽開開心心的，我就滿足了。所以，小鈴，你不要再傷心了，雖然莫叔叔不能再繼續照顧你了，可是你……還、還有我呢。”

說到這，這又高又大的漢子的臉徹底紅了，聲若蚊蠅。

兩人慢慢走到了車站，當莫小鈴踏上駛往珍北路方向的公車，手握黃色欄杆扶手，看向窗外時，忽然真切地意識到就在今天，仿佛有一把無形的劍已經生生斬斷了她的過去，今後的人生真真正正将由她一人面對了。

莫小鈴一直向往着自由自在的人生，可沒有比這樣的“自由”更讓人心如刀絞了。

“喂，小姑娘，你還沒刷卡呢？”關上車門的公交車駕駛員回過頭來，望着這個若有所思的女孩。

“哦，對不起，我忘了。”莫小鈴急忙掏出公交卡在刷卡器上刷了一下，再将它放回了衣袋。

指尖在衣袋裏碰到了另一樣東西，那東西硬硬的方方的，邊角有些鋒利，那是唐琛給她的卡。

莫小鈴的心微微一震，不知不覺中憂傷退了回去。

迷戀就像血液裏流淌的罂粟，明知無益，明知無望，明明做了決定，依然能開到荼蘼，明明知道不該再想他了，可大腦還是控制不住地描繪出他的容顏。

王亮站在後面的空位旁向她招手：

“小鈴，過來啊，這邊有個座位。”

“謝謝。”莫小鈴坐在王亮留給她的座位上，那張卡在她的手心微微發熱，如果這張卡只是個幌子，對于一無所有的自己來說并沒有什麽可怕的，可是，就算他不是騙子，結果又能怎樣呢？

不管怎樣，就去一次好了。

莫小鈴在心裏暗暗說道。

不管唐琛是不是騙她，只此一次，她将把他的名字從心裏面徹底劃掉，從此她是店員，他是老板，僅此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