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 擔心

晨曦初起,衛襄騎馬混在護衛中,看到鳴葉要了一壺熱水進去。一會兒後,端着一個銅盆出來,将水潑在地上。

早上不是梳洗過了嗎,這又是做什麽?難道那丫頭被他氣哭了?衛襄想着,在馬背上忽然有些坐不住。

他左右看看除了他們沒有別的行人,索性靠近馬車,再次掀開車簾。

馬車內,江苒端然而坐,黑紗帷帽放在一邊。鳴葉半跪在她面前,正在為她重塗香脂。她的眼眶還有些發紅,淚痕卻已消失不見。

他突然掀簾,鳴葉吓了一跳,她卻恍若未覺,低垂着眼,依舊維持着原來的姿态,平靜異常。

這是當他不存在嗎?衛襄冷笑:“怎麽,這是舍不得嗎?舍不得幹嗎不和人家相認?”

江苒沒有理他。

衛襄忽然怒了:“你要真舍不得他,我成全你,等他以後成親了,我把你送給他。”妾通買賣,他說把她送給蒙沖,就是要以妾侍的名義送了。

江苒終于擡起眼,看了他一眼。

漆黑的眸子烏沉沉的如古井無波,不帶一絲感情。

衛襄心中一窒,一肚子尖酸刻薄的話竟然說不出口了。他惱羞成怒,恨恨地說了句:“你好自為之。”摔了簾子。

馬車內,鳴葉擔心地看了江苒一眼,欲言又止:“姑娘……”爺還是孩子心性,生生把人家新娘子搶過來說要做侍妾,轉眼又說要送人,換了誰也受不了。偏這位姑娘連句軟話都不會說,又把爺給惹惱了。

江苒一句話也不想說,拿過帷帽,再次掩住面容。

中午一行人在山林生火造飯。

一路上,鳴葉見江苒不說不動、不吃不喝,仿佛失了生機一般,心中害怕。一停車就下來找衛襄。

衛襄聽着冷笑:“不吃不喝?餓死正好。”

鳴葉低着頭,大氣也不敢出。

衛襄道:“你別管她了,去後面一輛車看看鳴枝她們。”

鳴葉低聲應“是”,依言去找鳴枝,眼角餘光卻看到衛襄黑着臉站了一會兒後,忽然大踏步地向江苒的馬車走去。

衛襄怒氣沖沖地上了馬車。

車門在他身後關上,陽光透過厚厚的車簾照進車廂,光線有些晦暗。

江苒斜倚着車廂一動不動,厚厚的黑紗擋住了她的面容。

衛襄直接把礙眼的黑紗掀開,揚眉正要說話,忽然愣住。

江苒秀氣的眉緊緊皺着,粉白的小臉上,雙目微阖,呼吸均勻,已經睡着了。

衛襄如一拳打在棉花上,滿腔的郁躁瞬間化作無奈。他怔怔望着小少女沉睡中尤顯稚嫩的面容,吐了口氣,恨恨地一指戳上她蒼白的臉頰。

咦,嫩嫩的好像豆腐,手感還不錯,衛襄忍不住又多戳了幾下。

江苒秀眉皺得更緊,臉蛋微側,長長的睫毛顫了顫,眼睛忽然睜開。

衛襄心虛地将做壞事的手藏在身後,怕江苒追究,先發制人地開口責問:“聽說你要絕食?”

江苒的眉頭剛松開又皺起,低低問道:“您怎麽在這裏?鳴葉呢?”因着剛醒,聲音中還帶着嘶啞。

衛襄不高興了:“這是我的馬車,我怎麽不能在這裏?”

得,這位爺脾氣又上來了。江苒只當沒看到他的臉色,淡淡道:“衛公子,麻煩你幫我叫一下鳴葉,我找她有事。”

居然支使起他來了?衛襄一愕,感到有些新鮮。似乎在他因蒙沖對她說了那番話後,她原來對他若有若無的畏懼一下子消失了,态度也變得冷淡和無所謂。

她這是在怨他?

衛襄心裏不舒服,冷下臉道:“鳴葉有其它事,什麽事找我也一樣。”

“哦?”江苒一雙明潤的眼眸看向她,面無表情,片刻,她淡淡道,“我要更衣,您也能幫忙嗎?”

衛襄眨了眨眼,一時有些懵,待觸到江苒一雙微微含諷的妙目,他忽然反應過來,頓時跳起來:“誰,誰要幫忙這種事啊?你一個姑娘家……”他噎住了,轉身下了馬車,頗有些狼狽地道,“我去找鳴葉過來。”

晉陵驿,樹林中。

一個長相平庸的衛士輕手輕腳地走近蒙沖,禀道:“将軍,問出來了。”

蒙沖張了張嘴,一時竟有近鄉情怯之感,許久,下定決心道:“說。”

“事情确實可疑。”衛士不疾不徐地敘說,“他們是昨日一早投宿驿站的,來的時候小娘子昏睡不醒,是陳公子把人抱進去的。後來有人還聽到裏面傳來哭聲,但聲音太低了,不能肯定。

“陳公子巳時末突然說要成親,喜燭、嫁衣還有蓋頭都是路上臨時買的,小娘子拜堂的時候還好,可後來據驿丞娘子說,他們進新房後,新娘子不知為什麽自己掀了蓋頭,神情間也沒有一點歡喜。

“再後來,就出了陳公子被傷,小娘子失蹤的事。将軍……”他頓住了,瞥了一眼暗暗心驚,連忙低下頭不敢再看。

蒙沖的眼中不知何時已蓄滿了淚,這個鐵血男兒,自來是流血不流淚的,此時不禁哽咽着輕輕道:“她是被迫的,她不願意。”他背過身去,用手背擦了擦淚,問,“小娘子的下落可有眉目?”

衛士恭聲道:“最後的痕跡出現在郭六小姐住處的後窗,後來失了火,就……”

火燒起來,紛紛亂亂,就算有什麽痕跡也湮沒了。

蒙沖搖了搖手:“郭六小姐那邊我問過了,他沒必要騙我。你再細細追查,務必找出她的下落。”

“是。”

沒必要騙人的衛襄有些心神不寧。

跟車的廚子煮了一大鍋面糊糊,放入肉幹、青菜、蘑菇、香腸,加入調味料,一衆護衛吃得津津有味,贊不絕口。

馬車上,鳴葉端了一大碗進去。

也不知她會不會吃,不會真的絕食吧?衛襄食不知味地喝下一大碗面糊糊。

鳴葉出來了,端出的碗已空。

衛襄松了口氣,随即有些懊惱,她吃不吃又關他什麽事?

鳴葉卻快步走到他這邊,一臉愁眉苦臉地道:“爺,這可怎麽辦好?”

衛襄挑眉:“又怎麽了?”

鳴葉壓低聲音道:“姑娘說不餓,又睡過去了。”

衛襄眉心一跳,驀地站起:“那這碗……”

鳴葉憂愁:“姑娘讓我吃了。”

衛襄按捺不住了,徑直向馬車走去,直接跳上馬車進了車廂。

江苒躺在柔軟的羊毛墊上,身上搭着一條毛毯,果然又睡着了。

帷帽被收在方幾上,她雙手環抱,蜷縮成一團,柔嫩的小臉枕在一個靠枕上,依舊鎖着眉,帶着輕愁的模樣。看上去可憐極了。

才這麽大點的姑娘,怎麽就有這麽多憂愁?衛襄想着,手不自覺地伸到她額前,輕輕拂過,想撫平她眉間的褶皺。

指下的肌膚依舊細膩如脂,衛襄撫了一下又一下,似上瘾般,指尖流連不舍,從眉心劃過她精致的鼻梁、蒼白的臉頰,直到雪白的脖頸。

等到他意識到自己在做什麽,頓時如燙了手般縮回,見鬼般地看了沉睡的小少女半晌,他忽然什麽脾氣都沒了。

馬車門響,鳴葉回來看到衛襄跪坐在江苒身邊怔怔出神,不由一怔:“爺?”

衛襄回過神來,猛地站起來,吩咐道:“小心照看她。”匆匆下車而去。

江苒這一覺睡得昏天黑地,醒來時兀自迷迷糊糊,不知今夕何夕。

“姑娘,你醒啦!”耳邊傳來一聲驚喜的呼聲。

不是一直服侍她的杏娘的聲音,江苒恍惚了下,忽地憶起一切:她重生了,回到私奔的那一晚,好不容易從陳文旭手中逃出,又落入衛襄手中。

好在衛襄是個不近女色的,她只要熬過這段時間,等到衛褒順利登基,衛襄不再怕秘密暴露,到時就能脫身了。

也不知爹爹會不會原諒她這個不孝女兒。會的吧,她是爹爹唯一的女兒,從小如珠似寶,捧在手心長大的。上輩子,她被迫嫁給陳文旭後,無顏見老父,還是爹爹派人找到她,給她補了豐厚的嫁妝,還時不時幫襯當時還窘迫的小夫妻。

這輩子,如果還要受那等男子加諸之苦,她寧可不嫁人。爹爹若同意,她就一輩子留在家裏,服侍他老人家終老;若不同意,大不了遁入空門,從此青燈古佛,倒也自在。

她只想好好的,平平安安、順順心心地度過這一輩子。

“姑娘!”見她呆愣愣地不說話,鳴葉急了,不由又喊一聲。

江苒回過神來:“現在什麽時辰了?”

“快酉時了。”鳴葉道,“您睡了快一天啦,前面就是越丘鎮,我們會在那裏打尖,住一晚上。”

居然這麽晚了。江苒意外,上輩子失眠的狀況實在延續太久,她已經很久沒有這麽安心地睡過一覺了。此時不僅身體的疲累全消,更是精神奕奕。唯一不好的就是——

肚子不合時宜地咕咕叫了起來。

江苒臉蛋微紅,鳴葉已含笑道:“後面馬車上的小爐子一直幫您溫着銀耳百合羹呢,我叫人幫您取一盞來,先墊墊肚子,馬上就能用晚膳了。”

她掀開車簾招呼一聲,立刻有一個護衛靠近車廂半探進來問:“醒了?”

江苒正想誰這麽無禮,聽到熟悉的公鴨嗓,什麽想法也沒了。除了衛襄,又有誰這麽大膽?

鳴葉笑道:“姑娘餓了,麻煩您叫一盞銀耳百合羹。”

衛襄打量着江苒,見她慘白的臉頰恢複了紅潤,一對黑白分明的眸子清澈而明亮,顯得整張小臉都生氣勃勃的,再不是先前冷着臉時死氣沉沉的模樣。

不知怎的,他心中也添了一絲莫名的喜悅,輕快了幾分,居然親自飛馬到後面的車上叫銀耳百合盞,把在車上看爐子并養傷的鳴枝幾個吓了一大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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