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7 鞋子

可是沒有三哥哥好看。

方瑾枝停下來, 有些猶豫地轉過身望着他。只見他扶着假山顫顫巍巍地站起來,可又一擡腳,就再次重重摔了一跤。“砰”的一聲, 方瑾枝聽着就覺得疼。

這一回,他沒着急起來, 呆呆坐在地上。

方瑾枝想着可別吓傻了,她急忙一方面讓阿星去扶他,一方面讓阿月折回去把事兒告訴入烹。

“走開!拿開你的髒手!”小少爺狠狠瞪了阿星一眼。

大概是習慣了陸無硯的極度愛幹淨,對于這個和陸無硯長得有幾分相似的小少爺會說出這樣的話,方瑾枝竟是沒太多意外。

方瑾枝朝着阿星招了招手, 讓她回來。方瑾枝也沒有立刻走,而是等入烹過來。

小少爺居然也不起了,他忽然盤腿坐下,大大咧咧地指了指方瑾枝,“诶, 就你!你誰?叫什麽?誰家的?在這裏幹什麽?”

方瑾枝古怪地看了一眼,小聲嘟囔了一聲:“莫名其妙”。

若不是因為他長得和三哥哥有幾分相似,方瑾枝覺得他是三哥哥的親戚,否則她才懶得管他。方瑾枝不由又偷偷看了他兩眼。

五官是真的很像三哥哥,可氣質卻不太一樣了。他瞧着才十來歲的樣子, 像小了一號的陸無硯。方瑾枝正猜着這個小少爺是三哥哥的什麽親戚,阿星就把入烹喊了來。

讓方瑾枝意外的是,入烹不是一個人來的,陸無硯居然一并過來了。

“三哥哥!”方瑾枝忙小跑着迎上陸無硯。

“嗯。”陸無硯點點頭。

陸無硯看向在地上盤腿大坐的小少爺, 皺了眉,道:“像什麽樣子,起來!”

“拉我!”他将手伸向陸無硯。

陸無硯站着沒動。

小少爺“咳咳”咳嗦了幾聲,捂着胸口不停喊疼:“哎呦,好痛啊,胸口悶、喘不上氣,舊疾又複發了!”

方瑾枝“噗嗤”一聲笑出來,他這演技也忒差了點,反正不如她。

“你笑什麽!”他立刻停了喊疼,惡狠狠地瞪了方瑾枝一眼。轉而又望向陸無硯,可憐巴巴地說:“國公府連個鏟冰的都沒有。那麽滑,怎麽起嘛!”

陸無硯看了一眼地面上的冰,終究還是走過去拉他。

這倒是讓方瑾枝有些意外,三哥哥可是難得妥協的。她不由更加好奇這個人究竟是誰。

“松手。”把他拉起來以後,陸無硯看一眼被抓皺的衣袖。

“我不!”小少爺順便在假山上抹了一把,蹭了一層灰。然後用髒兮兮的手掌往陸無硯白色的袖子上使勁兒一擦。

陸無硯垂眸看着弄髒的袖子,沒動。

方瑾枝吓傻了,更別說入烹、阿星和阿月了。好像所有人都呆在那裏,震驚地看着這一幕。

陸無硯緩緩擡頭,他忽然拎住小少爺的衣襟,一躍而起,躍上了假山。這座假山極高,又在頂處雕出雄雞的模樣。陸無硯把他放在雞頭上,然後縱身躍下,轉身離開。

“無硯!不要丢我在這裏啊……我怕高!我怕高!救命啊!”

方瑾枝聽得出來他是真的怕,因為他的聲音有些顫抖,甚至帶着點哭腔。

“走了。”陸無硯敲了一下方瑾枝的頭,牽起她的小手。

“哦……”方瑾枝跟着陸無硯離開,卻忍不住回頭望向假山上的小人。

迎面忽然來了好多人,走在最前面的竟然是陸無硯的父親和長公主。方瑾枝不由詫異,她知道三哥哥的父母不合,能夠看見他們兩個人走在一起還真是稀奇。

“誰準許你擅自出宮的!”長公主厲喝一聲。

方瑾枝呆住了。出宮?難道那個和三哥哥長得有幾分相似的人竟是……小皇帝?

楚懷川本來就懼高,站在假山上雙腿打顫,被長公主這麽一訓斥,驚得一個趔趄,直接從假山上摔了下來。

人群驚呼起來。陸無硯倒是冷靜,因為知道楚懷川不會有事。

長公主瞬間抽出陸申機腰間的弓箭,搭弓射箭,一氣呵成。

方瑾枝眨眨眼,疑惑地望過去,只見那位小少爺的衣領被這一箭射在假山上,整個人吊在假山中間。長公主身邊的兩個侍女飛掠而去,将人救下。

“哇,長公主的箭法好厲害!”方瑾枝不由贊嘆。

“哼,”陸申機冷哼一聲,念叨一句“還不是我教的。”

方瑾枝禁了聲,她可不想成為他們兩個吵架的小小導火索。

長公主将手中的弓箭還給陸申機,大步走向被帶過來的楚懷川。楚懷川臉色有些蒼白,顯然是真的吓着了。長公主伸出手将他頭上的一片枯葉拿下去。

“你該時刻記着自己的身份!”她用食指點着楚懷川的胸口,使得楚懷川被逼得向後退了兩步。

楚懷川眸光一轉,急忙說:“皇姐你不能偏心!無硯把我丢到假山上,你得先罰他再訓我。他犯的事兒比我大!”

“你能不能有點……”長公主深吸一口氣,将“出息”兩個字咽回去。畢竟是一國之主,畢竟當着這麽多人的面,她得努力壓抑自己的脾氣,給他留點臉面。

她指了指入醫和入酒,吩咐:“把陛下送回宮,立刻!”

“是!”

“我不走!這……這是聖旨,你倆誰敢抗旨不尊!”楚懷川瞪着走過來的入醫和入酒。

入酒和入醫立刻跪下,進退兩難。

長公主卻因為他這句話臉色緩和了一些。

“皇姐你不能趕我走!我是來陪無硯過生日的!無硯!無硯!無硯!”

陸無硯頭也沒擡,道:“謝了,不用。”

“好好好……我說實話,我自己一個人在宮裏害怕!我……我總是夢見他們要殺我!好多人,所有的宮女、太監都是壞人!他們都要殺我!”

若是以前,聽他這麽說,長公主就會心軟起來。可是一想到他馬上就要十三的年紀,長公主不得不狠下心來。他出生的時候身上就帶着病,這些年一直靠藥吊着命。也是因為病弱的緣故,明明快十三的年紀,個頭也不長,瞧着像個剛十歲的孩子。

性子也……軟弱、任性、膽小。

“不必多說了,立刻回宮去!”

“皇姐……”

“從今日起奏折自己批,就算是再送過來我也不會再幫你!”

楚懷川睜大了眼睛,震驚地望着長公主,他臉色極差地跑到長公主身邊。

“皇姐!無硯說了你過了十五就會回宮的!你不要我了嗎!”他死死抓着長公主的袖子,臉色蒼白。

長公主甩開他的手,狠心說:“不回去了!”

“皇姐!我不要當這個皇帝了!誰愛當誰當!不要将我一個人仍在陰森森的皇宮……”楚懷川一滞,然後劇烈地咳嗦起來。

幾乎喘不上氣來。

“陛下!”入醫急忙過來,從袖中取出一個白瓷小瓶,倒出兩顆小拇指大小的藥丸遞給他。

“滾開!”楚懷川一腳踹開入醫,他沖到陸申機面前。他抓着陸申機的衣襟,哭着說:“姐夫,幫幫我,幫我說說話呀!”

“男子漢大丈夫哭什麽哭!”陸申機蹲下來,用力抹去他臉上的淚。又從入醫手中接過藥丸,不由分說地塞進他嘴裏,再從急忙趕過來的丫鬟手中接過溫水,喂給他喝。

吃了藥,楚懷川的臉色才好起來。

一直站在一旁的方瑾枝看到這裏卻覺得這一幕有些詭異,且不說小皇帝的身份尊貴。就算他在長公主和陸申機的面前,表現得更像是他們兩個人的孩子……

陸申機貼着楚懷川的耳邊小聲說了兩句,楚懷川臉上先是露出懷疑的表情,然後使勁兒點了點頭。他轉身走向長公主,仰望着她,十分誠懇地說:“皇姐,川兒知道錯了。等明天給無硯過了生日我就回宮。以後我會好好當皇帝,再也不鬧脾氣撂擔子!”

雖然明知道是陸申機教他的話,長公主還是心裏舒服了一些。她點了一下頭。

楚懷川感激地望了一眼陸申機。

陸申機笑着起身,他走到楚懷川身邊,說:“走,咱們看戲去!”

“好!”

長公主想要叮囑陸申機幾句,想了想還是作罷,只是給入酒使了個眼色,讓她派人暗中保護。

陸無硯有些茫然地望着楚懷川跟着父親離開的背影,縱使是重生一次,他也不知道該如何救他性命。縱使所有人都知道他的性命本就極短,可是看着他在大好的年紀枯萎,還是忍不住心疼。

看着如今任性哭鬧的楚懷川,陸無硯不由想起前世時他病逝前羸弱的模樣。弱不禁風的他站在陽光下,笑得很可憐。

他說:“無硯,我說了一輩子不想當這個皇帝,可是沒有人信我。”

他說:“我知道我是無能的皇帝,我當了多少年的皇帝,就讓皇姐失望了多少年。我現在把皇位給你,把大遼給你。無硯,替我、替皇姐守好這片江山……”

陸無硯忽然覺得心口很悶。他轉身,大步往前走。

如果重生一次還是不能挽救身邊這些人的命數,又為何讓他重生一次?那種站在高處回望時只有十裏魂幡的孤寂,就像刺骨的冰淩紮入骨縫。

父母、懷川、方瑾,甚至整個陸家的人,他們前世死去時的模樣就是陸無硯永遠無法擺脫的夢魇。

不知道走了多久,陸無硯忽然停下來。他轉身,看着身後氣喘籲籲的小姑娘,問:“為什麽跟着我?”

陸無硯走得很快,方瑾枝小跑着才追得上他。她上氣不接下氣地說:“我、我看……看見……三哥哥……三哥哥不開心……”

陸無硯的視線落在方瑾枝的腳上。

方瑾枝疑惑地低頭,這才發現她跑得太快竟是跑掉了一只鞋子,而且她竟是渾然不覺。

陸無硯将方瑾枝抱起來,小心翼翼地把她抱在橫斜的垂柳枝幹上。

“在這裏等我。”陸無硯轉身,沿着兩人來時的路折返回去,終于在不遠處拾到了方瑾枝遺落的鞋子。月白色的小鞋子上繡着大片淺色的木槿。

他重新回到方瑾枝身邊,擡起她的腳。

“我、我自己穿……”方瑾枝扭捏地想要收回自己的腳。因為她跑過來的時候錦襪染髒了污泥,她擔心陸無硯厭惡。

陸無硯捏着她的腳踝,拒絕了她的掙紮。然後将她小腳上髒兮兮的錦襪脫下來,才将小小的繡花鞋為她穿上。

“瑾枝。”

“嗯?”

“三哥哥有點冷。”

方瑾枝想要把自己的鬥篷脫下來給陸無硯,她去解胸口水色的鬥篷系帶,卻一下子想起來自己的衣服太小了,陸無硯根本穿不了。她有些疑惑,一時不知該怎麽辦好。

陸無硯已經上前一步,抱住了方瑾枝。方瑾枝愣了一下,忙擡起自己的小胳膊,緊緊抱住陸無硯的腰,說:“對哦,抱抱三哥哥就不冷啦!”

“嗯。”陸無硯緩緩閉眼。

這一世,他會傾盡全力讓所有人都好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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