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8 忠心

忽然下雪了, 方瑾枝擡手,用小小的手掌接了一片雪。

“三哥哥,我們去堆雪人吧。”方瑾枝說。

陸無硯笑:“小孩子。”

方瑾枝嘟了嘟嘴, 不甘心地嘟囔:“我本來就是小孩子。”

她又拉了拉陸無硯的衣襟,低低央求:“去嘛, 去嘛。哥哥說等他回來了就帶我堆雪人,要在院子裏堆一個我。可是哥哥不會回來了,三哥哥陪我好不好?”

方瑾枝的眼睛幹幹淨淨的,帶着一點點小小的企盼。

“好。”陸無硯受不了她這個樣子,把她從樹幹上抱下來, 也沒放她下來,而是抱着她往回走。他忽然覺得命運對他不薄,他有了重生的機會,就有了改變命數的機會。他所在意的人都在活着,不像懷裏的小姑娘家人幾乎都不在了。

還好, 她還有他。還好,今生不會再偏執、別扭地對待他們之間的感情。

陸無硯果真陪着方瑾枝在垂鞘院裏堆起一個雪人,方瑾枝還讓阿星回自己的小院拿了一件她的舊鬥篷,圍在小雪人的身上,鵝黃的小鬥篷在陽光下泛出暖暖的光。

方瑾枝站在和她一般高的雪人面前, 摸了摸雪人的臉,又對着雪人抿唇笑起來。

陸無硯站在不遠處看着她,只要靠近她,他的嘴角總是會不由自主微微勾起一個小小的弧度。

雲席林站在遠處林間的涼亭裏, 審視了一會兒陸無硯。一雙古井不波的眸子忽然起了漣漪。他轉身,去找長公主。

說起這個雲席林倒也是個奇人。他不到而立之年官居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左相,從政才能前無古人。十年後辭官剃度,青燈古佛十載,而後幾十年閑雲野鶴、四處游歷。每一次再出現在衆人面前,必是又換了個身份,做出一些驚人之舉來。

長公主正在閣樓三層裏的一間書房裏,她坐在靠窗的長案邊,整理着桌面上的幾份信劄。

“參見長公主。”雲席林微微彎腰,卻并沒有跪下。

長公主沒擡頭,随手一指,道:“坐。”

“剛剛那一幕,草民都看見了。”雲席林開口。他的聲音低沉平緩到有些聽不出年紀,但是莫名有一種僧侶說禪時的從容。

長公主自然知道他說的是小皇帝的事情,她沒提那事兒,只是說:“雲先生自稱草民實在太過謙了。”

雲席林無聲笑了一下,說道:“名利皆浮雲,更何況一個稱呼。”

長公主将桌面的信劄收拾好,交給一旁的入醫收起來。這才看向雲席林,道:“雲先生有話請直說,本宮不喜繞彎子。”

雲席林哂然一笑,道:“世人皆道長公主一心輔佐幼帝,卻不知道您一心栽培自己的兒子,有心推他登上龍椅。”

長公主眯起眼睛,冷笑:“雲先生可知單憑你這一句話,今日就不能出了這間屋子!”

對于長公主有些淩厲的警告,雲席林倒是沒有多在意,他笑笑,繼續說:“無硯當年代替陛下做了兩年質子的經歷就是他的一道免死金牌,為他擋去明處的發難。長公主曾命令無硯不許去陸家的學堂不許科舉不許為官或從軍,加之無硯這幾年跋扈怪癖的表現,又為他擋去了無數暗處的謀害。”

長公主沒有說話,只是靜靜審視着他。

“可憐那些掉以輕心的人簡直愚蠢,公主的兒子哪裏用得着為官或從軍。”雲席林譏笑,“他們更是小看了公主的野心。”

“說完了?”長公主挑眉,涼涼地看他。

雲席林心裏微頓,他知道長公主已經對他動了殺意。他理了理心神,略嚴肅了一些,說道:“當年長公主将無硯交給草民暗中教導,就是相信草民的能力。這些年,草民完全按照長公主的意思,循序善誘,以謀權之計滲于所教課程之中……”

“雲先生今日倒是啰嗦了不少。”長公主打斷他的話,顯然沒了什麽耐性。

雲席林微頓,道:“這次回來,草民發現無硯身上起了變化。”

他說了這麽多話,也就這一句引得長公主一點興趣。

“離開半年再見他,總覺得他與之前有了變化。整個人似更沉穩。甚至……甚至讓草民也有些看不透。蔔筮之後,得知無硯命數将變。”雲席林皺了眉,“長公主的意思是絕對不允許無硯知道您想要推他登帝的心思,可是如今看來,他或許已知。”

長公主輕輕敲擊桌面的食指停下來,細細回憶陸無硯最近的表現。

雲席林已經起身,他跪伏在地,聲聲誠懇:“若草民猜測不錯,長公主是不會留我性命。畢竟長公主您從不輕信任何一個人。但是……若他日無硯登基,定需要草民的輔佐。”他頓了一下,“長公主當初将他交到草民手中,不也是懷着這個打算?”

“草民今日之所以冒死說出這番話,全然是為表對公主的忠心!”

“忠心?”長公主冷笑,“本宮最不信的就是人心。”

雲席林再拜,道:“可是無硯需要草民的忠心。”

長公主凝眸審他半晌,“以為看透一切,不過是個自以為是的蠢貨。将無硯交給你這麽多年簡直是蹉跎他年華。”

她揮了揮手,道:“退下吧。”

雲席林跪伏在地沒有動,過了一會兒,才慢慢起身,有些悵然地轉身離去。臨走前,他道:“聽聞長公主從不用暗中揣摩您心思的人,看來是真的。”

他終究是有些失望地離開。

等雲席林走後,入酒從陰影裏閃出來。

“不留。”長公主吩咐。

入酒猶豫了一下,說:“雲先生畢竟是……”

長公主涼涼看她一眼,入酒就把她的話咽了下去,悄聲隐于暗處。

長公主知道入酒的顧慮。這個雲席林畢竟是無硯的老師。許是高位坐得太久,她變得不能再輕易相信任何一個人。或許,她已經沒有心力去一個個分辨。曾經覺得“寧肯錯殺一千,不肯放過一個”這句話太過狠辣絕情,如今才知這樣才是最高效率與最安全的做法。

雲席林倒不是不能留。

長公主知道他打的什麽主意,這個人想法最是古怪,越是大事件中越是想參合一腳。他不過是見楚懷川身子一日不如一日,想在皇氏更疊中留一個名。

想重新登左相之位輔佐無硯?長公主冷笑,倘若他連入酒的追殺都逃不過,這樣只會暗中揣摩的廢物沒有資格。

“蠢貨!”長公主又罵了一聲,心裏才舒暢了些。她起身,走到窗口,望向院子裏。雪人早就堆好了,陸無硯有些慵懶地坐在一把輪椅裏,身上蓋了條薄毯。方瑾枝還在和雪人玩,用小樹枝在雪人身上畫着什麽。

小皇帝回來,他小跑着沖進垂鞘院,新奇地看着雪人。

“嘿,好玩!你堆的?”他問方瑾枝。

方瑾枝已經知道他是皇帝了,再不敢用先前的語氣跟他說話,好聲好氣地說:“不是呢,是和三哥哥一起堆的。”

小皇帝點點頭,視線落在方瑾枝手腕上的小金鈴。

“喂,你手上為什麽一直拴着個金鈴铛?響個不停!”

方瑾枝收了收自己的袖子,她不曉得是不是越是身份尊貴的人越是瞧不上金銀。她說:“是小時候哥哥送給我的。”

“你三哥哥?”小皇帝下巴一擡,指向坐在遠處的陸無硯。

“不是呢,是我親哥哥。”

“哦……”小皇帝松了口氣,“你還有哥哥呀,他現在在哪呢,叫出來一起玩!”

方瑾枝咬了一下嘴唇,小聲說:“我哥哥已經不在了……”

“我知道,不就是死了呗。我也有哥哥,四個呢,都死了!”他又撇了撇嘴,小聲嘟囔:“留一個多好,那就不用我來當這個倒黴皇帝了……”

方瑾枝卻沒有聽見他小聲嘟囔的後半句,只覺得他哥哥們都不在了,一定很難過!

小皇帝卻突然擡手,推了一把方瑾枝,将她推到雪人身上。雪人瞬間倒塌,方瑾枝整個人陷進雪堆裏。

“哈哈哈!”小皇帝指着她大笑,“誰讓你不肯拉我起來,我也不拉你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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