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章節
無話可說。他像雲翳一樣地窩在嚴在芳的心頭,在他的心上塗了蜜,再拿刀去紮。這塊疤難結,至今也不過薄薄的一層皮,透的血赤顏色。
他知道陸海名在看他,他甚至不必擡眼去确定。
“我麽?”嚴在芳吸了一口氣,他的車輪有略微的叮叮聲音:“也有過一次。”
“只不過是我會錯了意,”嚴在芳低下頭,輕輕地:“他也沒有拿我當一回事。”末了他擡起臉來:“這算不算呢?”
陸海名的眼睛睜大了。他不懂得前因後果,亦不曉得先生的心思纏綿。他頭一次聽嚴在芳提及他的情感歷史,他應該覺得新鮮的。
然而今晚的《點鴛鴦》好不好看,樹葉香不香,月亮圓不圓,好似沒那麽要緊了。
陸海名的一張臉浸在月色中,白而年輕,此刻沖嚴在芳溫吞地笑了。他說:“噢。原來如此。”
他的拳頭隐在夜色裏,攥得死緊。
他嫉妒。
嫉妒這種心理,力量亦是非常強大的。其作用類似景陽岡酒家的“透瓶香”,任誰都要上頭。
陸海名喝了三碗,長長籲一口氣,預備去打虎。
“嚴先生,那麽你,你還惦記着麽?”
嚴在芳沒有料到這個問題,車頭打滑,肩膀一歪,蹭到了陸海名。
陸海名從來反應迅捷,他兩手握了嚴在芳的肩膀,用力地一抓。他的聲音很低,興許是從未這麽低:“先生,小心。”
嚴在芳一時失态,有些讪讪,直起身,将眼鏡扶正了。
陸海名将手松了開,腳下緩步的:“那人現今在什麽地方?如何了?”
嚴在芳的眉心是松的。仿佛經陸海名莽撞地一問,恩怨情仇的,皆成了別人的故事了。
“誰知道呢?他身邊流水的脂粉花兒,”嚴在芳側過臉,他的嘴邊兒咧出黯淡的紋路,他不曉得自己也能如此地調侃這道挫敗:“海名,這是我的傷心事,可要替我守着話呀!”
陸海名好似明白了什麽,他的腳步一頓。他想去握一握嚴在芳的肩膀,卻又不敢。
“先生,”陸海名到底年輕,左右思索,不曉得如何去安慰嚴在芳。所謂天涯何處無芳草,這話講得未免沒心肝。他的拳頭便又攥起來,發了誓詞一樣地:“既往不可追,”而後擡起了頭:“——憐取眼前人。”
嚴在芳腳步一停,沖他一笑。
“海名啊!”
五、
白湖望今天大發神威,三把兩下兒,将陸海名給擊倒了。陸海名倒在地上,手臂尚被白湖望擒着,眼神發了空,直望見房頂去了。
他不掙紮,白湖望便覺得勝之不武:“小陸,你發什麽楞?”
陸海名垂着眼,手上捏着白湖望用力,起來了:“再來。”
白湖望的手松開:“我爹見了你這模樣,可得氣死。”說罷,白某向上握住了他的肩膀,使勁兒一搖:“別,我問你,說不上來就甭打了,內三合,哪三合?”
陸海名困惑地看着他。
“你說呀?”
“心與、心與意合,意與氣合,氣與力……”
白湖望伸一根手指,重重一點陸海名的胸膛:“心哪?陸海名,心哪?你晃什麽神?”
陸海名低了頭,頗有些遲鈍地:“小白,我……”
白湖望不講話,以他與陸海名的交情,他曉得這時候必得耐心地等陸海名晃完了神,才能擠些話出來。
“我不敢跟他說。”
這話前不着村,後不着店,白湖望只得揣測:“跟誰說?”他裝模作樣地向後一看:“跟你那先生?”
陸海名猛地向後一轉頭,而後才發覺白湖望是在撩閑。
“真是啊?”白湖望的眉毛一擡:“你跟他說什麽?有什麽不敢說?難不成看對眼兒了麽?”
陸海名回過頭,本來無精打采地,一時間面紅耳赤起來了:“你胡說八道。”
陸海名這個反應,類似于不打自招。白湖望的下巴頓時松了:“啊?”他摸着腦袋,轉了個圈兒,重新面對陸海名:“啊、啊?”
陸海名嘆了口氣,蹲坐下來:“湖望,你說這怎麽辦呢?”
白湖望心說我上哪兒知道去呢!
兩人相對無言,末了白湖望受不住了:“陸海名,不是,陸先生——”
陸海名被他氣笑了,站起身,一拳擦了過去。
他兩個畢竟是發小,得知如此震撼的密事,白湖望龇牙咧嘴半晌,終于還要給他出主意:“你這個、你,你文章不是寫得好麽?”
陸海名之曠世奇作在此夜問世了。
他寫文章,從來胸有成竹,一揮而就,然而此篇文章很費功夫。
他終于曉得作情書是累人的事情,仿佛滴一分心血在紙,便暈一個字出來。心血落得多,稍嫌豔俗,落得少,又怕寡淡。
他熬了一夜,交上去,交給嚴先生,交給情思的起始。
白師父講,你兩個的名字,取的氣吞湖海的用意,是要你們大氣持重,心意緩徐。
陸海名撐着腦袋,向故鄉的白師父致歉了。
嚴在芳上完了課,便批作文。
他從陸海名的開始看,不曉得是什麽時候開始的習慣。陸海名行文如行拳,筋骨分明,頗有內蘊。
嚴在芳興致勃勃地翻開,接着合上了。
他去茶水間裏頭倒水,把手燙了。他甩手,回來放了茶杯,将筆碰落在地。他彎腰去撿,将椅子推翻了。
這動靜太大,震得一旁的先生擡頭問他:“嚴先生,你——嗬!你這臉怎麽紅得這樣厲害?”
嚴在芳點頭:“有一些、有一些感冒。”
他手忙腳亂,将陸海名的作文墊到了最後一本兒。可墊了不多久,摸将出來,又看了一遍,塞到了抽屜。
抽屜今日被他開了約有五六次。
末了他能背出來了:
“近來習拳,心意不合。”
“心在先生,意在拳,故而氣力皆廢。”
這還不完:“襄王在楚,誰遣春芳?”
嚴在芳陡然發現了自己的名字,面上發紅,故意地想:他胡掰扯什麽東西!
嚴在芳從未被人如此地追求過,一時竟不知如何是好。他哪裏曉得陸海名動的什麽心思呢?
他心裏既酸又軟地,直想向胸膛裏摸了,将裏頭的糖紙給剝出來。
他只當還沒有批過陸海名的作業,忍了三四天,沒有去看陸海名打拳。
七日後,是他與陸海名第一次吵架。
陸海名氣勢洶洶地找來,然而洶洶氣勢底下,還有些帶臊。
嚴在芳亦是氣勢洶洶,且更臊。
他不敢看陸海名,只是駁:“你不像話——你這是寫的什麽?你……”
陸海名一條路走到黑,紅着個臉,什麽都敢說了:“我心裏想的什麽,我便寫出來了。先生不讓我講,我拳也打不好,我要憋壞了!”
嚴在芳滑了眼鏡下來,兩個指頭按着眼睛:“是我的錯,是我——”
陸海名一抓他的手腕,将他的手拉了過來:“嚴先生,你慣喜歡妄自菲薄,”他将嚴在芳拉得身子歪向了他:“我覺得自己配不得先生,”陸海名氣得要死,臉頰白裏透紅地鼓出來:“先生溫文爾雅,又十分漂亮,好文采,又富于見識……”
嚴在芳被他抓着:“你別說了!”
陸海名接着吵:“可确實如此呀!我哪裏曉得為什麽從前那個人不愛先生呢?他又有什麽長處,值得先生念念不忘呢?!”
嚴在芳越是聽,越要掙開,然而陸海名的手勁不是一般人掙得開的。
陸海名捏緊了他的手:“我若是他、我若是他……”陸海名的話音弱下去,他不聲不響地,将嚴在芳的手擡起來,擡在嘴邊兒,接着好似鼓起了一番勇氣,才敢于輕輕地咬一口他的手指。
嚴在芳終于愣住了。
此二人在空無一人的教員室,吵了約有一刻鐘。
末了嚴在芳作出了總結,他的兩手撐着額頭:“海名,五十而知天命,我四十五了!你昏頭了麽?”
陸海名一聽這話,眉頭擰着,面上卻松動了。他向嚴在芳引入了新的詞語釋義:“那麽,我、我是先生的天命嗎?”
嚴在芳終于将作文塞回了陸海名的懷裏,氣得笑了:“你給我滾蛋!”
陸海名一邊滾蛋,一邊沖他,很有些委屈勁兒地:“嚴先生,你要是真的讨厭我,就不要來看我打拳了!”
嚴在芳從未經歷如此漫長的一刻鐘,他撐着額頭的手此刻才重又放了下來。
他摩挲着手指,左手的食指中節兒,陸海名方才吻過,這時候略有些濕。
狡猾。嚴在芳一邊想,心裏跳得厲害:他明知道我愛看他打拳!
他看着這地方,良久鬼迷心竅地,下巴貼過去,輕輕地摩了摩。而後待他頭腦一片朦胧的霧散了,這才後知後覺地醒過來,慢騰騰地将手去洗幹淨了。
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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