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 江湖規矩

晚些時候,衆人又在飯廳相聚。外頭天色已暗,玉嬸正在生火準備煮酸菜鍋,她看起來有些心神不寧,在添柴的時候,還險些被木炭燙了手。

“嬸嬸小心。”雲倚風趕忙扶了一把,關切道,“怎麽了,可是身體不舒服?”

“雲門主。”玉嬸忐忑不安,見周遭沒人注意這邊,便用極小的聲音問,“早上山裏是爆炸了嗎?我還看到了好大一股黑煙,是不是老張出事了?”

“沒有。”雲倚風幫她把爐竈放好,又囑咐,“究竟是什麽東西爆炸,我們也正在查,嬸嬸別胡思亂想。不過以後還是要多加注意,千萬別獨自離開這賞雪閣,可記住了?”

玉嬸連連點頭:“好,我哪都不去,就待在廚房裏頭。”

鍋子裏的食材咕嘟咕嘟,煮得極為熱火朝天,和房中寂靜形成鮮明對比。比起初來那天的把酒歡笑,今日這頓飯,更多的是為了填飽肚子,所以哪怕再沒有食欲,都要閉起眼睛硬往下咽,畢竟若半夜當真有人殺上缥缈峰,打架突圍也是件耗費體力的事。

“咳咳!”祁冉被熱湯嗆到,放下筷子咳嗽了大半天。

柳纖纖替他拍了拍背,嘆氣道:“一直這樣下去總不成,我們還是再想想辦法吧。”

“山上到處都是轟天雷,只能說明對方不想讓我們離開缥缈峰。”金煥道,“可将我們困在這裏究竟是為了什麽,卻無從得知,既然一頭霧水,那要怎麽想辦法?”

岳之華身份尴尬,也提不出什麽驚才絕豔的大好建議,只能蔫頭蔫腦坐着,眼巴巴望向雲倚風,整個人看起來分外倒黴可憐。

雲倚風道:“對方如果遲遲不現身,我們倒可以先靠自己推測一番,看究竟是誰招來的麻煩。”

金煥沒明白他的意思:“要如何推測?”

“平日裏行走江湖,難免與人結怨,大家不妨想一想,都曾有過什麽仇敵。”雲倚風道,“保不準就能找出幕後主使。”

金滿林聞言搖頭道:“仇敵自然是有的,可頂多老死不相往來,或者暗中使些小絆子,哪裏犯得着專程跑來這缥缈峰搞暗殺,倒是擡舉我了。”

柳纖纖反駁:“話不能這麽說,這江湖裏的人,睚眦必報黑心腸的多了去,說不好什麽時候就會引火上身。就照雲門主所言,我們還是各自将往事說出來,再逐一分析吧。反正困在這大雪孤山裏頭,橫豎無事可做,總比獨自一人待在院裏,惴惴不安要強。”

季燕然附和:“我也同意雲門主的提議,這世間每件事皆有因才有果,斷沒有莫名其妙就殺人的道理。不如就由柳姑娘先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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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為何要我先來?”柳纖纖不高興,嬌聲道,“這種事,得你們男人先來。金掌門年歲最長,由他開始,我覺得就很好。”

金滿林在江湖中雖無多少地位,但畢竟是長輩,此時被一個小丫頭呼來喚去兩次,難免面露不悅,金煥見狀只好出來打圓場,主動道:“不如由我先開始吧。”

雲倚風笑笑:“金兄請。”

金煥回憶道:“我素來與人為善,極少與朋友起争執。論起傷人結怨,最嚴重的一回便是三年前,在比武時不慎傷了岳靈兄的右腿,讓他落下了一輩子的病根。”

“岳靈,是岳伯伯的兒子嗎?”祁冉問。

金煥點頭:“正是他。”

祁家小厮一聽,立刻睜圓了眼珠子,嚷嚷道:“這不就對了?你傷了人家的兒子,怪不得人家要将你騙上山,再用轟天雷來炸。”

“放肆!”祁冉呵斥,“主人家正在講話,你插什麽嘴?當真是越來越沒有規矩了,快些給金兄賠不是!”

“我……我是擔心公子,想早些離開這鬼地方。”祁家小厮低低嘟囔,對着金煥不甘不願跪下,“金少爺,是我說錯話了,還請您大人不記小人過,饒了我吧。”

金煥擺擺手,示意他站起來,又對雲倚風道:“因為這件事,我內疚至極,幸好岳伯伯一家人寬宏大量,沒有多做計較。”

“我先前倒也有所耳聞。”雲倚風道,“聽說為了給岳靈治傷,金家幾乎散盡了大半家財,在全國廣尋接骨名醫,岳掌門深受感動,兩家關系非但沒有疏遠,反而更親近了些。”

金煥嘆氣:“只可惜再多的銀子花出去,岳兄的腿都無法徹底恢複,實在是我對不起岳伯伯。”

雲倚風問:“只有這件事嗎?”

金煥篤定道:“只有這件事。”

雲倚風道:“可我還聽過一件事,金兄前些年曾與水遙城的莫家小姐訂下婚約,可後來卻突然取消了,不知是何原因?”

金煥還未來得及回答,柳纖纖先在旁邊“噗嗤”笑出聲,饒有興致道:“我還以為風雨門只關心江湖大事,原來連這些兒女情長的糾葛,也要一一打聽清楚嗎?”

雲倚風道:“那時恰好有風雨門的人在水遙城辦事,回來時提了兩句。”

金煥稍微有些汗顏:“真沒想到,這事還傳到了雲門主耳朵裏。确實,我與莫家曾有過一段婚約,還同父親一起去水遙城,想要定下具體婚期,後頭卻發現那莫小姐已經有了心上人,鬧着不肯嫁入金家。我自不會強人所難,便取消了婚約,只是件小事罷了。”

“這樣啊。”雲倚風道,“原來金兄是成人之美,那的确不該結怨,反而是施恩。”

“我的事情就這些了。”金煥看向柳纖纖,“姑娘請吧。”

“我?”柳纖纖道,“在溯洄宮裏,師父最疼我,所以引來不少同門嫉妒,她們平日裏就抱團排擠我,偷我的金釵首飾,往我的浴水中加癢粉,壞事做絕,可惡得很。”

雲倚風笑道:“都是些姑娘家的小把戲,不用追殺到東北來吧?”

“呸,她們倒是想讓我死,卻沒有通天的本事。”柳纖纖道,“至于江湖恩怨,這是我頭一回單獨出門,一個人都不認得。”

她的嫌疑本就最小,衆人便沒有再多問。下一個是祁冉,他冥思苦想大半天,所說也無非就是一個大宅子裏的恩怨,正妻恨着二姨娘,三姨娘的兒子往四姨娘房中放蛇,被自己發現後禀告了父親。精彩是挺精彩,茶餘飯後當談資頗為合适,但顯然和目前這詭異局勢沒有多大關系。祁冉的小厮就更言之無物,他剛被訓斥過,此番正委屈得很,話都說不利索。

輪到岳之華時,他道:“我自幼在镖局裏長大,連寒霧城都沒出過,直到前年才去關外走了第一趟镖。叔父子嗣衆多,大生意從來輪不到我頭上,只能撿些堂兄弟們不要的肉渣,勉強混飽肚子。莫說是得罪厲害人物,就連見上一面也難。”他這番話,明面上是在說未與人結怨,話外意卻恨不得明晃晃釘上腦門——自己空頂着少爺的名頭,實際上只是岳家打雜養子,與叔父關系也并不親近,對所有陰謀都一無所知,委實冤枉。

金滿林突然道:“接待雲門主,對岳家而言應當算是個好差事吧?”

“啊?”岳之華聽得一愣,暫時沒反應過來。還是季燕然在旁提醒:“既然岳兄在家不受重視,那接待雲門主這種美差,為何會落到你頭上?”

岳之華猶豫片刻,琢磨過來了這話裏的意思,落在自己頭上的,壓根就不可能是美差,他五雷轟頂道:“所以當真是叔父意圖不軌?才會安排我上山,因為死……死了也是白白白死?”

衆人默認,只有柳纖纖看他實在崩潰,于是好心道:“至少能說明你也是無辜的啊,先喝點水吧。對啦,季少俠,你還沒說呢。”

季燕然放下茶盞:“我只是個生意人,家中財産豐厚,父慈子孝兄友弟恭,年年還要開倉放糧接濟窮人,行善積德是有,至于結怨結恨,斷不可能。”

金滿林道:“冒昧問一句,不知這次季少俠與雲門主同往東北,是為了找尋何物?”

季燕然面不改色曰:“七彩琉璃參。”

雲倚風:“……”

你編得還挺快。

柳纖纖吃驚:“這參光聽名字就了不得,當真有七種顏色嗎?”

季燕然答道:“先前從沒見過,正因為稀罕,所以才想尋來給母親賀壽。現在連參須都還沒挖到一根,若說因此招來殺身之禍,未免太早了些。”

柳纖纖點點頭,又道:“喏,金掌門,我們都說完了,這下輪到你了。”

金滿林實在想不通,為何這小丫頭片子今日總盯着自己,卻不能當真與她發作,只好道:“除了走镖時的小矛盾,我一生磊落光明,從未對不起任何人。”

柳纖纖不滿道:“金掌門,你太敷衍了吧?這世間哪有人能一輩子都行得端坐得正,我可從沒見過。”

金滿林道:“那從今天開始,你便見過了,如何?”

見他話中已有火藥味,柳纖纖往雲倚風身後躲了躲,小聲道:“好嘛,見過就見過,我以後逢人就誇成不成?這麽兇做甚,一大把年紀了,怎麽還同我這漂亮小姑娘計較,雲門主……”話說到最後,她故意拖長了尾音,已是一副撒嬌語調,若廳中無旁人,只怕早就躲到了如意郎君懷中去。

雲倚風不動聲色往旁邊避,柳纖纖卻硬要朝上貼,拽着他的玉佩就不肯放手。雖說江湖兒女不像大家閨秀那般矜持端莊,卻也沒幾個能熱情主動成這樣。金滿林年紀一大把,着實看不慣這魔教妖女一樣的做派,于是帶着金煥先一步告辭。緊接着祁冉也回了白梅閣,岳之華跑得更快,一時間這飯廳中的“礙事之人”就只剩了季燕然一個,柳纖纖脆生生道:“你為何還不走?”

季燕然視線下移,無辜道:“我倒是想走。”

雲倚風正單手緊緊握住他衣袖,瘦白指間骨節畢現,看架勢就快要将那塊布料撕下來。

柳纖纖跺腳嬌嗔:“雲門主!你死命拉着他做什麽?”

“我說這位姑娘。”為了不在寒冬臘月穿破衣裳,季燕然只好親自出馬,好不容易才将那塊明月佩奪了回來,“你先前是不是從未喜歡過男人?”

柳纖纖不屑:“除了雲門主,其餘男人都是又髒又臭,誰要喜歡。”

季燕然恍然:“怪不得。”

柳纖纖追問:“你這是什麽意思?”

季燕然悉心教她:“無論是泥坑裏打滾的毛小子,還是神仙一樣的雲門主,都喜歡娴靜溫柔的小姑娘,太野蠻了不成,我上回就說過,這又不是山賊女匪搶親,力氣越大越占便宜。”

柳纖纖看了眼雲倚風,見他似乎并沒有反駁的意思,只好悻悻道:“哦。”

季燕然态度良好:“那我們現在可以回去了嗎?”

“我還有話要說。”柳纖纖往門外看了看,壓低聲音認真道,“你們還是多留神金家父子吧,中午的時候,我撞見他們鬼鬼祟祟的,像是在密謀什麽事情。”

雲倚風皺眉:“鬼祟密謀?”

“嗯。”柳纖纖道,“我不敢靠近,什麽都沒聽到,可看他們的神情,一定有問題。”

“多謝姑娘提醒。”雲倚風叮囑,“這山中古怪多得很,你也要多加小心。”

待柳纖纖離開之後,季燕然把自己被扯歪的衣袖整好,又問:“這轟天雷之事,九成九是沖我來的,你卻要每個人都說出所結仇怨,是為了判斷誰在說謊,好找出岳名威的內應?”

“是,不過收效甚微。”雲倚風道,“每個人都說了真事,我卻覺得每個人都有所隐瞞。”

季燕然道:“現在還未到最危急的關頭,哪怕當真闖下過彌天大禍,有過血海深仇,想來也不會願意和盤托出。一次試不出來不打緊,兩次三次,總有露出馬腳的時候。”

外頭風寒料峭,兩人穿過長廊,雲倚風把雙手縮進袖籠裏,鼻尖也凍得通紅。季燕然見狀問道:“我之前給你的那件大氅呢?”

雲倚風答曰:“忘了。”

“……”

蕭王殿下只好再度解下自己的大氅,把他從頭到腳都裹嚴實。慘淡彎月隐去後,院中變得漆黑一片,兩側燈燭早被狂風吹熄,雲倚風往前剛邁了一步,腳下突然飄出一個白色影子,清脆的金屬撞擊聲緊随其後,“叮”一聲,一道火星轉瞬即逝,那毛茸茸的動物“吱吱”叫着攀上牆頭,須臾就消失在了荒野雪原裏。

季燕然解釋:“是金煥的那只雪貂。”

雲倚風松開手。

季燕然道:“雲門主好快的暗器。”

雲倚風看他一眼:“王爺擋得也不慢。”

季燕然打亮火匣,從雪地上撿回兩枚飛镖,其中一枚小一些的,是雲倚風慣用的飛霜镖,方才白影剛自平地躍起,他的暗器就已脫手而出。而另一枚要稍大一些,是季燕然的指間薄刃,他在極短的時間裏認出了雪貂,并且打落了那枚飛霜镖。

雲倚風又問:“我們這算是趕跑了金煥的寵物?”

“據說雪貂有靈性,會認路,所以不必擔心。”季燕然與他一起回到飄飄閣,把爐火又撥旺一些,“吹了一路涼風,先過來烤烤火。”

雲倚風解下大氅,用手指捂住冰冷的耳朵搓了搓,整個人都縮在火爐旁的軟墊上。季燕然笑道:“皇宮珍寶樓裏還有一頂帽子,用了最好的雪山銀狐皮,下回我找機會弄出來,送給門主禦寒。”

雲倚風用銀勺撥了撥茶湯:“好。”

季燕然取來兩個白瓷盅:“我還有件事想請教。”

雲倚風擡頭看他:“何事?”

季燕然道:“方才在飯廳裏,每個人都要說出過往仇怨,為何獨獨門主不用?”

“就要問這個?”雲倚風道:“沒人能殺我,也沒人敢殺我。”

季燕然不解:“為何?”

雲倚風遞給他一杯熱茶,眼底帶着一絲笑:“因為這是……江湖規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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