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 蛛絲銀鈴
季燕然不信:“這是哪門子的規矩?”
雲倚風挑眉:“因為人人都需要從風雨門中買消息,所以我這個門主,金貴得很。”
江湖人多,事情多,消息更多,真真假假混在一起,一天能傳出幾十數百條,這時候誰若再想打探準确情報,風雨門就成了最可靠的門路。久而久之,自然就有了這條約定俗成的“規矩”——無論是名門正派也好,妖邪魔道也好,哪怕雙方正戰得飛沙走石血流成河,哪怕誰剛剛才因為風雨門的消息而惹來滅族之禍,都不能動雲倚風分毫。畢竟收集情報這種事,總得有個人來做,而他恰好又做得很不錯,武林中缺不了這樣一個角色。
季燕然聽完之後,由衷感慨:“坐着就能賺銀子,又不用擔心會被暗殺,甚至在打起來時,還要人人保護你,這種好事,怎麽就被雲門主占了先。”
“羨慕了?”雲倚風依舊坐在地墊上,伸手拍拍他的膝蓋,眼中神采飛揚,“羨慕也只能白羨慕。”
季燕然彎起嘴角,又順便握住對方手腕試了試,這回很暖,不是毒發時的燙,而是暖,是冬日幼獸蜷在火爐邊睡一覺後,那種令人舒服的柔軟溫度。
寒風将窗戶吹得“吱吱”響,在這寂靜長夜裏尤為刺耳。雲倚風側耳聽了一陣子,不由便道:“也不知今晚能不能太平。”
“你得這麽想。”季燕然教他,“早一日不太平,我們才能早一日弄清事情原委,早一日下山,所以比起無窮無止地圍困雪山,我倒更願意讓麻煩快些找上門。”
雲倚風擡擡眼皮,愁眉苦臉道:“話雖如此,但麻煩若願意等到白天再來,我會更高興。”否則寒冬臘月的天氣,還得半夜摸黑起來穿衣服打架,未免太可憐了些。
季燕然笑道:“雲門主真是個有趣的人。”
“好說。”雲倚風撐着他的膝蓋站起來,“只要能拿到血靈芝,往後我有的是花樣逗王爺開心。”
季燕然虛情假意推辭道:“這怎麽好意思。”
但雲倚風卻很堅持,滴水之恩都當湧泉相報,更何況救命之恩,所以将來就算王爺想聽戲,我都能找個名角兒去學身段。古人彩衣娛親,我便彩衣娛你。說這話時,他正坐在床邊,帳內琉璃小燈搖曳輕晃,那微光讓一切都變得異常柔軟生動,再加上一臉真誠神色,饒是蕭王殿下的臉皮被塞外狂風吹了許多年,此時也有些招架不住,總算體會到了一絲絲季府随從先前的忐忑與心虛。
“睡吧。”他說,語調不自覺便溫柔兩分。
雲門主答曰:“沒熱水。”
季燕然主動道:“我去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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雲倚風點頭:“嗯。”
小廚房裏冒出滾滾熱煙,季燕然坐在馬紮上,扯着風匣專心燒火。雖然心意很到位,但手法實在生疏,一張臉被熏成烏黑。
若被黑蛟營的兄弟看到,只怕會拿來笑話三年。
這一夜,又是滴水成冰。
茫茫雪原中,幾個黑影如鬼魅一般憑空冒出,又如鬼魅一般憑空消失。
紛紛落下的大雪,很快就掩埋了所有痕跡。
……
翌日清晨,雲倚風尚在睡夢中,岳之華就匆匆跑來敲門,說外頭出了事。
柴夫的焦黑屍首一大早被人丢在院中,玉嬸掃雪時看見,險些吓得丢了魂。等雲倚風與季燕然趕過去時,金煥正在用白布将屍體覆蓋起來,說已經查驗過,死因是被轟天雷震碎了五髒六腑。
季燕然道:“看來對方覺得光爆炸還不夠,須讓我們親眼見到屍體慘狀,才好令震懾來得更直觀有用些。”
祁冉嘴唇發白,站在院門不敢靠近:“這麽冷的天氣,這麽大的風雪,他們哪裏來的通天本事,能扛着一個死人來去自如?這回倒也罷了,只是個警告,下回若是幹脆闖進賞雪閣,那、那可如何是好?”
岳之華也道,自己在岳家镖局這麽多年,還從未聽過家中藏有絕世高手。言辭懇切,就差舉手發毒誓。
柳纖纖提議:“不如輪番守夜?”
雲倚風搖頭:“各暖閣之間相隔太遠,而且到處都能進人,只守住大門,并無多少意義。”
祁冉越發擔憂:“那要怎麽辦?”
“我倒有個辦法。”金煥道,“幾年前,一個老和尚來镖局化緣,臨走時教了我一套布陣之法,可以用絲線将整座賞雪閣圍起來,再同每人床頭挂着的銀鈴相連,若有外人闖入,哪怕只是碰到一根蛛絲細線,也會觸發所有鈴铛,響聲清脆,久久不絕。”
“甚好。”雲倚風撫掌,“那就有勞金兄了。”
岳之華惴惴不安半天,此時終于找到了一個能證明自己的方法,趕忙說暖閣裏恰好有春日剩下的風筝線,馬上就去尋來,至于銀鈴,用銀錠子現做便是,再不濟還有鐵鍋,總之一番忙碌後,衆人總算在天黑前布好了蛛絲銀鈴陣。
祁冉拱手慶幸:“這回幸虧有諸位在,否則只怕連覺都睡不安穩,還有雲門主……咦,雲門主與季少俠呢?”
“在後院安慰玉嬸。”柳纖纖答道,“今天她被吓壞了,怕是做不成飯,諸位就自己去廚房撿些饅頭小菜吃吧。”
金滿林嗤一聲:“果真是個無用的婦人。”
柳纖纖瞥他一眼,譏诮道:“婦人再沒用,也起早貪黑蒸了一鍋饅頭包子給你們這些有用的男人,金掌門要是嫌棄,可以不吃。”
金滿林胸口發悶,卻不想與她計較,怒氣沖沖甩袖離開。金煥無奈道:“家父可是哪裏得罪了姑娘?為何每每說話都是夾槍帶棒,聽了刺耳。”
“說實話就是夾槍帶棒啦?”柳纖纖叉着腰,“知道你們男人都愛聽好的,我偏不說。”
她性子刁蠻潑辣,又不講道理,金煥與祁冉頭疼得很,各自尋了借口離開,并未再與這野丫頭多糾纏。倒是岳之華留下勸了兩句,卻也沒勸出什麽結果,柳纖纖眼底照舊不屑,裙擺一飄去了後院。
廚房裏果真黑燈瞎火,只有旁邊的小卧房裏透出光。玉嬸正坐在桌邊,哆哆嗦嗦念叨:“老張怎麽就死了呢。”
“我會為老張報仇的。”雲倚風輕聲勸慰,“嬸嬸,你先把饅頭吃了吧。”
“人都死了,報仇還有什麽用。”玉嬸抹眼淚,“他們還會繼續殺人嗎?”
“不好說,不過只要不出飄飄閣,應當暫時沒事。”雲倚風道,“嬸嬸若實在害怕,不如搬來——”
“搬來流星閣,和我一起住吧。”柳纖纖脆生生接過話頭,拎着裙擺跨進門。
雲倚風一愣:“和你一起住?”
“是啊。”柳纖纖道,“我們都是女人,彼此照顧起來更方便。況且那飄飄閣裏又沒有多餘的空房,你們兩個大男人,是打算讓嬸嬸睡柴火堆?”
玉嬸趕忙道:“我只是個下人,怎麽能同貴客住一起,我、我還是繼續睡在廚房裏吧。”
“什麽下人貴客的,嬸嬸你快搬來。”柳纖纖握住她的手,“我們正好彼此作伴。”
玉嬸猶豫着看向雲倚風:“這……”
“嬸嬸若是願意,就搬到流星閣吧。”雲倚風也道,“非常時期,能互相照應總是好的。”
“哎,那我就和柳姑娘一起住。”玉嬸答應下來,“多謝公子,多謝姑娘。”
柳纖纖幫她收拾好包袱,兩人便一道回了流星閣。季燕然問:“你就不怕柳纖纖是岳名威的人?”
“怕。”雲倚風道,“可她若真是岳名威的人,玉嬸反而更安全。頂多被買通給你我下毒,這種事又防不住,多加注意便是。”
季燕然笑笑:“你倒是想得開。”
“走吧。”雲倚風轉身,“我們回飄飄閣。”
晚飯照舊是爐火烤包子,加上一壺茶水,吃得索然無味,腮幫子還疼。
“雲門主!”片刻後,柳纖纖推門進來,“玉嬸說廚房裏還有粽子糖,你要嗎?”
季燕然坐在桌邊:“不要。”
“我又沒問你。”柳纖纖四下看,“雲門主呢?”
“吃完東西後,此時正在內室運功。”季燕然道,“沒有半個時辰,怕是出不來。”
“怎麽大晚上的還要練功。”柳纖纖不甘不願,把糖又裝了回去,“行吧,那我明日再來。”
季燕然啞然失笑:“姑娘當真目标明确,心上人不在,就連糖也不舍得留我一顆。”
“你長得人高馬大,吃什麽糖。”柳纖纖站起來,“我走啦。”
“這麽着急?”季燕然單手攔住她,将人一把帶到牆角,俯身微微湊近,呼出的氣息幾乎貼到耳邊,“我長得又不差,身材高大,更不缺銀子,姑娘怎麽就連看都不看一眼,只獨獨相中雲門主一個?”
“放開我!”柳纖纖惱怒,伸手想推他,卻半天也推不動。一來二去,倒是将屋裏的雲倚風吵了出來,裹着寬袍納悶道,“你們在做什麽?”
季燕然淡定站直:“沒什麽,鬧着玩。”
“呸!誰和你這登徒子鬧着玩!”柳纖纖踩他一腳,氣呼呼地沖出飄飄閣,糖撒了一地也不撿。
雲倚風頭疼:“說吧,又怎麽了?”
“她是來給你送零嘴的。”季燕然道,“看着年歲挺小,臉皮倒是挺厚。”
雲倚風心情複雜:“就憑你方才那流氓做派,哪裏來的底氣說別人臉皮厚?”
季燕然摸摸下巴,突然問他:“我長得怎麽樣?”
雲倚風上下打量一番,答曰:“不怎麽樣。”
“不可能。”季燕然示意他坐下烤火,“當年我在西北時,只要騎馬上街,整座城的姑娘都會看得目不轉睛,如癡如醉。”
雲倚風:“……”
臉呢。
季燕然挪着椅子,又湊近了些:“說實話。”
雲倚風往後一縮:“王爺身材高大,劍眉星目,又自帶皇族貴氣,自然是極潇灑的……你給我坐直!”
“潇灑就對了。”季燕然感慨:“可我這般倜傥潇灑,方才那位柳姑娘卻連臉都不紅一下。”
雲倚風皺眉:“你到底想說什麽?”
季燕然頓了一頓,道:“我是想說,這樣的人你可千萬娶不得。”
雲倚風擡手便打了過去。
季燕然笑着握住他的手腕,順勢将人拉到身前,在耳邊低語幾句。
雲倚風面露遲疑,擡眼看他。
“這只是猜測,多加留意吧。”季燕然松開手,“往後再找機會求證。”
雲倚風猶豫片刻,點頭:“嗯。”
……
隔天一早,雲倚風就去了廚房。玉嬸已經煮好粥飯與面條,正打算給各院送去,柳纖纖坐在竈火邊,與她說說笑笑,兩人看起來都挺高興。
“雲門主。”見到他後,柳纖纖打招呼,又問,“那登徒子沒來嗎?”
話音剛落,季燕然就跨進門檻:“早。”
柳纖纖道:“哼!”
季燕然嘴角一揚,剛想說話,雲倚風就拍他一巴掌:“山上本就局勢緊張,你以後不準再調戲柳姑娘。”
蕭王殿下倒是挺聽話,爽快抱拳道:“昨晚都是在下的錯,還請姑娘千萬別見怪。”
“誰要理你的道歉了。”柳纖纖把食盒拎出來,“玉嬸還在忙着做糕點,抽不開身,你随我去送早飯吧。”
季燕然奇道:“原來你還挺體貼懂事。”
“那是自然,連師父都說誰若想娶我,得祖上積德。”柳纖纖與他一道出了小院,又苦惱道,“可雲門主怎麽就是不喜歡我呢?一直像冰一樣。”
季燕然教她:“現在不喜歡不打緊,你一點一點将真心捧出來,保不準哪天這冰就暖化了。”
“我還不夠真心嗎?”柳纖纖踢了一下雪,“我喜歡他,想嫁他,連命都不要了。”
季燕然聽得納悶:“你喜歡他,怎麽就不要命了?”
“因為他是風雨門門主啊。”柳纖纖奇怪地看他一眼,“你還真不是江湖人,怎麽什麽都不懂。”
“我不懂,你可以慢慢解釋給我聽。”季燕然耐心詢問,“風雨門門主,那不是一個頂好的位置嗎?單憑收集情報就能發財,還人人都得護着,難道不該終日逍遙快活?”
柳纖纖糾正他,人人護着,前提得是每一條賣出去的情報都是真的,而若不小心放出假消息,那便是犯了大忌諱,不單買家要上門算賬,武林中也是人人得而誅之,餘生只能東躲西藏,比街邊的叫花子都不如——人家至少能有個安穩破廟。
季燕然腳下一停,不可思議道:“賣出一條假消息,就要從人人捧在掌心,變成人人得而誅之?哪怕是受奸賊蒙騙也不成?”
“是呀,不成。”柳纖纖道,“這是江湖裏誰都懂的規矩,因為只有這樣,才能讓風雨門對每一條情報都倍加小心、再三驗證,否則憑什麽讓別人花大價錢去買?自然得确保沒錯才成。”
季燕然無話可言,想起昨晚燈燭下,雲倚風那句眉飛色舞的“羨慕只能白羨慕”,以及說話時眼底的清澈微光,心裏不由便不痛快起來,道:“這是什麽破行當。”
“對吧。”柳纖纖一手端着食盒,一手扣響西暖閣的門,“我都不嫌他做破行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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