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 奪命厲掌

流星閣裏, 玉嬸正躺在床上, 病仄仄地呻吟着,枕邊也有些斑駁血跡。

“嬸嬸。”雲倚風坐在床邊, 握過她的手腕試了試脈象。

柳纖纖站在一旁, 急道:“中午吃完飯還好好的, 過了一會兒說是胃疼,結果躺上床沒過多久就又吐又咳血的, 雲門主, 嬸嬸她沒事吧?”

“中了很輕量的砒霜,不會危及性命。”雲倚風道, “飯食是大家一起用的, 裏頭應該沒問題。除此之外, 嬸嬸還吃過什麽?”

“應該沒……沒什麽了啊,砒霜?”柳纖纖聽得吃驚,“嬸嬸,你回房後吃東西了嗎?”

玉嬸正疼得迷糊, 被問了半天, 才想起來還喝了水, 就是桌上茶壺裏的隔夜茶。

柳纖纖把茶壺遞給雲倚風,又道:“櫃子裏還有綠豆,我去煮些綠豆水給嬸嬸解毒。”

雲倚風點點頭,待她走後,打開茶壺聞了聞,不自覺就皺起眉。

“雲門主。”玉嬸嘴唇哆嗦地問, “當真是砒霜嗎?”

“是,不過嬸嬸喝得很少,所以并未傷及髒腑。”雲倚風替她蓋好被子,“該吐的都已經吐了,身體底子好,往後安心養着就會沒事。”

玉嬸依然後怕:“他們,我是說那些兇徒,當真要把所有人都一個一個殺光嗎?”

“不會的。”雲倚風安慰,“嬸嬸先別胡思亂想,好好睡上一覺吧,我在這陪着你。”

玉嬸胸口起伏,勉強閉上眼睛,只是還沒等睡着,不遠處卻又突然傳來一聲悶響,“咚”一下,像是埋在沙灰裏的啞炮被引燃。雲倚風出門一看,就見廚房方向濃煙滾滾,黑霧沖天而起,很快就籠了半片天。

于是心裏一驚,起火了?

觀月閣距離廚房雖遠,季燕然倒也聽到了動靜,他單手拿過桌上佩劍,縱身躍出小院。

“吱呀”一聲門響,将金煥從夢中驚醒,他在床上坐了一陣,覺得外頭似乎挺安靜,便摸索着出了卧房,嘴裏叫道:“雲門主,雲門主你還在嗎?可是出了什麽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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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沒事。”柳纖纖端了一碗藥進來,伸手攙住他,“是廚房存放的面粉不知為何爆炸,又打翻油缸着了火,大家都去撲救了,讓我過來說一聲。”

金煥聞言松了口氣,卻又難免頭疼:“困在雪山上,本就糧食有限,現在還發生了這種事,唉,屋漏偏逢連夜雨。”

“你自己都還病着,就別長籲短嘆了,聽着怪喪氣的。”柳纖纖把藥碗遞給他,“吶,剛剛我熬綠豆湯時,順便多煮了一碗,清火解毒明目的,你喝吧。”

“多謝姑娘。”金煥摸了摸桌子,把碗放回去,“我胃裏不舒服,晚些時候再喝。”

柳纖纖看着他:“怎麽,你擔心我會下毒?”

金煥笑道:“怎麽會,姑娘多心了。”

“那你就喝!”柳纖纖強逼,“否則就是做多了虧心事,才會這般疑神疑鬼!”

“姑娘這是何意?”金煥聞言果然不悅,站起來道,“此番關懷在下無福消受,還請回去吧。”

見他轉身要走,柳纖纖面色一變,竟從袖中掏出匕首,飛身直朝他後心而去!

金煥卻早有防備,在風聲初到耳邊時,腳下已往左一閃,躲過了這致命一招。

“我爹果然是你殺的!”他怒不可遏。

“沒錯,是我!”柳纖纖撕下平日裏的嬌俏表象,含恨帶血咬碎銀牙,狠狠啐道,“你爹已經死了,你這孝順兒子也下去陪他吧!”

她功夫高強,金煥自知不是對手,因此一邊奮力抵擋,一邊大聲呼救。柳纖纖看不起這窩囊樣子,冷笑一聲,将他一腳踹進那結滿冰渣的假山中,手中鋒利匕首如同兩道飛火流星,直直向着對方雙眼紮去。

本欲一刀斃命,空中卻驟然閃過一抹寒光,帶着千鈞之力将她打翻在雪地裏。

季燕然穩穩落在地上。

柳纖纖嘴角溢出鮮血,目光恨不能将他剜肉:“你!”

“我一直就沒離開。”季燕然指了指屋頂,“在那,不過姑娘一心只顧着殺人,所以沒注意到。”

雲倚風也從院外走了進來,手裏拿着一張包袱皮,那是柳纖纖上山時随身所帶,上頭沾有火藥粉末——方才在廚房背後找到的。

季燕然将金煥從假山裏拎出來,又對柳纖纖道:“先前見姑娘帶的包袱挺大,我還在納悶,怎麽這十天也沒見換過幾套衣裳,現在看來,裏頭裝的都是炸藥吧?不夠炸觀月閣,也找不到機會炸人,便用長引線埋在廚房裏,想調虎離山?”

柳纖纖撐着站起來,顫聲道:“你們早就在懷疑我。”

“是。”季燕然承認,“連真面目都不敢示人,若說心裏沒鬼,只怕也無人會信。”

金煥沒聽明白,問:“什麽真面目?”

柳纖纖沒說話,一雙眼底卻洩出沒藏好的驚慌,她自認易容術已出神入化,哪怕是貼近檢查也絕無破綻,對方是何時發現的?

季燕然點點自己的側臉,主動解釋:“因為你從沒有臉紅過。”

見到所謂“心上人”的雲倚風也好,被自己圈在牆角暧昧調戲也好,或者那夜在花園中對着一群男人撒潑生氣,正常姑娘家哪怕臉皮再厚,也該有些或嬌羞或氣惱的反應,她卻一直面色白皙,連根細微血管也見不着,情緒變化全靠聲音與眼睛。

雲倚風問:“先給玉嬸下毒引開我,又布下機關炸了廚房想引開季兄,自己卻一直埋伏在觀月閣外,若我沒猜錯,那些後山藤蔓也是你偷偷割斷的吧?姑娘到底是誰,為何要處心積慮将大家困在山上,接連殺人?”

柳纖纖伸手在耳後摸了一陣,用力一撕。

一張人皮面具軟綿綿地掉進雪裏。

雲倚風心裏微微一驚。

面具下的面龐上布滿疤痕,深淺不一,看起來頗為猙獰,甚至都判斷不出年歲。

“怕了?”柳纖纖笑了一聲,輕蔑道,“原來就算是雲門主,也同天底下其餘臭男人一樣,只看中外頭的皮囊,見到長得好看的,就恨不得化身禽獸據為己有,見到我這樣鬼一般的,就只想離得越遠越好。”

她一邊說,一邊向着雲倚風的方向步步靠近,像是要同他讨公道。雲倚風試着安撫:“柳姑娘——”

一句話還未說完,柳纖纖卻突然腳步一轉,幾乎是用盡全部力氣,舉刀殺向了金煥。

這一切發生得極快,金煥甚至還沒來得及做出反應,額上便先一步感受到了冰冷的痛意,一股細血蜿蜒流下鼻梁,鹹腥地落在嘴裏。

柳纖纖怒道:“你放開我!”

季燕然以手為爪,牢牢鉗住柳纖纖的肩膀往後一拖,将人制服在雪中。方才若不是他速度夠快,只怕金煥顱上此時已經被開了個血窟窿。

“金兄。”雲倚風疾步上前,想要替他查看傷處。金煥卻已被接二連三的變故與疼痛激得失去神智,父親在夜半被人斬首,對方還要卯足了勁地将自己也一并殺死。鋪天蓋地的膽顫洶湧而來,化為巨浪打得人幾乎窒息,似乎只要一邁腿就會踏進鬼門關。他不願思考其中陰謀,也想不明白,便只困獸一般咆哮嘶吼着,朝柳纖纖的方向胡亂拍出雷霆一掌。

那是金家為數不多的上等武學,先前一直練不成,如今在極端的恐懼與怒海中,居然使了個八九不離十。

柳纖纖被堪堪打中,心口劇痛一滞,嘴裏噴湧出大股鮮血,從季燕然手中滑脫,軟綿綿地癱在了雪地裏。

雲倚風扶住金煥:“你沒事吧?”

金煥茫然搖頭,氣喘籲籲地問:“她死了嗎?”

季燕然試了試柳纖纖的鼻息,道:“斷氣了。”

金煥膝蓋發軟,過了良久,也坐在雪地裏,嗚嗚咽咽哭道:“爹,我給你報仇了。”

雲倚風與季燕然對視一眼,都覺得……這場變故發生得既突然又莫名,唯一值得慶幸的,便是金煥只受了點皮肉小傷,并無性命之虞。

地蜈蚣在廚房起火的第一時間,就被雲倚風安排去照顧玉嬸,一直老老實實待在流星閣中,并不知道外頭發生了什麽。直到隔天才聽說了整件事,驚道:“所以那丫頭就是幕後兇徒?殺了這麽多人,她到底想做什麽?”

“不知道。”雲倚風道,“不過她也不像幕後主謀,接二連三殺人,或許只是在完成任務吧。”

地蜈蚣原想感慨兩句殺手冷血,後頭又及時想起廳中還有個暮成雪,于是話鋒一轉,拍着胸口慶幸道:“不管是不是幕後主謀,總之殺手死了,這山上也沒有旁人,至少要比先前安穩許多。”

“糧食被炸飛大半,我方才檢查過,總共只剩了不到半月的口糧。”季燕然道,“玉嬸中毒未愈,最近會在飄飄閣中休息,大家将糧食按份領回住處,以後各自做飯吧。”

地蜈蚣深知自己純屬中途摸上山的累贅,此時還能獲一份吃食,自然不會有意見,不過到底還是不願與暮成雪同住,于是主動請纓道:“金少俠眼睛既還盲着,兩位又要忙着照顧玉嬸,不如讓我搬去觀月閣如何?”

“不必了。”屋簾被人掀開,金煥從外頭走了進來,一臉疲倦病态道,“我的眼睛能看見了。”

“啊?”地蜈蚣聞言哭喪了臉,卻又覺得這似乎該算好事,便擠出一個比哭還要難看的虛僞笑容來,幹巴巴道,“好了啊?”

金煥并未理他,而是對季燕然道:“我想看看柳纖纖的屍首。”

“停在後院柴棚裏。”季燕然道,“被金兄一掌震碎了心脈,吐得滿身污血穢物,看她作甚。”

“殺父之仇,不共戴天。”金煥狠道,“我即便不能将她活着千刀萬剮,死後也要挫骨揚灰!”

地蜈蚣正想着要同金煥攀關系,好讓對方松口接納自己,此時便自告奮勇,帶着他去了後院柴棚。兩人這一走就是半個時辰,再回來時,地蜈蚣臉色有些發白,瞅了個沒人的空檔小聲對雲倚風說,那金家少爺為了替父報仇,提着鞭子将柳纖纖的屍首抽了個血肉模糊,看着實在吓人。

雲倚風問:“還想搬去觀月閣嗎?”

地蜈蚣蔫頭蔫腦道:“罷了,罷了,那暮成雪就算是殺手,可他沒收銀子,應該也不會要我的命,還是繼續在西暖閣住着吧。”

夜幕很快就再次降臨。

雲倚風站在竈臺邊,仔細研究了一下那些米面與白菜,砧板上擺了塊豬肉,被菜刀剁得大小不一。

季燕然感嘆:“門主這切肉的手法,倒讓我想起了當年宮裏頭的——”

雲倚風擡眼看他:“禦廚?”

季燕然如實道:“一樁碎屍案。”

一把菜刀閃着寒光迎面飛來。

蕭王殿下閃身躲過,忍笑道:“若不會做飯,還是別勉強了。”

雲倚風求之不得,擡腿就往外走:“那王爺慢慢做,我去前廳喝杯茶。”

“喂!”季燕然叫住他,“我也不會。”

雲倚風:“……”

季燕然與他大眼瞪小眼。

山上糧食不多,沒有本錢揮霍浪費。

片刻之後,兩人捧着紙筆,恭恭敬敬站在卧房門口。

“嬸嬸,面怎麽和?”

做飯這種事,比起考狀元來也簡單不了太多。兩人對着菜譜認真研究了半天油溫與調料,最後總算湊活出一鍋米飯一盆湯,寡淡無味,半分油星也不見,玉嬸坐在桌邊道:“明日還是我來煮飯吧。”

“不好吃嗎?”雲倚風喝了口湯,味道還成。

玉嬸拍拍他的手,細聲道:“不是不好吃,不過這些粗活,本就應該由我來做,怎麽好讓公子下廚。”她想要說得盡量輕松些,臉上卻又難掩愁容,整個人都蠟黃泛灰,看着有些死氣沉沉。雲倚風懂她的心情,耐心勸道:“別再想柳姑娘的事情了。”

“她怎麽會是兇手呢?”玉嬸實在想不明白,“平白無故的,她殺人做什麽?”

“總會有真相大白的一天,嬸嬸先別急着哭。”雲倚風岔開話題,“我難得煮一回飯,就算難吃,也給點面子。”

玉嬸答應一聲,擡起衣袖擦了擦眼淚,又告訴他在自己先前的卧房裏,還有些腌漬醬菜與松仁糖,好茶葉也藏着幾兩。

“嬸嬸這可是把家底子都給我了。”雲倚風笑笑,又對季燕然道,“荒山雪頂的,吃食值錢得很,得趕緊搜羅過來,我吃完飯就同嬸嬸去取。”

蕭王殿下很有覺悟:“外頭風雪正盛,天又黑,我陪你。”

玉嬸再度稱贊:“季少俠當真會體貼人。”

“我知道,嬸嬸上回就說過了,誰嫁他,誰有福。”雲倚風将碗筷遞過去,“來,吃飯。”

季燕然摸摸下巴,深以為然。

誰若能嫁我,是挺有福。

草草吃完飯後,三人一道去了流星閣,雲倚風幫着玉嬸收拾完東西,出門卻不見季燕然,也不知跑去了何處,只有一盞燈籠斜插在石縫裏。

玉嬸擔心道:“這天黑地滑的,宅子裏又不太平,別是出什麽事了吧?”

雲倚風還沒說話,對面就匆匆走過來一個人,是提着燈的金煥。

“金兄。”雲倚風叫住他,“這是要去哪裏?”

“雲門主。”金煥嘆氣,“我心中煩悶,所以又去看了父親。”

金滿林被葬在花園假山下,棺木是用門板湊合釘成,連香燭紙錢都沒有一份,金煥身為獨子,苦悶愧疚也是人之常情。雲倚風正在寬慰,就見季燕然也從另一頭走了過來,手裏拎着一壇酒,是剛從廚房裏取來的。

“嬸嬸你看。”雲倚風揣起手,用胳膊肘搗了搗,“你我白擔心一場,原來是去尋酒了,現在還覺得他這人可靠體貼嗎?”

“是你說的,風雪之中糧食珍貴,酒自然也珍貴。”季燕然一笑,又道,“金兄也來一壇?”

金煥連連擺手:“兇手雖已死,卻也不是什麽安穩世道,保不準還會有新的亂子,我們還是早些回去歇着吧。”

他情緒頹廢,離開時背影都在打擺。季燕然把酒壇子遞給雲倚風,另一只手拿過燈籠,扶着玉嬸也回了住處。

飄飄閣內一共只有兩間客房,玉嬸占了一間,剩下的兩人分另一間。

雲倚風将酒壇随手放在桌上,站在他卧房門口打量一番,誠心建議:“王爺在地上多鋪幾床厚褥子,晚上睡起來就不冷了。”

季燕然自然不會搶這張床,不過此時見他一臉理直氣壯,心裏卻也好笑,于是提醒:“這好像是……我的房間?”

“看王爺這般高大威猛,身強體健,想必打仗時沙坑雪窩都鑽過,應當早就習慣了。”雲倚風拍拍他的結實胸口,淡定道,“而我就不一樣了,身嬌體貴,從沒吃過半分苦,哪裏能睡在地上。”

他态度真誠,眼神又無辜,說起話來不像搶床惡霸,倒像是正在許給對方一個天大的好處。一身白衣纖塵不染,人也纖塵不染,在燭火籠罩下越發如盈盈一捧細雪——不用再背誦“我有病,我中毒,多謝王爺血靈芝”,王爺便已經主動退讓,舉手道:“我替門主鋪床。”

“這怎麽好意思。”雲倚風虛僞客套,将被褥一股腦塞過去,“多謝。”

……

蕭王殿下的床很軟,也很好聞,不似一般富貴公子用的厚重沉香,反而有一絲清冽悠遠,像西北長天的星空,在夜風吹拂下閃爍明滅,再于清晨時分,降下一場霧蒙蒙的微涼白霜。

雲倚風挺喜歡這香氣,放松地躺在錦被中,和他聊着聊着,不自覺就合起雙眼,沉沉睡了過去。

季燕然替他放下床帳,困意全無,盤腿坐在地上想了一整夜往後的部署。

翌日清晨,西暖閣。

地蜈蚣做好飯,敲了半天卧房門也沒人開,又不敢得罪那冷血祖宗,便小心地将飯菜蓋好用爐火煨着,自己一路逃去飄飄閣透氣。

“雲門主,季少俠!”他粗俗慣了,又知這二人好說話,因此大咧咧就闖了進去,只是腳還沒落地,脖頸上就被人架了一把寒冷長劍。

地蜈蚣魂飛魄散:“雲……雲門主?”

“你來做什麽?”雲倚風冷冷看着他。

地蜈蚣被他問得一頭霧水,不做什麽,我還不能來串門了?先前也沒說過啊。他小心翼翼地往後縮了縮,好離那奪命飛鸾遠一些,哭喪着臉道:“我就過來坐一坐,再讨杯水喝,難不成又出事了?”

雲倚風眉峰如刀,通紅眼底結着重重寒霜,許久之後,方才咬牙道:“玉嬸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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