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1 漫漫長夜

方才那陣蛛絲銀鈴響得瘋魔而又刺耳, 催命符咒一般, 對于一個頂尖殺手來說,拖到現在才露面, 顯然“姍姍來遲”得有些過分。他掃了一眼床上的金煥, 對對方的滿身繃帶與驚慌眼神都并無興趣, 轉而直接問雲倚風:“方才有人闖入?”

“不像是外人。”雲倚風答,“整座賞雪閣的銀鈴并未被觸發, 斷的只是觀月閣的蛛絲。”

暮成雪聽出他的弦外音:“所以雲門主在懷疑我?”

雲倚風并未否認:“至少也該解釋一下, 閣下為何直到現在才露面。”

“因為我在練功。”暮成雪微微皺眉,似乎對強加在自己身上的嫌疑很不滿。

季燕然問:“證據呢?”

暮成雪硬邦邦道:“沒有。”

在賞雪閣并無任何外人入侵的前提下, 這句“沒有”顯然單薄到沒有任何支撐力, 反而顯得欲蓋彌彰。季燕然眼底暗沉, 不動聲色地将右手握上劍柄,暮成雪随之後退兩步,劍拔弩張間,只有雲倚風在一旁勸道:“事情目前還不好說, 假使是那岳之華正躲在暗處, 等着黃雀在後, 而我們卻在此自相殘殺,豈不吃虧。”

季燕然并未被說服,冷冷道:“萬一就是他呢?”

“至少也等人先清醒過來,問兩句再說。”雲倚風拍拍他的手,站在床邊扶住金煥,又試着叫了一句, “金兄?”

他聲音溫柔輕緩,帶着幾分小心翼翼,如山間沁心涓流,并沒有任何攻擊性。金煥果然因此平靜些許,眼睛“咕嚕”轉了一圈,木然地看向他,嘴裏含糊不清道:“雲……雲門主。”

“清醒了就好。”雲倚風往他身後放了個軟墊,剛打算斟詞酌句,繼續問問方才究竟有沒有看清兇手,金煥卻再度驚慌失措起來,毫無征兆地劈開嗓子驚恐喊出聲,也不顧身上有傷,挪着就要往窗外翻,若非雲倚風眼疾手快拉得及時,險些讓他掉進了外頭的雪坑裏。

“別……別殺我,別殺我。”

“別殺我。”

他牙齒打顫。

在這風雪晦暗的室內,一盞燭火本就跳得使人發慌,再加上一聲凄過一聲的刺耳哀求,更是戳得心髒緊縮。雲倚風沒有注意,季燕然卻看得清楚,金煥是在目光接觸到暮成雪之後,才開始重新變得歇斯底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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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切似乎都不言自明。

長劍铮铮出鞘,暮成雪幾乎是與他同時出手。

“喂!”雲倚風單手拍上圓桌,震起桌上燭臺,如流星錘般飛旋打歪兩人劍尖,厲聲呵斥,“有話好好說!”

“不必了。”季燕然手間一錯,一枚碎裂的銀镖堪堪釘上房柱,如鷹雙目緊緊盯着暮成雪,眸底殺氣蔓延,“這是我剛才在院內撿到的。”

那飛镖雖殘缺不全,卻也能看出一瓣冰晶印記,是暮成雪的獨門暗器。

“這……”雲倚風短暫猶豫,就這一晃神,另兩人便已破門而出,石階上的凍硬積雪被劍氣貫穿,如白色煙火般炸開在半空裏。冷風“呼呼”灌進室內,金煥蜷縮在床上,全身抖若篩糠,嘴裏還在喃喃念着什麽,卻是再也聽不清了。

季燕然慣用的武器是赤血長刀,被留在了漠北軍營裏,此番來東北只随身帶着一把摘星劍,雖不稱手,卻也并未落任何下風,反而越戰越勇。他出招大氣磅礴,看似粗犷,偏又恰能招招制住暮成雪,對方若非仗着自己身姿輕巧,躲避及時,只怕早已一敗塗地。

近百招後,季燕然看準一個空檔,身若獵鹞俯沖。

“咣”一聲,暮成雪被打得後退兩步,冷笑道:“原來閣下才是隐瞞最多的那一個,商人?”

“無論我是什麽身份,都與你無關。”季燕然單手持劍,“若想活命,就老老實實供出幕後主謀。”

“去黃泉問吧!”暮成雪殺機畢現,手臂一振再度攻了上去。

“會死……會死的!”

不絕的打鬥聲激醒了金煥,他神色惶急跌下床,一把打開雲倚風的手,連滾帶爬摸到門口,瞪眼看着院內的兩個人。

“會死的,真的會死!”

他又攥住雲倚風的衣擺,“刺啦”一聲,力道竟将布料生生扯裂。

胸口的傷處也再度滲出血來。

暮成雪身體後傾,看似想躲過季燕然的迎面一掌,卻在中途猛然發力,折向另一邊。

雲倚風及時提醒:“小心背後!”

季燕然縱身躍起,數十枚毒镖擦過他的小腿,“砰砰”釘在樹上。

暮成雪且戰且退,對方明顯占據上風,更遑論還有個在旁觀戰的雲倚風,戀戰只會吃虧,于是他虛晃一招,飛身向外掠去,本已看好路線,可雙腳才剛一踩上屋檐,一柄飛劍就從身後呼嘯而至,自右肩貫穿左胸。

鮮血噴濺而出,在半空揚開一片腥霧。

金煥怔怔地張開嘴,像是不敢相信眼前發生的事情。

暮成雪在空中搖晃兩下,重重砸在雪地裏,像被折了翅膀的白色鳥類。

身下很快就蔓延出一片刺目的紅。

世界重歸寂靜,像是連風都停了,剩下的,只有金煥粗重的喘息聲。

雲倚風聲音苦惱:“我說了,兇案未必是他所為。”

季燕然合劍回鞘:“是他先動的手。”

雲倚風還想說什麽,話到嘴邊想起現狀,又覺得并無意義,最後只剩一聲悠長嘆息:“也罷。”

……

暮成雪的屍體被随意丢在了白梅閣中。

而金煥則是被接進了飄飄閣。

小火爐上煮着淡而無味的茶湯,耳邊是幹啞的笑聲。

“呵呵。”

“呵呵呵。”

那是瘋瘋癫癫的金煥。

雲倚風其實有些後悔,當時沒有及時捂住此人的眼睛,讓他在受傷受驚之後,又被迫全程目睹了暮成雪的慘死,導致更加行為失狀,徹底成了癡兒,不僅嘴裏胡言亂語,還整日到處亂跑,三更半夜蹲在窗口慘笑是常有的事,銀白月光照着個慘白大臉,比起民間吓唬小娃娃的紅衣厲鬼也好不了多少。

季燕然将茶杯遞給他:“還在生氣?”

“談不上。”雲倚風扶着金煥坐起來,“只是覺得你有些過分魯莽。”

季燕然也未辯解,只将手中的茶湯遞到金煥嘴邊。對方卻不領情,一把打翻杯子,又嘿嘿傻笑着跑了出去。

雲倚風頭疼欲裂:“你說,事情怎麽就會鬧成如今這樣呢?”

“去睡一會吧,難得消停。”季燕然道,“廚房裏還剩了些鹹菜,我去看看能不能煮碗面。”

雲倚風應了一聲,起身回到卧房,卻是困意全無,只盯着床帳發呆。

外頭又下起了雪。

天色昏暗,金煥深一腳淺一腳踩在雪裏,雙腿僵硬,如同僵屍。

他一路經過流星閣、觀月閣、白梅閣、西暖閣,每到一處院落,都要敲敲門,傻樂地叫上一句:“來吃飯啊!”,再扒拉着木門搖晃兩下,那“叮叮咣咣”的鐵鏈銅環聲,在沉沉天光中,分外催命心顫。

“沒有人,又沒人。”金煥松開門環,遺憾地嘀咕兩句,轉頭摸進了廚房。

玉嬸搬離之後,這裏已被空鎖許久,院裏的雪幾乎擋得人走不動道。

金煥往手心哈了兩口熱氣,被凍得面色鐵青,目光在院內環視一圈,見油氈布下還有一些幹柴,便伸手去掏,似乎是想生火取暖。

扒拉半天之後,一坨厚重圓木總算被丢在地上,金煥雙眼興奮,嘿嘿笑着又去抱另一塊更大的,只是雙手剛一發力,還沒來得及直起腰,腦髓便傳來一股劇痛。

熱流沖刷過雙眼,世界突然就變成了紅色。

他有一瞬間的茫然,沒想明白究竟發生了什麽。怔怔許久之後,才顫巍巍擡起胳膊,不可置信地摸了一把額頭。

滿手淋漓鮮紅。

這賞雪閣裏,到底還藏有多少兇手?

這疑問催他骨寒,也催他清醒,痛苦而又驚恐地轉過身,卻只看到一片茫茫飛雪。

究竟是誰?

是誰……

誰。

帶着這份不甘與茫然,他仰面倒在雪中,被狂風吹斷了最後一絲呼吸。

汩汩流在純白中的血,和當日鋪展在暮成雪身下的紅,一模一樣。

……

雲倚風坐在桌邊,呼吸有些急促,身上也再度變得燥熱難安。

他撐着走到窗邊,将那厚重的簾子掀開,寒風立刻就“呼呼”灌了進來。

院中很安靜,廚房裏也是黑的,說要煮鹹菜面的人,早不知去了何處。

雲倚風揉揉眉心,推門想要去尋,季燕然卻剛好從院外進來。

“要去哪兒?”他問。

“我?”雲倚風不解,“去廚房。”

季燕然和他對視。

在突如其來的死寂沉默裏,雲倚風右手不自覺地一握,很快就意識到了什麽。

“金煥出事了?”

季燕然道:“被人用毒刀打穿頭骨,死在了廚房。”

雲倚風欲言又止,片刻後繼續問:“你還想說什麽?”

“我想說在這賞雪閣裏,或許當真還躲着另一個人吧。”季燕然和他錯開視線,“以後務必多加小心。”

雲倚風道:“或許?”

季燕然假裝沒聽懂他的意思,轉身進了廚房,只留下一句話散在夜色中。

“倘若真是岳之華,那他的功夫可不低。”

雲倚風眉峰微蹙,在風雪中站了許久,才獨自回到前廳。

兩碗鹹菜面,一盞油豆燈火,吃得連胃也痙攣起來。

季燕然仔細打量了一番他的蒼白面色,問道:“又毒發了?”

“無妨,自己調息便是。”雲倚風放下碗筷,“你我……總得有個人守着飄飄閣,免得岳之華夜半偷襲。”

季燕然點點頭,也未再多言。

這是上山以來,所經歷過最漫長的一個夜。

雲倚風試圖打坐調息,卻遲遲無法靜下心。忽冷忽熱的暈眩是熟悉的,萬蟻噬骨的痛楚也是熟悉的,按理來說都被病痛折磨了這麽些年,早就該輕車熟路往過熬才對——事實上在先前許多回裏,他也的确是這麽過來的,可不知為何,這次感覺分外難捱。

或者是因為毒發一日甚一日,再或者,是因為前兩回都有人悉心照料,所以這副身子骨也學會了偷懶與耍滑,再也不肯老老實實忍着劇毒,只想着要再被輕手輕腳伺候一番,用那輕緩而又溫厚的內力,将四肢百骸都洗過一遍,再擰幹溫熱的帕子擦去所有粘膩,讓周身都清爽痛快。

雲倚風單手擰緊床帳,額上滲出冷汗,難得想罵人。

如此一熬就是一整夜,直到東方露出魚肚大白,身上方才餘毒退盡,人也迫不及待地昏睡過去。

實在是太痛了。

他大腦沉沉地想。

倘若能夠就此長眠,大夢不醒,倒也……有福。

翌日清晨,難得見晴。

雲倚風活動了一下酸痛的筋骨,推開被子坐了起來。

整個夜晚都被綿延不絕的夢境包圍,他有些暈眩未醒,盯着床頭那盞照明短燭看了許久,渾噩的大腦方才恢複清明,赤腳走到桌邊想倒一杯涼茶,卻聽到外面傳來腳步聲。

“大清早的,你又去了哪裏?”他将頭發随手挽好,推門出了卧房。

季燕然正站在院中,手中拎着一具屍體。

……

岳之華的屍體。

幹硬的,猙獰的,頭發脫落大半,身上的血痂也已變成漆黑,看起來已經死了有一段日子。

雲倚風一愣:“哪裏找到的?”

“雜物間的房梁上。”季燕然道,“藏得極隐蔽,若非被積雪壓塌了屋頂,只怕再過幾年也未必能掉出來。”

雲倚風道:“是嗎。”

他聲音很輕,比起疑問,更像是在調節此刻這難言的微妙局勢。

所有人都死了,包括岳之華在內。

那金煥顱骨中的淬毒利刃,就成為了無法解釋的詭異謎團。

除非從天而降一個第三人,否則……

季燕然叫住他:“你要去何處?”

“回房。”雲倚風背對他回答,“穿衣服。”

季燕然跟進來,站在門口道:“我打算将整座賞雪閣再搜查一遍,在此之前,門主就安心待在飄飄閣裏,哪兒都別去了吧。”

雲倚風嗤笑:“若說懷疑,我也能懷疑王爺,怎麽就只能你一人去搜查了?”

“你知道,不可能是我。”季燕然不悅他的輕佻态度,強硬道,“事關佛珠舍利,若是當真遺失,誰也擔待不起。”

“你先前不是已經去西暖閣中找過了嗎?別說舍利,連值錢的珍珠也沒一顆。”雲倚風系好腰帶,擡頭道,“況且我是江湖中人,又不歸你這王爺管,大梁國運昌隆與否——喂!”

季燕然收回手:“得罪了。”

雲倚風僵着身體一動不動,咬牙道:“卑鄙,解了我的穴道!”

“外頭天寒地凍,門主還是乖乖呆在暖閣中吧。”季燕然一掌将他推坐在床邊,“傍晚時分,我自會回來喂飯。”

雲倚風:“……”

季燕然轉身離開卧房。

倒是體貼細心,還特意關上門,又放下了厚厚的門簾,替屋內人擋着風雪。

雲倚風坐在床邊,原想學市井潑皮罵兩句過過瘾,卻聽對方的腳步聲已然越來越遠,很快就消失無蹤,若沒有張三爺的嗓子,只怕罵了也白罵。

不劃算啊,說不定還要吼得喉嚨痛。

于是将話又咽了回去,心裏盤算起別的主意。

胸口兩處大穴被封,雖刺痛麻痹,但若能忍着強行運功,也不是不能沖開。

他深吸一口氣,雙目微閉,試着往後發力一挪。

身體微微晃動,穴道沒能解,倒是将床頭那半截殘燭撞得落入被中。

輕紗床帳如同幹透的柴,裹挾着蠟油,頃刻就燃燒起來。

雲倚風:“……不了吧?”

眼看火舌已經燎到屁股,風雨門門主雙眼一閉,再也顧不得保護那嬌貴嗓子,仰頭吼得氣壯山河:“救命啊!”

聲音在飄飄閣上方久久回旋。

又被風吹散。

……

季燕然将所有的蛛絲銀鈴都檢查了一遍,直到天黑才折返住處。

空氣中彌漫着一股焦糊味,越往前走,就越明顯。

不祥的,詭異的。

像一根細線勒住了心髒。

他緊追幾步,重重一把推開厚門。

嗆鼻的滾燙濃煙迎面撲來,打得人睜不開眼。

焦黑木梁籠罩在藍灰色的煙霧裏,整座主宅都已燒成廢墟。

“雲門主!”季燕然顧不得餘火未散,沖進去想要找人,卻被一塊呼嘯砸下的滾燙青石擋住去路。

腳下隐隐顫動,被火噬空的大梁終于承受不住重量,整片坍塌下來。

一時間,火星彌漫、磚瓦飛濺,悶鈍的響聲像無形的刀,将天地間攪得亂七八糟。

季燕然被逼得連連後退。

而風卻咆叫得越發肆虐。

它吹拂着那些跳動的火,如猛獸伸出了貪婪的紅舌,細細舔過每一寸能燃燒的木渣,直到暮色沉墜,方才心滿意足地化作最後一縷輕煙,消失在了視野間。

季燕然站在這片焦黑土壤前,良久不發一言。

風散,月升,星河黯淡。

白玉塔檐的啞鈴,晃動出無聲挽歌,送走了所有枉死的魂靈。

子時,山道上蜿蜒起零星的火把,緩緩向着缥缈峰頂的方向攀爬,直到天明時分,方才抵達賞雪閣。

打頭的人是岳名威。

他并未關心其餘賓客的下落,也未開口詢問為何飄飄閣成為了焦炭,只恭恭敬敬行禮:“參見王爺。”

“你終于肯現身了。”季燕然冷冷地看着他。

“不是我,這一切都是主子的安排。”岳名威并未在意這強硬态度,反而更加謙卑幾分,“還請王爺先下山,再做商議。”

季燕然與他對視:“岳掌門埋了漫山遍野的轟天雷,要如何下山?”

岳名威笑着解釋:“我親自帶着王爺,自然不會觸發炸}藥。”

季燕然眉梢一挑,反問:“岳掌門覺得,本王還會信你?”

“這……”岳名威陷入猶豫,他此行的任務只是帶季燕然離開,沖突是斷不能起的,短暫思考後,他招手叫過随從,在他耳邊低語幾句。

對方領命後匆忙下山,半個時辰後,山道上傳來接二連三的隆隆巨響,是所有炸藥都被一起引燃。火油威力無窮,所帶出的雪嘯亦驚天動地,連帶着寒霧城中的百姓也惶惶不安,紛紛看着黑霧駐足猜測,城外究竟是出了什麽了不得的大事。

耳膜臌脹作響,岳名威晃了晃腦袋,方才覺得舒服幾分。

他繼續賠笑道:“王爺,請吧。”

季燕然冷哼一聲,拂袖而出。

岳家随從将帶來的火油胡亂潑上木樓。

烈焰熊熊燃起。

這座背負着無數命案的血腥山莊,終于在黎明時分,徹底化為了灰燼。

天光淡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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