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7 稚嫩童謠

大年初七, 從青州調撥來的軍隊如期抵達, 與林影一道護送國寶舍利北上。

望星城裏的百姓只道軍隊來了又走,卻并不知究竟發生了什麽, 反正這太平盛世又不會打仗, 來就來吧, 別耽誤過年就成。

飛霜蛟一聲長嘶,穩穩停在原地, 四蹄将草皮也搓下一層, 沙土飛濺,威風凜凜。

雲倚風看着空落落的村口, 問:“殺豬菜呢?”

季燕然果斷推卸責任:“老張說的。”

老張名叫張發財, 是客棧老板, 為人厚道話又多,一聽說兩人要待在望星城裏過元宵節,立刻就熱情推薦,說李家村今日要擺殺豬宴, 那可是真熱鬧啊, 在村口搭起棚子, 桌椅板凳擺得一眼望不到頭,七碟子八大碗,從豬頭到豬尾巴統統能入菜,豬蹄鹵得通紅透亮,外鄉人若恰好經過,也會被留下吃上一頓。

于是堂堂大梁王爺與風雨門門主, 就興致勃勃騎着馬來“恰好”了。

但運氣不好,沒恰到。

季燕然還在抱怨:“這老張怎麽能胡扯呢?還騙我們說李家村有殺豬宴。”

“有的呀,是有的。”旁邊恰好跑過一群村裏的小娃娃,聽到後笑着嚷道,“不過李家村離這裏很遠哦,等你們過去,他們也該吃完了。”

雲倚風一愣:“那這是哪裏?”

小娃娃一邊跑一邊答:“這是劉家村,李家村在城東呀,這裏是城西。”

來時路是雲倚風問的,在大街上随便擋了一個人。

現在看來,那人大概也是稀裏糊塗,随便指了指。

堂堂江湖第一情報高手,打聽個李家村在哪,還打聽錯了。

雲門主陷入了長久的沉默,以及自我懷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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季燕然及時安慰:“劉家村也行,走,我們去找個有錢人家混飯。”

過了一會,季燕然又哄:“回城之後,若再見到那個胡亂指路的,我們打他一頓。”

雲倚風不甘不願道:“嗯。”

飛霜蛟腳步輕快,馱着兩人溜達進村。殺豬宴雖沒趕上,此時卻也恰好是吃飯的時候,家家戶戶煙囪裏都在冒着煙,過年總是要有好酒好菜的,主人家一個比一個熱情,一聽是外鄉客想歇腳,便趕忙讓進了家門,又多加了兩副碗筷。

席間有一道燒鴨挺好吃,雲倚風意猶未盡道:“若嬸嬸肯拿去望星城裏賣,肯定能大賺一筆。”

“年紀大了,做不動了。”大嬸擺擺手,又道,“要是公子喜歡,廚房裏還有三只,帶一只回去吧。”

“什麽還有三只,三只早就沒了,昨天被買走了。”一邊的大叔提醒她,“你忘了?就那富戶許老爺家的下人,你還收了人家銀子。”

經他一說,大嬸才想起來的确有這麽一回事,拍着腦袋連說自己只記進不記出,雲倚風在旁笑道:“無妨的,好東西少吃兩口,還能存個念想,多了反而不稀罕。”

這頓飯吃得家常又溫馨,主人家執意不肯收銀子,恰好這時家裏的小孫子帶着一群玩伴跑進來,兩人便将碎銀當成壓歲錢,分給了這群娃娃。

“兩位公子太客氣了。”大嬸将桌子收拾整齊,又笑着招呼二人再坐一陣,喝完了紅棗黃酒再走。

院中有把吊椅,睡上去會吱吱呀呀發出聲響,雲倚風吃飽喝足再一躺,被太陽曬得昏昏欲睡,身邊有一群小娃娃也不覺得鬧,聽那颠三倒四的童謠,反而更催眠。

大叔去了村頭串門,大嬸煮好黃酒,也去隔壁幫忙曬熏臘肉。季燕然感慨:“若大梁處處都是這般好光景,那才叫真的盛世江山。”

“西北依舊很亂嗎?”雲倚風問他。

“有軍隊守着,就不算亂,百姓亦有底氣春日播種,不怕秋日流離無獲。”季燕然道,“不過想要像望星城這樣繁華富足,或許還需要很長一段時間,十年,二十年,五十年。”

雲倚風替他斟了半碗酒:“但總是有盼頭的,嗯?”

“是。”季燕然笑笑,“總有一天,邊關百姓也會像這裏一樣,盼來真正的安穩太平。”

過了一陣,雲倚風又道:“我能問王爺一件事嗎?”

季燕然點頭:“說。”

“那些人為何要逼王爺造反?”雲倚風坐起來一些,“皇上像是明君,王爺也是猛将,聽太妃話語裏的意思,平日裏你與他相處得相當不錯,那幕後之人究竟是想挑起鹬蚌之争,自己漁翁得利,還是……”他壓低聲音,幾乎要湊到對方耳邊,“還是他們其實是真心想擁王爺稱帝?畢竟江山是王爺在守,皇位卻是旁人在坐,兄弟二人關系再好,有皇權與兵權梗在中間,忌憚總會存有幾分,而太妃二十餘年從未回過草原探親,一直留在王城中,是為了令皇上更安心?”

季燕然只覺耳邊濕熱,于是捏住他的脖頸,将人扯遠一些:“你懷疑幕後主使是我的人?”

“保不準就是當年哪個舊部呢,一起出生入死,所以才更為王爺不甘。”雲倚風盤腿坐回去,“先将矛盾挑起來,到時候刀架在脖子上,王爺就算再不願意往牆上糊,也只能咬牙搏命。”

季燕然道:“糊上牆?”

雲倚風态度良好:“打個比方,打個比方。”與爛泥沒關系,你是好黃泥!

“我沒有這樣的部下。”季燕然搖頭,“既是一起出生入死的兄弟,自然知道我心所向,不僅對皇位沒興趣,連這将軍都不大願意做,就算當真被強架上去,只怕三天就會跑路。”

“這樣啊……”雲倚風勾住他的肩膀,“沒出息。”

季燕然哭笑不得:“你膽子倒不小,這話可別讓旁人聽見。”

雲倚風答應一聲,又枕着手臂躺回去。身邊一群小娃娃還在跳格子,嘴裏念叨着什麽掉下懸崖摔斷腿,撐圓肚子真可憐,內容雖實在不通,但聲音清脆稚嫩,聽起來倒也朗朗上口。

這一天,兩人是踩着夕陽餘晖回的城。

雖沒有夏日裏的壯闊晚霞,卻有一絲深紅挂在墨藍天幕上,缱绻纏繞,發出金色的光。

……

翌日清晨,雲倚風站在糖糕鋪子前,還在專心等棗泥點心出爐,身後突然就呼啦啦跑過去一群人。

“怎麽了?”他吃驚地問。

季燕然随手拉住一個路人。

“出人命了啊。”那人道,“十八山莊的許爺,去年十月出城做生意,結果過年也沒能趕回來,還當是路上耽擱了,誰知竟會遇害,真是可憐。”

糖糕鋪子的老板顯然也對這位許爺極熟悉,立刻從鋪子裏探出半個腦袋:“被誰害了?是那新娶的小妾嗎?”

“不知道,這才要去看呢。”路人道,“聽說現場凄慘得很,張大人已經帶着仵作趕過去了。”

大過年的鬧出命案,還出在一等一的富戶十八山莊,這消息一傳十十傳百,半個時辰不到,已弄得滿城風雨。雲倚風坐在客棧桌邊,周圍一圈茶客都在議論此事,原委經過莫衷一是,有人說那許爺是被仇家砍斷手腳丢進了水井,還有人說是被小妾勾結奸夫謀財害命,更有甚者,幹脆說是被畫皮妖精吸幹了陽氣,整個人焦如枯木,一折就碎。

“可惜了。”茶客紛紛惋惜,“那十八山莊裏住着的,可全都是大善人啊。”

季燕然道:“你若嫌吵,我們就換個地方。”

“十八山莊,我也是聽過的。”雲倚風道,“為富且仁,修橋鋪路的事情做了不少,還捐過佛寺與善堂。”

“那可真是好人沒好報了。”季燕然替他添水,“你還知道什麽關于這山莊的事,不如都寫下來交給張孤鶴,他好早日查清結案。”

雲倚風看着他:“王爺倒真會占我風雨門的便宜。”

季燕然很自覺:“我懂,江湖規矩是先付銀子。”

雲倚風笑道:“這生意我怕不能接,一個普通的地方富戶,從沒人來買過消息,風雨門知道的并不多。

兩人正在說話,一名下屬卻從樓梯匆匆上來,在季燕然耳邊小聲道:“王爺,張大人來了,正在房間裏等着,像是出了急事。”

雲倚風與他對視一眼,微微皺眉。

這時候上門,怕是同那十八山莊有關。

張孤鶴帶着師爺,兩人都在房間裏來回踱着步,相當生動地诠釋了什麽叫“坐立難安”,桌上還放着一封書信,上頭鬼畫符一般歪七扭八寫了不少字,漆黑的墨疙瘩加血手印,且不說內容是什麽,光看一眼就瘆得慌。

那是從十八山莊死者身上找到的,被密封在一個蠟丸當中,張孤鶴一看就知這絕非普通兇案,便趕忙來找季燕然。

季燕然問:“紅鴉教?”

“是。”張孤鶴道,“下官當年曾追随大理寺王大人,一起辦過紅鴉教的案子,故一眼就能認出此咒。”

在二十年前,紅鴉教曾于大梁興盛一時,教義披着溫和慈愛、安穩康樂的表象,內裏卻淫亂污穢血腥肮髒,害得無數百姓瘋瘋癫癫、家破人亡,朝廷花了五年時間才将其徹底剿滅,付出的代價也不小。原以為已澆熄最後一寸餘燼,卻沒想到竟會在今時今日重新出現。

季燕然又問:“這十八山莊的許家,發家史是什麽?”

“生意人。”張孤鶴答道,“死者名叫許秋旺,是許家的掌舵人,為人慷慨謹慎,除了好色之外并無缺點,實在不像入了邪教。”

“也有可能是遭人陷害。”季燕然道,“不過無論是哪一種,既然出現了紅鴉教的符咒,大人還是依律盡快上報朝廷吧。”

待張孤鶴離開後,雲倚風問:“怎麽,王爺不去十八山莊看看?”

“自然要去。”季燕然道,“不過得等府衙将所有關于許家的卷宗送來,你我先弄清楚這十八山莊究竟是什麽底細,再去也不遲。”

雲倚風略一停頓:“你我?”

季燕然頗為淡定:“是。”

季燕然又補一句:“雲門主只管照着行價,向朝廷收銀子,獅子大開口也無妨,皇兄要是不肯,将來我親自帶你去訛。”

蕭王殿下算盤打得挺響,查案這種事,倘若能帶着風雨門門主,自會省心省力許多。而雲倚風考慮再三,覺得自己總歸閑得沒事,跟着往十八山莊跑一趟,以後還能去國庫裏東挑西撿一番,像是不虧。

況且俗話說得好,來都來了。

于是道:“嗯。”

季燕然相當滿意。

張孤鶴的辦事效率向來高,這回又牽扯到紅鴉教,更不敢懈怠,當天下午就差人送來案情卷宗,連帶着十八山莊的底細,無一處遺漏。

雲倚風粗粗翻過一遍,許家的發家史倒并無疑點,就是再普通不過的小貨郎走街串巷,将生意越做越大,最後買房買田成地主的故事。許老太爺當初在還未起家時,曾得過十八位善人相助,十八山莊也是因此得名,為的就是提醒子孫後輩,做人要心存感激,平日裏亦要多積德行善。而死者許秋旺是他的長子,四十來歲,山莊近幾年實打實的主事人,下面還有四個弟弟,分管着各個商號,平日裏兄友弟恭、和樂融洽。

季燕然道:“雲門主怎麽看?”

“紅鴉教之所以能蠱惑人心,是因為抓住了人性中的‘貪’。”雲倚風道,“不用去地裏幹活,也不用寒窗苦讀博功名,只求神燒香就能大富大貴,再加上教主天花亂墜一通侃,自然能唬得那些好吃懶做者深信不疑。可許秋旺不應該啊,他是生意人,而且是相當精明的生意人,家中衣食不缺妻妾成群,按理來說什麽都占全了,既已無所求,那還信這烏七八糟的玩意作甚?”

“看來你我真得去十八山莊走一趟了。”季燕然合上卷宗,“他死狀凄慘,腿骨被打得寸寸皆斷,即便不是邪教,也不像普通尋仇。”

雲倚風聽得頭疼:“這些人,怎麽連過年都不消停。”

十八山莊距離客棧不遠,穿過幾條街就是,張孤鶴聽到通傳,趕忙小跑迎出來:“王爺,雲門主。”

“可有查出什麽?”季燕然邊走邊問。

“已經傳過了許秋旺的十八房妻妾,貼身的仆役與丫鬟也逐一審過,并無人聽過紅鴉教。”張孤鶴道,“許老太爺近年身體不好,一直在山上吃齋念佛,怕受不住刺激,暫時沒有告訴他。”

雲倚風心想,十八房妻妾。

還真是不嫌累。

此時天色已暗,山莊裏因為出了事,所以亂成一片,回廊下的燈籠也沒人來點。雲倚風走了沒幾步,突然就聽到耳邊傳來一陣哭聲,在這寒風天裏,嗚嗚咽咽,分外刺耳尖細。

“誰在那裏?”張孤鶴也被吓了一跳,厲聲喝問。

哭聲戛然而止,過了許久,牆角裏方才站起來一個小小的影子。

是個七八歲的小丫頭,看穿着打扮,像是下人的孩子,怯生生的。

“你這小娃娃。”張孤鶴松了口氣,“天都黑了,為何還不回家?”

“我……我娘罵我。”小丫頭抽抽搭搭,“我不想回去。”

雲倚風從袖中掏出一方絲帕,替她擦掉眼淚,輕聲道:“說說看,你娘為什麽要罵你?”

“我唱歌謠,娘親就打我,說老爺出事了,我還在這裏唱斷腿,若被管家聽到,是要趕出家門的。”小丫頭委屈道,“可城裏人人都在唱,又不是只有我一個。”

“是那首放羊的童謠?我今日在村裏聽到了,編得亂七八糟,這個撐死那個摔死,的确鬧心,以後不唱也罷。”雲倚風提醒,“若再不回家,你娘親該擔心了。”

小丫頭答應一聲,又擦擦臉,将手帕還回去。

“送給你了。”雲倚風站起來,笑着說,“快回去吧。”

小丫頭稀裏糊塗答應一聲,仰頭看着他,心想,這大哥哥可真高、真好看呀。

手裏捏着的絲帕軟軟的,香香的,像清晨的花瓣一樣。

她看看自己髒兮兮的衣裳和手,再想起方才拂過眼前的,那纖塵不染的潔白衣袖,突然就有些不好意思起來。

今晚該洗澡了。

“喂,丫頭。”

身後突然有人叫她。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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