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8 許家兄弟

許秋旺的屍首正停在後院一處偏房內, 幾人還未靠近, 就聞到了一股濃濃的腐臭味。

雲倚風皺眉:“這得有些日子了吧?”

“是。”張孤鶴道,“屍體是在山莊北苑一處枯井中被發現的, 那裏是空宅, 平時極少有人路過, 要不是因為這幾日天氣變暖,掃地仆役聞到了異味, 還不知要在那裏放到幾時。”

季燕然問:“死了多久?”

“據仵作說, 應當已經超過十天。”張孤鶴道,“枯井井壁粗糙, 他頭臉上都有不少擦傷, 但卻并無噴濺血跡, 是在死後才被人投了進去。”

十八山莊家大業大,裏頭住着數百口人,這案子查起來可謂霧茫茫毫無頭緒。因為牽涉到紅鴉教,所以整座山莊此時已被官兵團團圍了起來, 無論進出都得通傳, 引來百姓紛紛駐足猜測, 不知這富戶家中究竟出了何事。而許秋旺的宅院與書房,也快被搜了個底朝天。

雲倚風掀開白布,又仔細檢查了一遍屍首。死者并無中毒跡象,全身各處都有斷骨,顱骨粉碎,應當是被人從高空推下後身亡, 最慘烈的是雙腿,張孤鶴先前所說的“每一寸骨頭都被活活敲斷”,絲毫不算誇張。

季燕然道:“若真與紅鴉教扯上了關系,這算獻祭還是報複?”

“許秋旺這般精明能幹,即便真入了邪教,那也該是他忽悠旁人,斷不應當自己做待宰肥羊。”雲倚風摘下手套,洗幹淨手,“況且他前陣子剛娶了第十八房小妾,又新買了商鋪準備擴生意,這般貪財貪色的老油子商人,誰能忽悠他舍生獻祭?王爺別忘了,紅鴉教雖是邪教,但殺人全憑一張嘴,教衆殘害自己皆出于自願,還從來沒有武力強迫的先例。”

季燕然笑道:“你看,我就說皇兄花重金雇雲門主,一點都不虧。”

雲倚風懶得與他貧嘴:“走吧,我們再去書房看看,今日張大人都查出了些什麽。”

桌上擺着厚厚一摞供狀,聽說審訊之時,小妾哭哭啼啼,小厮六神無主,誰也沒能說出個四五六來。許秋旺十月出遠門,是想去南面看看,準備來年新開幾家錦緞鋪,仆人與銀子帶得都不多,出發之前也一切如常,還說要盡快折返好過年。

“那就更不可能是主動獻祭了。”雲倚風道,“也不是為劫財。殺人敲斷腿再丢回家中,十有八九是報複或者警告。”

季燕然問:“此時山莊裏是誰當家?”

“暫時由許秋旺的正妻袁氏持家。”張孤鶴答道,“許老太爺一直在山上念佛,剩下四個兒子都只回家過完初二,便又匆匆去了各地商號巡查,管家已經差人去追了,這兄弟五人關系極好,聽到消息後,應當會在最短的時間內趕回山莊。”

三人正在說話,門外又傳來一陣嘈雜,衙役急急來報,說是許老太爺不知怎的收到消息,已經從山上跑下來了,進門看到屍體後立刻暈厥不起,渾身都在抽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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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誰通知許老太爺的,他都一大把年紀了,添什麽亂啊。”張孤鶴聽得頭大如鬥,“王爺——”

“走吧。”季燕然打斷他,“我們也去看看。”

許老太爺的卧房外圍了一圈人,屋裏頭,大夫正在看診,說是因為受了刺激,身體并無大礙,休息一陣便會蘇醒。

袁氏也守在門外,正厲聲喝着問是誰将事情告訴了老太爺,貼身伺候的小厮跪在地上,連說自己什麽都不知道,早上正在廚房裏煎藥,老太爺突然就說要下山,火急火燎攔都攔不住,也來不及通知家裏,只得借了廟裏的轎子。

“娘親。”袁氏旁邊站着一個年輕人,勸她道,“爺爺的脾氣您是知道的,父親生前都攔不住,又何必責罰小厮,還是先讓他起來吧。”

這時有人看見了張孤鶴,趕忙小聲提醒。袁氏與那青年皆過來行禮,又面露遲疑看着季燕然與雲倚風:“這二位是?”

“哦,我們是張大人的朋友。”季燕然随口道,“聽說這裏出了事,便過來幫忙辦案。”

他此番前來望星城,雖未大張旗鼓,卻也沒有掩蓋行蹤,許家這樣的地方豪紳又豈會毫無耳聞,原只是假模假樣一問,都已經做好了要跪拜蕭王殿下的打算,誰知對方卻并不打算公開身份,袁氏與那青年也只好陪着裝不知情,心裏越發惴惴難安,不知往後還會發生什麽事情。

待這母子二人離開之後,雲倚風道:“深宅大院裏,人情也是淡薄。”許秋旺的屍首才剛被發現沒多久,這頭的親兒子已經能面不改色說出“父親生前”,袁氏也是威嚴大過悲痛,眼睛絲毫不見紅腫。季燕然在旁聽到,提醒他:“那許秋旺光是小妾就有十八房,再加上數不清的陪侍丫頭,夫妻之間哪裏還有感情,與其等着其他偏房趁機分家,倒不如将權勢趁早攬回手中,穩住地位才是最要緊的事。”

雲倚風看他一眼:“你經驗還挺豐富。”

“打小見多了。”季燕然在他耳邊小聲道,“這裏頂多也就十八房,與後宮比起來,小巫見大巫。”

雲倚風想了想,也對。

同皇家一比,這才哪到哪。

“自然,我将來不會娶這麽多。”季燕然也不知出于什麽目的,又及時補了一句。

雲倚風眼皮一抽,欽佩道:“在這烏七八糟的環境裏,王爺還有心情談論自己的終身大事,也算口味別致,行了,進屋,那許老太爺像是醒了。”

須發皆白的老者躺在床上,渾身依舊在哆嗦。張孤鶴在旁勸道:“老太爺還是要保重身體啊。”

“張大人。”許老太爺戰戰兢兢,摸索着握住他的手,“你可千萬要替秋旺伸冤啊,他去得可憐,死後還要遭人陷害,與什麽紅鴉教扯上關系。張大人,我……我發誓,秋旺他斷不可能做出這種糊塗事。”

“是,本官知道。”張孤鶴耐心勸慰,對他極為尊敬,畢竟這些年城裏的道路與善堂,其中有不少都是由十八山莊出資捐建。過了片刻,看着對方情緒像是已經穩定些許,方才又試探着問,“不知老太爺是從誰口中聽到的消息?”

“是一個小和尚,眼生,手上像有塊紅色的胎記。”許老太爺回憶,顫巍巍道,“我正在念經,他也不知是從何處溜了進來,只在我耳邊說了這件事,就又從後門跑了。我那時如雷轟頂,沒顧得上細看。”

眼生的小和尚。

季燕然與雲倚風同時想,那怕是兇手故意派去報信的吧。

許老太爺服下藥後,沒多久便再度睡去。此時已近深夜,袁氏雖已在山莊內安排了院落,季燕然與雲倚風卻都不想住在這四處都是哭聲的宅子裏,依舊回了客棧。

“已經快子時了。”季燕然道,“藥浴完之後就早些休息吧。”

“嗯。”雲倚風點頭,“那我們明日再去十八山莊。”

在回房之前,季燕然照舊試了試他的脈象。

“如何?”雲倚風問。

蕭王殿下一本正經,答曰:“平滑有力,如珠走盤……哎呀。”

雲倚風笑着踢他一腳,将人趕回隔壁。

小二很快就送來了藥浴熱水。

季燕然卻并未回房,而是靠在回廊上,一臉若有所思。

王府下屬來來回回“路過”三次,最後實在忍不住,在他耳邊小聲問:“王爺,你一直盯着雲門主的門,是不是實在想進去?”

季燕然兜頭就是一個爆栗:“滾!”

他原是在想紅鴉教的事情,還想得挺專心致志。結果被下屬一打岔,注意力就再也集中不起來,耳邊怎麽聽,怎麽是對面房中那嘩嘩的沐浴水聲。

季燕然深吸一口氣,手指一勾:“你,過來。”

下屬颠颠跑上前:“王爺有何吩咐?”

“去幫老張把客棧裏的柴都劈了。”

“……”

這一晚,望星城裏的許多人都沒能睡好,一部分是因為十八山莊傳來的誦經聲,再想起有關許秋旺死亡的詭異傳聞,心裏害怕;另一部分則是因為唏噓與同情,覺得老天不公,好人沒好報,許大善人那般慷慨的富商,怎麽就遇到了這種事呢。

輾轉之間,天邊也依稀露了白。

雲倚風被窗外的聲音吵醒,不想起床,裹着被子又發了一陣呆,耳邊的嘈雜聲倒是越來越清楚,是一群人在讨論餓死鬼與驅魔請天師的事情。

季燕然敲門:“醒了嗎?”

雲倚風答應一聲,從床上坐起來。

“許家又出事了。”季燕然道,“這回是許秋旺的弟弟,許秋盛。張孤鶴一早就派人過來,說他像是中了邪。”

“中邪?他不是在外地嗎?”雲倚風驚訝。

“回來了。”季燕然無奈,“據說是被人擡回來的。”

兩位當家都遇到了怪事,連吃齋念佛的許老太爺也被有心人騙下山,被迫親眼目睹着所有慘狀的發生。看這架勢,許家往後的日子怕也不會太平。

地方大戶接二連三出亂子,張孤鶴自然也輕松不到哪裏去。待兩人趕到十八山莊時,他已經将全城的名醫都請到了許家,正在替許秋盛診治這暴食的怪症。根據随從所言,近日他們一直在附近的村落中與村民商議春日播種之事,奔波得極辛苦,都是大男人,消耗多食量自然也大。因此初時當二掌櫃一頓要吃三四碗時,也沒人放在心上,可誰知最近這幾天,許秋盛的飯量竟然越來越驚人,導致随從每到一處村落時,最先做的不是談生意,而是四處買鹵味燒鴨,就這樣還不夠他一人吃,眼看肚子已撐得膨脹滾圓,嘴裏卻還在喊餓,下人這才驚覺不對勁,趕緊将他擡了回來。

“唉喲……唉喲……”許秋盛躺在床上,呻  吟不絕。

季燕然問:“張大人,這個同紅鴉教沒關系吧?”

“暫時沒看出來。”張孤鶴道,“不過許秋盛一直是兄弟五人裏身體最好的一個,平日裏風寒都沒得過一次,因此他的家人都說這不是怪病,而是被餓死鬼附身,正張羅着要請法師驅魔。”

“大夫沒診出什麽?”季燕然又問。

“還沒出結果。”張孤鶴嘆氣,“許秋盛像是人都傻了,幹瞪着眼睛只知道說餓,妻兒皆不認得,再這麽吃下去,怕是真會活活撐死。”

“我去看看吧。”雲倚風道。

“你會看診?”季燕然有些意外。

雲倚風挽起衣袖,道:“我會驗毒。”

沖撞餓鬼實在無稽,暴食症雖有,患者卻也不至于如此瘋魔,許秋盛此時的狀态,唯有中毒可以解釋。

季燕然也跟了進去。

雲倚風被床上男子那高脹的腹部驚了一驚,再握過手腕一試脈象,與常人迥異。

“諸位怎麽看?”他問身後的大夫。

“這……中毒了。”其中有個年輕大夫回答。

雲倚風點頭:“還有呢?”

“當務之急,須得先将肚腹清空,可許二爺吃得太多,腸胃早已被撐得失去功能,催吐與催瀉都不頂用,我等也是束手無策啊。”

“試試看針灸吧。”雲倚風道,“再這麽拖下去,他只有死路一條。”

年輕大夫猶豫道:“可要是出了事……”

“只要你醫治得法,就不會出事。”雲倚風道,“若都怕出事,遲遲無人敢動手,許二掌櫃這條命怕是就要交給驅魔法師了。”

“……治,我們治!”有幾名大夫牙一咬,主動站出來,“許二掌櫃是大善人,我們又豈能瞻前顧後,耽誤時機。”

雲倚風将床邊位置讓出來:“辛苦幾位了。”

季燕然陪他離開卧房,問:“什麽毒?”

雲倚風答:“快活散,沒有解藥,也不用解藥,催吐之後捆起來熬個十幾天,毒性散了就會痊愈。”

季燕然如實評價:“這名字,聽起來像是……那方面的藥。”

雲倚風看他一眼,誠懇道:“制毒人覺得能一直吃吃喝喝便是快活,故取此名,王爺所說的快活,那方面是指哪方面?”

季燕然面不改色道:“吃完之後,就迫不及待,滿心只想着要趕緊頭懸梁、錐刺股,刻苦讀書,勤奮練武,就這方面。”

雲倚風:“……”

“真的。”季燕然說,“我就愛快活地學習。”

雲門主深深覺得,以後不管此人說什麽,自己都要考慮三天,再決定信不信。

屋內的大夫已經開始替許秋盛施針,屋外,雲倚風坐在軟凳上,還在想着許秋旺與許秋盛之事。這明顯是一場針對許家的陰謀,一個斷腿慘死,一個中毒暴食,剩下的三兄弟……他微微皺眉,覺得似乎有哪裏不對。

斷腿,暴食。

五兄弟。

回家。

……

腦中轟然一響,他猛地從椅子上站了起來:“那首童謠!”

“已經派人去找這山莊裏的小孩子了。”季燕然坐在他對面,單手撐着下巴,“馬上就到。”

雲倚風:“……”

“坐。”季燕然示意,“你身子也還沒全好,得多曬會兒太陽。”

雲倚風不甘心道:“你是什麽時候發現的?”

“就剛剛,你發呆的時候。”季燕然笑笑,“喏,小娃娃們來了。”

作者有話要說:  蕭王:我愛學習.jp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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