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4 誰在說謊
王府暗衛也是懂眼色的, 一聽季燕然吩咐, 二話不說便擡高板子,挾威裹風地重重拍在李財眼前。“噼啪”一聲, 三指寬的厚重竹板自中間扭曲裂開, 碎渣灰塵四處飛濺, 李財眼睜睜看着地上被砸出一個深坑,那半截兒耷拉無力的刑棍, 就像是自己即将耷拉無力的斷腿, 于是幾乎是聲嘶力竭地哭嚎出聲:“大夫人!那化屍藥是大夫人給我的!”
“哦?”季燕然問,“不是許大掌櫃, 而是他的夫人?”
李財冒着虛汗, 連連點頭。那晚他一直在外頭賭錢, 直到天麻麻亮的時候,才被匆匆忙忙喚回去。當時張瑞瑞已經咽了氣,身上到處都是傷,脖頸處也有明顯的青紫指痕, 慘不忍睹。本來準備帶去後山刨坑埋了, 可那陣家裏偏偏來了一群客人, 說要恭喜許大掌櫃又得佳人,鬧哄哄的人多眼雜,為了避免醜事暴露,情急之下,只得暫時将屍首掀入枯井。
“原打算等到晚上,再拉出去埋了的。”李財道, “可下午的時候,大夫人卻突然說她有一瓶化屍水,只要澆上去,保管能化得連渣滓都不剩。”
于是當天深夜,李財便依言照做,将一整瓶藥水全部倒進了井裏。
袁氏與另幾個仆役當時也在,本以為會像說書故事裏的那樣,悄無聲息化為一灘膿血,可誰曾想沒過多久,井裏竟冒出了劇烈而又刺鼻的氣味,久久不散,像是無辜少女猙獰的冤魂,攀着石壁就要往上爬,吓得衆人魂飛魄散,趕忙取了七八床棉被遮住井口,擔驚受怕地捱過好幾個時辰,那味道才稍微散了一些。
李財繼續道:“天亮之後,我壯着膽子看了一眼,裏頭果然已經化得差不多了,一堆骨頭白森森的。”
季燕然問:“既然都化成了骨頭,為何不撿出來丢到山莊外,卻要繼續填在井裏?”
“大夫人的确打算扔了的。”李財老老實實道,“但後來卻改了主意。”
那股詭異氣味在化屍時,早已浸透至骨髓,宅子裏的黃狗一聞到就瘋叫,拉都拉不住地想沖過去刨。袁氏擔心這新鮮白骨若丢到外頭,被野狗刨出來,難免又要引起官府注意,招來不必要的麻煩,索性便往井中投了不少甜膩香料,打算熏一段時日再做處理。
雲倚風單手撐着腮幫子:“所有這些事情,皆為袁氏一人所做?那許大掌櫃呢?莫不是在糟蹋完姑娘後,就吓得縮進房中閉門不出了?”
“我從賭莊回去的時候,院中只有大夫人,老爺待在房裏,說他見不得死人。”李財惶惶回憶,“後來道喜的賓客來了,老爺就去前院招待客人,從中午到晚上,被人攙回來的時候,已經喝得爛醉如泥了。”
張孤鶴聽着那許氏夫婦所犯惡行,心中怒火熊熊,原本就青黑的臉色,此時更是黑中帶紫。他自認明察秋毫、素來公正,卻不想竟會被許秋旺蒙蔽這許多年,還一直尊其為仁慈善人。強奸、殺人、毀屍之後,再往死者頭上倒一盆污水,令張家人至今備受煎熬,自己卻大搖大擺喝酒宴客,能做出此等禽獸不如的事情,哪裏還配得上一個“善”字。
季燕然又問:“所以在屍首被抛入井中後,許秋旺就去了前院,直到晚上才回來。而當天下午,袁氏将化屍水交給了你?”
李財點頭:“是。”
“她是從哪裏得來的化屍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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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我就不知道了,真不知道。”李財道,“那天我也害怕,大夫人讓我在院中守着枯井,中途她回去了一陣,再來時就拿了化屍水,許是以前就放在房中的吧。”
張孤鶴在一旁皺眉,顯然也覺察出異常。聽這些人毀屍時的情形,應當是頭回做這種事情,否則不該一聞到氣味就驚慌失措,不知要如何是好。可若先前從未殺過人,那房中又為何會藏有化屍水?
李財渾身癱軟,趴在堂下抖若篩糠,也再說不出什麽,王府暗衛便将他拖了下去,暫且收押休息一陣。
張孤鶴問:“王爺對此有何看法?”
“袁氏一開始是打算埋屍荒山的,直到下午才改變主意。”季燕然道,“所以在這段時間裏,應該有人提醒了她,并且給了那瓶化屍水。”
張孤鶴點頭,又請教:“那雲門主呢?”
“我?”雲倚風誠懇道,“我一介江湖中人……啊呀!”
季燕然又拍了他的腦門一下:“好好說話!”
雲倚風坐直身體,道:“交給她化屍水的那個人,應當一樣沒什麽經驗,否則至少應該提醒一句,幹這種事情需選在通風暢快的野外,河邊最好,哪有人直接倒入枯井裏,那種地方潮濕狹小,異味莫說三五個月,就算一年兩年,只怕也散不幹淨。
“那到底是誰呢?”季燕然自言自語。
雲倚風答:“山莊內的人吧。袁氏一個婦道人家,在許秋旺出事之前,她都是深居簡出,應該沒多少機會結識外頭的閑人。不過那人究竟是誰,怕就要由張大人來審了。”
……
暮色時分,袁氏被帶進了府衙。
事情既已敗露,她反而不像先前那般慌亂,拿出當家主母的沉穩做派來,一口咬定化屍水是許秋旺半年前就帶回來的,當成江湖裏的稀罕貨,準備得空了化頭豬化只雞,看看這說書先生故事中的奇藥到底有多歹毒。自己在剛發現張瑞瑞的屍體時,由于太過懼怕,所以沒能及時想起來,後頭緩了一陣才記起還有此物,便直接拿來用了。
季燕然啧道:“拿着化屍水化雞鴨魚肉,許大掌櫃平日裏的愛好還挺奇特。”
袁氏低頭:“是,我家老爺平日裏就喜歡收集各種稀罕玩意,從古玩到兵器,甚至還有南面部族的蠱毒幹嬰,擺滿了好幾間房,諸位若不信,随時都能去看。”
故事聽起來并無破綻,袁氏的眼神亦沒有任何閃躲,佐證更是齊全——連幹嬰屍體都有,那再有一瓶化屍水,像也不奇怪。
人是許秋旺殺的,化屍水是許秋旺買的,孫達是許秋旺找的,而現在許秋旺已經死了,一命還過一命,袁氏與仆役頂多算從犯,剩下的就只有到張家登門道歉,還死者清白,賠些銀兩,或許再加個挨板子與坐牢悔過,很快就能順利結案。
但雲倚風總覺得,這件事背後或許還有更多秘密。
從公堂上下來後,他坐在屋頂上,獨自看着遠處的星河出神。
“不冷嗎?”季燕然尋了一圈才找到人,“飯都沒吃,怎麽跑這兒來了。”
雲倚風拍拍自己身邊。
季燕然輕松躍上房頂,坐過去問:“又在想什麽?”
“想那瓶化屍水。”雲倚風答,“風雨門的弟子已經回來了,說許秋旺的确收集了好幾間房的怪玩意,袁氏沒說謊。”
季燕然替他将衣領拉高:“所以呢,你仍有懷疑?”
“許秋旺已經死了。”雲倚風道,“若我是袁氏,也會想把所有事情都推到他頭上,好讓活着的人清清白白。”
“此事的确有些棘手。”季燕然道,“不如這樣,我替張孤鶴出銀子,雇風雨門幫忙找線索,看那瓶化屍水到底是從哪裏來的,如何?”
雲倚風一口拒絕:“不如何。”
季燕然舉手:“有老吳在,我這回保證不賒賬。”
雲倚風上下打量,像是在思考這番話的可信度。
季燕然經驗豐富:“兵符和娘不行。”
雲倚風沒忍住笑,伸手推了他一把。
“走吧,先去吃點東西。”季燕然将人拉起來,“我們去八仙樓。”
“沒胃口。”雲倚風被他拖得踉跄,“府衙裏沒有廚房嗎?煮碗陽春面就是了。”
“別。”季燕然提醒,“留在府衙吃飯,就得陪着張孤鶴,他現在除了案情,還在痛恨自己識人不清,臉色黑得像炭一樣,你我還是離遠些吧。”
八仙樓是城中最大的酒樓,此時又正是吃飯的時候,堂子裏擠滿了食客,連門口都有人坐着在等位置。劃拳喝酒的聲音,鬧得幾裏地外亦能聽到,雲倚風停住腳步,不願再往前挪一步:“不如王爺先進去亮明身份,将裏頭所有人全部趕出來。”
季燕然面不改色,一把攬過他的肩膀:“方才你說什麽來着,想吃面?”
雲倚風不甘不願,從鼻子裏擠出一個懶洋洋的“嗯”字。
我就知道。
寂靜的小巷子裏,攤主夫婦熱情招呼,替兩人煮了細細的龍須面,又端了鮮甜熱湯過來。
澆頭是本地的河蝦,又脆又嫩,季燕然小聲問:“如何?比起八仙樓來也不差吧?”
雲倚風裹緊衣服,專心致志低頭吃面,不想再同此人說話。
季燕然剛剛在府衙裏吃過幾個包子,其實并不餓,便只坐在一邊陪着。閑得無聊四下看看,這家的面大概真的很好吃,有粗犷男人吸溜得震天響,湯汁在燭火下飛濺,一邊嚼還要一邊說話,恨不能噴出一裏地。
……
蕭王殿下淡定收回視線。
雲倚風安靜喝完一勺湯,轉頭納悶看他:“王爺一直盯着我做什麽?”
“沒什麽。”季燕然坦然回答,“我發現這許多人裏,只有你的吃相最好看。”
雲倚風随口問:“有多好看?”
季燕然想了想,記起兒時在禦花園湖中見過的那群白色大鳥,它們經常成雙成對優雅地停留在水面上,垂下長長的頸來,又高貴又漂亮,讓人忍不住就想輕輕摸一摸,或者細心畫在紙上。
于是他不假思索道:“像鵝。”
雲倚風聽得一頭霧水。
你再說一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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