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5 叔嫂關系
這世間, 漂亮的白色大鳥有鶴, 有鷺,南疆還有典雅高貴的白孔雀, 張開尾羽一回眸, 如落了滿身蓬松細雪, 十裏八鄉的文人争着搶着要為其吟詩,但蕭王殿下就是這麽特立獨行, 他統統沒想起來, 還在沾沾自喜,覺得自己這個比喻甚妙。
雲倚風看了他一會兒, 說:“嗯。”
然後就繼續低頭吃飯。
季燕然也繼續撐着腮幫子看他, 一邊看, 一邊将自己碗中沒動過筷子的蝦仁盛過去,照顧得極為周到。離開的時候,巷子裏起了風,空氣中再度泛起濕蒙蒙的雨霧, 有些寒涼, 于是又體貼問他:“再吃一碗熱的紅棗湯?”
雲倚風道:“不吃。”
“桂花羹?”
“不吃。”
“山楂糕?”
“也不吃。”
“喂喂, 你走慢一點啊。”季燕然小跑兩步和他并肩,“急什麽,晚上又不用去府衙審案。”
雲倚風索性縱身一躍,身姿輕盈落在屋頂,過往百姓只覺空中飄過一道白影,也不知是妖是仙, 驚得趕緊擡頭細看,卻又只剩下了輕輕搖晃的紅燈籠,和一片黑漆漆的無邊夜空。
……
吳所思正在客棧二樓伸懶腰,準備去廚房弄些熱水泡茶,冷不丁面前就多了一個人。
雲倚風道:“借過。”
“哎!”吳所思先是清脆答應一聲,卻又覺得對方臉色似乎不對,于是趕忙将人拉住,小心試探,“怎麽,外頭出事了?”
“沒事。”雲倚風深深呼出一口氣,極為無辜地看着他,“王爺說我吃飯像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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吳所思聽得一呆:“像啥?”
“哦,對了。”在回房之前,雲倚風又補一句,“他還想給我喂蝦。”
吳所思眼前隐隐發黑。
雲倚風反手關上屋門,哐啷。
季燕然飛身踏上房梁,穩穩落在地上,手中還拎了一包剛出爐的赤豆點心:“雲門主呢?”
“回房了。”老吳幽幽回答,“生氣了。”
季燕然一愣:“好端端地生什麽氣,你惹他了?”
怎麽能是我惹他!吳所思痛心疾首:“王爺,你怎麽能說人家雲門主吃飯像鵝呢,他是叨你了還是擰你了?”
那麽溫柔文雅的一個人,就算多吃了兩碗飯,就算吃得稍微急了些,也和兇殘大鵝扯不上關系啊!而且光說一說倒罷了,你還要給人家喂蝦,那可是蕭王府的債主,怎麽也不知道稍微收斂一些!老吳越說越頭昏,有“王爺說我吃飯像鵝”這句話在先,他自然不會将“喂蝦”想成是飯桌上體貼周到的添菜,滿腦子都是自家王爺把蝦丢到半空中,好讓雲門主來接——喂鵝不都是這樣嗎?下回是不是還要扔一整條活魚?
季燕然态度端正:“是是是,好好好,你說得都對,我這就去誠懇認錯。”
他敲了兩下門,沒人開,便從另一頭翻窗而入。果不其然,某人正坐在桌邊,一手晃着茶杯,一臉幸災樂禍。
“我就知道。”季燕然哭笑不得,拖了把椅子坐在他身邊,“商量個事,下回我再說錯話,你只管追着打,千萬別再拉老吳過來了,嗯?”
雲倚風自己捏了塊點心吃:“考慮一下。”
季燕然用指背蹭掉他臉上一點酥皮渣:“我是說天鵝。”
“王爺這補丁打得隔了幾條街,早不做數了。”雲倚風放下茶杯,“先不說這個,星兒回來了。”
話音剛落,樓梯上果然傳來一陣輕快的腳步聲,季燕然原想誇他一句好耳力,幸而及時想起鵝的故事,覺得自己還是閉嘴為妙——省得又被訛一筆。
靈星兒一直在暗中盯着十八山莊,袁氏被扣押後沒多久,許老太爺也急匆匆坐起轎子,走小巷後門進了府衙,一直待在張孤鶴的書房中,直到現在還沒出來。
雲倚風問:“為了求情?”
“也不算吧。”靈星兒想了想,“他的确是為了張瑞瑞的事,卻并不想遮掩,而是承諾會親自去張家道歉,讓老兩口後半生衣食無憂,還再三請求張大人将許秋旺所犯罪行公之于衆,說許家沒有這種喪盡天良的兒子,哦,對了,他還說要散一半家財,用來做善事。若說求情,也就只輕輕提了一句,希望官府能看在許家這麽多年修橋鋪路的份上,把袁氏放了。”
許老太爺在府衙書房裏,說得是聲淚俱下、泣不成聲,滿頭花白頭發佝偻着腰,顫顫巍巍坐也坐不穩,任誰看了都會心生憐憫。原本好好一座山莊,卻在短短數十天裏鬧得家破人亡,惡鬼纏身,原本高潔無瑕的品行也有了洗不掉的肮髒污點,大船被巨力撕開裂口,渾濁的江水不斷“咕嘟咕嘟”往上冒着氣泡,船上每一個驚慌失措的人,鞋靴都是濕的。
眼看已經黑雲壓頂,而他卻也顧不得許多了,只想盡自己所能地、竭力修好這條船。
“大人。”許老太爺跪地長哭,“或許就是因為秋旺做下了此等禽獸不如之事,老天爺才要罰我許家啊。”
靈星兒當時守在窗外,也覺得這老頭哭得可憐極了。她對雲倚風道:“張大人好言好語勸了他幾句,不過倒是什麽都沒答應,只說讓他回去安心休息,照顧好身體要緊。”
季燕然問:“你怎麽看?”
“我嗎?”雲倚風回神,“若許家當真只有這一樁命案,那許老太爺提出的種種補償,的确算是仁至義盡,甚至有些主動請罰的意思。百姓知道以後,頂多罵一句許秋旺不是人,而整個許家依舊是清清白白、一等一的大善人。”
可要是許家不僅僅這一樁命案呢?
光鮮亮麗的軀殼下,會不會還藏有更多污穢的秘密,而張瑞瑞僅僅是最無足輕重的其中之一,她像一株嫩芽,看似柔弱不起眼,根須卻深深紮在最暗無天日的地下,此時倘能有個人用力一拎一抖,只怕就會扯出更多肮髒的往事。
若真這樣,那許老太爺看似真心悔過的種種舉措,也就有了另一種解釋——為了盡快結案,讓風波迅速平息。
恐怖童謠早已傳遍大街小巷,而百姓的種種猜測亦從沒斷過,有同情許家的,也有說善有善報、惡有惡報的,這天災一般的橫禍,老天爺是會随随便便降下的嗎?八成是許家在發家時做了虧心事,才會遭此滅門報應。
季燕然繼續道:“在這種時候,若官府能将許秋旺的罪行公之于衆,民間關于‘善惡有報’的說法也就得到了印證。就像袁氏把所有罪責都推給許秋旺一樣,許老太爺也想這麽做,死人是不會為自己辯解的,只能乖乖被整個家族頂出來,擋在暴風雨的最前頭。”
靈星兒咂舌:“那可是許家的長子啊,百姓平日裏對他尊敬極了,算是十八山莊的活招牌。許老太爺卻連一句情都不求,反而催促張大人快些張榜,引百姓都去唾罵許秋旺,如果的确是為了隐藏秘密,那他們這些年到底做什麽了?”
是啊。雲倚風皺着眉頭,也在想。
許家這些年,到底做什麽了?
……
翌日清晨,季燕然和雲倚風一道,踩着微微細雨進了府衙。
張孤鶴正在院內活動筋骨,他輾轉一夜未眠,此時有些頭暈腦脹。
“瓶子?”
“是。”季燕然道,“裝化屍水的瓶子,在府衙嗎?”
張孤鶴點頭:“自然,收做證據鎖在櫃中了,下官這就差人去取。”
那白瓷瓶是随屍骨一道,從枯井裏被挖上來的,看着尚且完整。雲倚風用一塊白布墊着捏起來,對着燈燭看了半天,吃驚道:“這……這是紅鴉教的東西?”
張孤鶴聞言吓了一跳,趕忙湊過去,就見在那斑駁瓶底,果然有幾道細細的凹凸痕跡,橫七豎八扭在一起,雖說奇詭,卻也看不出什麽邪教的标記。
“這标記古老,見過的人極少,瓶子又被腐蝕過,所以大人不算失職。”雲倚風道,“只是萬萬沒想到,這許家竟真同紅鴉教有關系。”
風雨門門主,自然是見多識廣的,張孤鶴不敢怠慢,當下便再度升堂。
袁氏在那狹小監牢中被關了一整夜,又是老鼠又是漏雨,折騰得心力交瘁。原以為家中一早就會派人來接,再不濟也得與張孤鶴商量着,通融換個舒服些的地方住,卻不想又被帶到了堂上,問的還是昨日問過的事——那化屍水究竟是哪裏來的?
袁氏依舊回答:“是我家老爺從外頭買來的。”
張孤鶴又問:“從何人手中買來的?”
“這我哪知道?”袁氏心中有些怨氣,“他們走南闖北的,那又不是什麽稀罕貨,哪裏不能買得?”
季燕然敲敲桌子,對張孤鶴道:“所以許秋旺八成就是在這瓶化屍水之後,和紅鴉教有了聯系。”
袁氏聽得一愣:“什麽紅鴉教?”
“那裝化屍水的瓶子,底下是紅鴉教的标記,你不會不知道吧?”季燕然看着她,“許大掌櫃走南闖北,雖說多個朋友多條路,但這種朋友……真是可惜啊,怪不得命案一樁接一樁,許家那麽多人,竟全部被拿來白白做了祭品。”
“不可能!”袁氏尖聲道,“我家老爺從未殺過人!”
季燕然冷笑:“你像是忘了自己為何會來這衙門。”
袁氏怔了怔,放低聲音道:“除了……除了那丫頭。”
“大夫人不必太過緊張,死幾個丫鬟下人,的确不算什麽。”雲倚風在旁閑閑插話,“但和邪教扯上關系,可就不一樣了。朝廷對紅鴉教深惡痛絕,曾費時費力派人在大梁各地勸導百姓,生怕他們會誤入歧途,為此連國庫都掏空了一半,許大掌櫃卻還要執迷不悟。李財說張家丫頭死時渾身是血,慘不忍睹,若當真只是奸污殺人,犯不着将人害成這樣吧?不過要是說成為紅鴉獻祭,那事情就能解釋通了。"
“不會的。”袁氏渾身戰栗,嘴裏只喃喃重複,“不可能。”
此時外頭又匆匆進來一個人,湊在季燕然耳邊,聲音不大不小:“王爺,十八山莊派人來找張大人,說大夫人身體不好,想暫時将她接回去。”
“大人!”袁氏如同抓到救命稻草。
張孤鶴卻搖頭:“與邪教扯上關系,如何還能輕易回去!你去回禀許老太爺,在整件事情查清之前,非但袁氏不能離開府衙,整個十八山莊的人,若無官府允許,都不得踏出屋門半步!”
“大人!”袁氏哀道,“官府先前已經上門查了一回,沒找到任何紅鴉——”
“先前是先前,現在不是有新證據了嗎?”季燕然不耐煩地打斷她,“上回的符紙尚且能說成死後被人污蔑,這回的藥瓶是你親口承認,由許大掌櫃從山莊外頭帶回來的,還有何可狡辯!”
袁氏被他一番訓斥吓得癱軟在地,只覺耳中嗡鳴。眼看已經有衙役如惡狼般上來,拖着自己就要往外拉,也不知要去往何處,一時就顧不得許多了,大哭道:“那化屍水不是我家老爺買的,是四弟,是四弟親手送來的!”
雲倚風道:“咳。”
季燕然一笑:“哦?許秋意啊。”
“是,是四弟。”袁氏戰戰兢兢道,“那天下午,他來我院中,找我,找我,給了我這瓶化屍水,說不必将那丫頭的屍體丢出去,用藥就能化得一幹二淨。”
季燕然又問:“那為何先前不肯交待?”
“四弟……四弟幫過我不少忙。”袁氏語調幹澀,已隐隐覺得自己似乎說了不該說的話,卻又無可挽回,只得趴在地上哭求饒命。
李財扯出了袁氏,袁氏又扯出了許秋意,這拔蘿蔔一般的審案方式,倒讓張孤鶴有些心驚。差人先将袁氏帶下去後,又恭恭敬敬請示道:“王爺,可要派人立刻捉拿許秋意?”
“捉拿他做什麽?”季燕然搖頭,“送一瓶化屍水就要下獄,大梁也沒有這樣的律法。”
張孤鶴不解:“可……”
季燕然拍拍他的肩膀:“瞎編的,那就是個普普通通的白瓷瓶子,與紅鴉教沒關系。”
袁氏也算有些見識,又知道自己身後還有許家,若是按部就班每日提審,只怕也問不出什麽,倒不如連訛帶詐好用。
自然,這方法事先是不能讓張大人知道的,倒不是怕他不肯,而是蕭王殿下與雲門主都懶得等這青天大老爺猶豫,索性一并騙了,還能更逼真一些。
張孤鶴:“……”
許秋意主動幫袁氏處理屍體,袁氏又在公堂上咬着牙不肯供出這個四弟,一般這種叔叔嫂嫂,若說關系匪淺,十個有九個都是在那一方面,但許秋意偏偏又身患隐疾,像是有心也無力,那這二人背地裏究竟因何結盟,顯然又會是另一個故事。
雲倚風自言自語:“許秋意,按照童謠,他的下場該是血流成河啊。”
會不會應驗暫且不論,至少在寫出童謠的那人心裏,許家老四,該是所有人中最無可饒恕的那一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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