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9 春日微醺

季燕然并未走遠, 他去了望星城中的官家驿站。前些日子派去定海城的侍衛帶回消息, 說神醫鬼刺似乎早已離開南海迷蹤島,至于去了哪裏, 暫時還沒查到。

“我們在碼頭遇到了好幾撥人, 都是出海求醫未果的富戶, 有些已經在島上住了足足兩個月,也沒見到神醫一面。”下屬道, “王統領已經按原計劃出海了, 看能不能碰碰運氣,又怕耽誤事, 所以命我先來回禀王爺。”

季燕然不悅:“那神醫經常不在家?”

“不經常, 按照規矩, 得病人親自登島。”下屬道,“不過那裏的碼頭老板又說,倘若真有大戶能出得起驚天價錢,神醫出海看診, 倒也不是絕無先例。”

“去查清楚, 他現在究竟人在何處, 一有消息即刻來報。”季燕然吩咐,“還有,不管用什麽方法,都要盡快把他給我請回來!”

……

華燈繁盛,雲倚風獨自穿過長街,東看看西逛逛, 悠閑得很。

與其躺在客棧床上,等着老張隔半個時辰送一頓飯,還不如出來透透氣。此時夜已經很深了,酒樓食肆大都已經關門,只有路邊的小攤子依舊生意紅火,他一個一個駐足仔細看過去,有面、有炒飯、有餃子,還有白嫩嫩的豆沙糯米糕,被做成小兔子的形狀,點上兩個紅眼睛,胖乎乎的挺可愛。

季燕然在他身後問:“想吃嗎?”

雲倚風還未來得及轉身,老板娘已經用幹淨的荷葉包住一個,笑容滿面遞過來:“公子嘗嘗,我這就要收攤了,不收銀子。”

季燕然:“……”

她這一送倒好,旁邊賣赤豆羹的嬸嬸也趕忙盛出兩碗甜羹,還有賣肉饅頭的,賣煎餃的,賣芋頭糕的,連轉糖人的都要來湊熱鬧,硬是往他手中塞了個最大的鳳凰。若非季燕然後來強行将人拖走,只怕還能再掙兩碗油汪汪的腐乳扣肉。

小巷道裏寂靜一片,雲倚風将糖人遞給他,慷慨道:“請你。”

季燕然命令:“以後不準一個人上街。”

“這回是托王爺的福。”見他不要,雲倚風自己吃了口糖人,卻覺得太粗糙甜膩,于是一邊皺眉一邊道,“現在這望星城中的百姓,還有誰不認識蕭王殿下,我既是你的朋友,又專心致志盯着糖糕看了半天,攤主當然要請我白吃……嘶,牙疼。”

“這玩意哪能真吃,都是舔兩口就扔掉,或者回家插在桌子上第二天繼續玩。”季燕然替他把糖人丢到路邊,哭笑不得,“你一口咬得糖渣飛濺,自然會牙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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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來不能吃啊?”雲倚風疑惑地想了半天,又撇嘴,“小時候沒見過,長大沒買過,這還是頭回嘗到滋味。”

季燕然聽得一愣,又想起他曾對老吳說過的身世——尚在襁褓中時,父母就死于土匪刀下,後來被一個瘋子撿走……應當也沒過過幾天好日子,怕是連肚子都吃不飽,哪裏還能有糖人玩。

“阿嚏!”一陣夜風吹過,雲倚風在前頭打了個噴嚏,饒是蕭王殿下先前翻出了一櫃子鵝黃柳綠,他出門也依舊只穿了件素白紗衣,沒有披風,只有皎皎月華落在肩頭,在這春寒正盛的夜裏,背影看起來分外單薄纖細。

季燕然緊走兩步,輕輕握住他的手腕:“走,我們回住處。”

客棧裏頭,老張正在盤點入賬,打算收拾完就上床睡覺,可呵欠還沒打一半,小二就來敲門,說蕭王殿下帶着雲門主又回來了,兩人都還沒吃飯,嫌街上的小攤太油膩,要點幾道清爽當季的春日小菜。

雲倚風氣定神閑:“是王爺嫌油膩,我看那腐乳扣肉就挺好。”

“衣裳已經不分春夏亂穿了,吃食上總要應季一些。”季燕然笑笑,又從房中取來一壇酒,“這是老吳上街時買的,春日裏才有的花釀,入口很清甜,你應當會喜歡。”

椿芽、蒌蒿、春筍和荠菜,青青綠綠擺上桌,都是這時節百姓家中最常見的佳肴。酒也的确很甜,不似名貴佳釀那般醇厚綿長,連餘味也是淡淡的,像被微風吹來的一縷花香,要閉眼細細體會,才能領略這滿杯的春日曼妙。

季燕然問:“喜歡嗎?”

“喜歡。”雲倚風放下空酒杯,“有了王爺今天這頓飯,我往後也會多留意幾分四季交替。”

季燕然又替他添滿。

雲倚風仰起頭,再度一飲而盡。他脖頸修長,衣領也微微敞着,裸露出一小片肌膚,白淨細膩,玉雕一般。

季燕然習慣性地伸手過去,想替他整好衣服,卻又不知為何,最後只在下巴輕輕蹭了蹭。

“這酒會醉嗎?”

“酒都是會醉的。”季燕然與他碰杯,“若醉了,就在這滿城春色中睡一覺,也算美事一樁。”

說這話時,窗邊恰好開滿了一重又一重的迎春花,雖嬌小卻又熱烈蓬勃,滿城春色,春色滿城,雲倚風單手支着腦袋,将琉璃盞遞到他面前,嗓音慵懶:“嗯。”

桌上燭火跳動,牆上人影成雙。

最後一杯飲罷,雲倚風也徹底醉在了這和風雨露裏,昏昏沉沉,不知歸處。

季燕然将他打橫抱起,一路送回房中。

連月色也是溫柔的。

……

翌日清晨。

雲倚風裹在厚厚的棉被裏,仔細聽辨着門外那片嘈雜。這一整間客棧都被林影包了下來,自然不會有外人出入,一大早就這麽鬧騰,莫非……又出事了?他心裏有些疑惑,踩着軟鞋下床,草草洗漱之後想出去看看,結果推門卻被吓了一跳。

走廊上少說也站了二十來個人,有抱着衣裳的,有帶着皮尺與剪刀針線的,還有正在仔細登記的,忙碌極了。老吳也費力地擠過人群,招呼最前頭的三個老板把成衣送了進來,熱情洋溢道:“門主先試試,不合适立刻就能改。”

雲倚風後退一步,冷靜道:“不必了。”

“門主先湊活穿,若實在不喜歡,那等回了王城再做新的。”老吳忙得滿身是汗,“還有十八家,我得去盯着,門主慢慢試,有問題随時找我。”

雲倚風:“……”

望星城是繁華重鎮,成衣鋪子自然不會少,這一筆又是蕭王殿下的生意,那就更得用心做。于是每家店都是老板親自帶着裁縫來送,料子選最名貴的,款式也選最新穎的,你推我我推你,鬧鬧哄哄折騰到中午,方才勉強散去。雲倚風站在桌邊,床上櫃子裏皆堆滿了新衣,據說這還只是一小半,另一大半全放在對門兩間空房中,連落腳的地方都沒有。

“睡醒了嗎?”罪魁禍首在外敲門,“出來吃飯,然後去十八山莊。”

雲倚風想去櫃子裏找舊衣,結果才翻了沒兩下,那如水的錦緞就亂七八糟往下滑,眼看着又要落一地,只好趕緊兩把塞回去,在床上随意挑了件新的,穿好後打開門:“你——”

話沒說完,季燕然就牽住他的手,讓人在自己面前轉了一圈,看那墨發白衣清雅俊秀,滿意道:“不錯。”

雲倚風:“……”

“怎麽堆了這麽多。”季燕然又往他房中瞄了一眼,“下午叫人來收拾一下,留幾套我喜歡……不是,你喜歡的,其餘的先放回對面吧。”

雲倚風問:“王爺有照顧成衣鋪生意的愛好?”

季燕然挑眉:“若你再不肯好好穿衣,我能照顧到讓他們變成大梁巨賈。”

雲倚風懶得與他貧嘴,把胳膊抽回來:“許秋平怎麽樣了?”

“一直老老實實待在宅子裏。”季燕然道,“早上星兒姑娘回來過一趟,說他除了探望許老太爺,連賬本都不看了,把所有的事情都分給了下人,看起來被吓得不輕。”

“五句童謠應驗了四句,他是最後一個人,自然會惶恐不已。”雲倚風道,“況且目前在許家五兄弟中,被證實有罪的也只有許秋旺和許秋意,許秋盛與許秋如究竟是無辜被害還有罪有應得,不好說,許秋平到底有沒有做過虧心事,也不好說。”

季燕然問:“風雨門沒查出什麽?”

“只找到了近年十八山莊的種種善舉。”雲倚風找了個靠窗的位置,“再往前,怕就要查到許家父子六人早年走街串巷,做貨郎的發家史。據說他們祖籍新雨城,我已經派了人過去,大概三日後能有回話。”

季燕然點點頭,又将菜牌遞給他:“昨夜喝多了幾杯,頭暈不暈?”

“那酒很溫和。”雲倚風随口問,“夏天有什麽講究嗎?”

“夏天有青梅果酒,皇宮裏釀的最好。”季燕然道,“比花釀要更甜一些,下回我們去向皇兄讨幾壇。”

青梅果酒,聽起來不錯。

雲倚風答應:“嗯。”

“還有秋天的楓露,冬天的雪重。”季燕然又問,“西北還有最烈的燒刀子,來不來?”

“不來。”雲倚風把菜牌還給小二,“楓露雪重聽着尚可一飲,燒刀子名字不好聽。”

季燕然撐着下巴:“那你喜歡什麽名字?等我回雁城後,就命城中所有的酒肆都改了這三個字。不過先說好,改完之後,你可不準再尋別的借口。”

他說得理直氣壯,一派大好纨绔風貌。

事情還沒辦完,自然不能将人放走。

可若事情辦完了呢?

若事情辦完了,那樓上還堆有幾百套新衣。

至少也得一一穿過,讓自己全部看完,再說分別與否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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