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6 挺有看頭

許秋意被提來時, 時間已近深夜。他渾身都髒兮兮的, 臉上污垢橫生,一靠近就臭不可聞, 再一細看, 連牙也缺了一半, 說起話來“嗡嗡”漏風。

季燕然皺眉:“沒把他單獨關着?”

“不是被人打的,獄卒說是自己撞牆撞的。”吳所思低聲道, “鬧騰着呢, 天天尋死覓活。”

雲倚風一笑:“又不是被下了軟骨散,沒力氣咬舌頭, 一回撞不死, 怎麽也不知道想想別的法子。”

許秋意跪在堂下, 聽他這麽說,肩膀一顫,越發低着頭不肯出聲。

“說吧。”雲倚風一敲桌子,“當年你們父子五人, 都做過什麽虧心事?”

許秋意悶不吭氣, 看架勢是打算閉着嘴到死, 雲倚風啧啧兩聲,走到他身邊上下打量:“許四爺,想清楚了,雖然你的确難逃一死,但斬首示衆和千刀萬剮,都叫死。”

許秋意呼吸陡然粗重, 額頭上也細細密密冒出冷汗來。

“若不說,我就先敲了你的牙,免得自盡,然後再讓獄卒寸步不離守着你,想尋死?做夢。”雲倚風圍着他轉來轉去,“糟蹋了那麽多好姑娘,千刀萬剮算便宜你,不如先剮一半,讓劊子手歇一歇喝杯茶,晾三天再接着剮。你放心,風雨門有的是藥,想把你這條爛命吊個七天八天,還是輕而易舉的。”

“你!”許秋意咬緊牙關,衣裳都被冷汗浸透了,“我不知道,我什麽都不知道。”

“什麽都不知道?”雲倚風啧啧,“我說,你這孤家寡人無牽無挂,何必還要替許家遮着掩着,別最後自己屍骨無存,許綸卻半分也記不住你這四叔的好,哦,對了,他已經在忙着變賣家産了。”

吳所思站在一旁,用胳膊肘搗了搗王爺,瞧見沒,雲門主這陣不像斯文公子了,像江湖流氓。

又狠又毒,挺有看頭。

“還是不肯說?行吧。”雲倚風端過一把椅子,“哐當”往地上一擺,“這樣,先找個黃道吉日把你剮了,剮的時候把你那五弟綁在對面柱子上,讓他從頭看到尾,若這樣還不能撬開他的嘴,那我再想別的辦法。”

“你休想騙我!”許秋意猛地擡起頭,從髒污成股頭發裏,露出一雙渾濁而又暗紅的眼睛,幾乎要将他挖肉掏心,“秋平早就死了!”

“哦,原來四爺知道五爺已經死了啊?”雲倚風蹲在他面前,“說說看,誰告訴你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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許秋意臉色陡然變白:“這……我……”

季燕然輕輕一笑,繼續饒有興致地看着雲倚風,也沒插話。倒是老吳在旁滿心感慨,十分欣慰——看吧,幸好讓雲門主換了一身新衣裳!

“行了,你今晚要是不想說呢,也不用說了。”雲倚風站起來,“待張大人審出是誰替你通風報信,若對方的嘴能撬開,那許四爺就可以徹底歇着了。”

老吳與他配合無間,這一頭的話音剛落,另一頭,王府侍衛就已抖開冰冷鐵鏈,往脖子上“哐啷”一挂,二話不說将許秋意拖出了前廳。

此事既牽涉到皇上,自然就不能再交給張孤鶴,吳所思親自排查,很快就揪出了一名獄卒。對方抖若篩糠,還沒等逼問就已磕頭認罪,說前幾日在賭錢時,有人給了一筆銀子,讓自己将一張紙條交給許秋意,那紙條他也拆開看了,除了許秋平的死訊,另一句話是說什麽……官府已經知道了倪家村的事,正在查。

雲倚風不解:“倪家村?

吳所思小聲解釋:“就是當年廖少爺遇難的地方。”

雖已猜到內情,不過一旦證實許家父子的确與白河改道有關,雲倚風還是在心裏嘆了口氣。

許秋意性格猥瑣懦弱,對方選擇這種時候,通知他官府已經知道了倪家村的事,要麽是為了刺激他盡快自我了斷,免得将來受皮肉之苦;要麽就是為了瓦解他的最後一絲希望,讓他心裏清楚無論将來招供與否,許家都已徹底保不住了。

雲倚風道:“對許秋意那種人來說,能多活一天,哪怕再窩囊狼狽,都比死了強。”

他在驚慌失措下,或許的确考慮過主動尋死,可一頭既沒撞斷氣,膽也就撞沒了,只能繼續心驚膽戰賴着,直到被押來客棧。

“王爺,我去繼續審吧。”吳所思道,“貪生怕死之輩,撐不了多久的。”

季燕然點頭:“天亮之前,務必撬開他的嘴。”

吳所思領命散去,其餘人也各自離開,房間裏清靜下來。

雲倚風活動了一下筋骨:“當真不去看看?”

“老吳辦這種事情,綽綽有餘。”季燕然道,“你也累了一天,先歇一會吧。”

雲倚風提醒:“可老吳現在歸風雨門,那是我的人。”

“所以就更該讓他替你賣命。”季燕然把人按在椅子上,“說正事。”

雲倚風道:“嗯,什麽?”

“關于倪家鎮。”季燕然道,“你打算從何處入手?”

“整個村落的人,不至于全部被淹了吧?”雲倚風道,“總會有一部分肯聽勸的,願意先搬出來,這些年裏,王爺查過這些人嗎?”

季燕然點頭:“試着查過,卻也沒仔細查。”

他從來就沒有懷疑過李璟,一絲一毫都沒有,所以一直認定在開閘放水時,倪家村早已空無一人。既然如此,那似乎也沒有追查的意義。

而後來之所以想起尋找舊時村民,也只是因為朝廷這頭毫無進展,才想在民間打聽打聽,看廖寒是否在勸說農戶搬離時,同誰鬧出過矛盾。結果後來找了三四戶,那些大叔大嬸都在誇贊廖寒溫和耐心,說哪怕遇到潑皮無賴,被人丢了一身爛菜葉臭雞蛋,也不會縱容手下傷人,謙和有禮極了。

季燕然道:“他不是沒脾氣,而是怕給皇兄捅婁子。”

羽翼未豐的青澀少年,有多少雙眼睛在後頭盯着,哪怕只是推搡了村民一把,隔天也能傳成李璟暴戾,縱容親信當街痛毆老妪,毆得吐血三升。

“我知道該怎麽做。”雲倚風道,“風雨門辦事,王爺放心。”

季燕然笑笑:“那要回去歇着嗎?”

“那得看王爺心情好沒好。”雲倚風拍拍他的肩膀,“老吳花了大價錢雇我,千叮咛萬囑咐,今晚務必要将王爺哄開心。”

蕭王殿下摸摸下巴,是嗎?

然後如實承認:“不怎麽好。”

“好說。”雲倚風轉身出門,不多時,換了另一套新衣回來,張開雙臂,“怎麽樣,綠不綠?喜不喜歡?心情有沒有變好?”

季燕然坐在椅子上,打量一番後評價:“太綠了。”

雲門主轉身翩然離開,廣袖揚得滿屋翠嫩春生。

片刻後再回來。

“這一套呢?”

“太黃。”

……

“那這一套。”

“前天穿過了。”

“不一樣,那是素白,這是荼白。”

“看不出來。”

雲倚風狐疑:“真的假的,王爺莫非有病?”

季燕然被茶水嗆了一下:“好好說話,不準罵人。”

“什麽罵人,風雨門的老張,天生就辨不出紅綠,那叫眼疾。”雲倚風站起來,“王爺再等我片刻。”

季燕然想拉沒拉住,眼睜睜看着他再度飄出客房。

是真的“飄”,身姿輕盈到只剩一陣風,令人覺得哪怕他是在水面踏過,也不會留下半分漣漪。

屋門“砰”地被推開,“這一套呢?”

面對這種來自靈魂深處的拷問,蕭王殿下不是很有勇氣開口,他不得不圍着對方轉了三四圈,視線從肩膀一路下滑,猶豫了大半天,方才艱難承認殘酷現實:“我好像确實有病,能治嗎?”

“騙你的,我沒換,還是同一套。”雲倚風道,“但王爺仔細看了這麽久,居然完全沒認出來,也挺厲害。”

季燕然:“……”

屋外侍衛面面相觑,王爺和雲門主這是幹嘛呢,三更半夜,一套接一套的換衣裳。

季燕然哭笑不得擋住門:“行了。”

雲倚風頗有道德良知:“那得王爺心情變好才成。”

“沒好,明天接着換。”季燕然攬過他的肩膀,帶着一起往外走,“但今晚不用了,陪我說說話吧。”

雲倚風爽快答應下來,看在老吳已經歸風雨門的份上,這一夜就不收銀子了,也成。

兩人翻出一壇酒,到客棧屋頂尋了個清靜處。

有風,但不算太冷。

天上星河璀璨,閃爍明滅。

雲倚風問:“王爺想聊什麽?”

季燕然倒酒:“你想聽什麽?”

“我?”雲倚風想了想,“我想聽皇上。”

“皇兄是個明君,待我也很好。”季燕然看着遠處,“前些年我在西北生了一場病,不肯回營休息,總帶兵往大漠裏頭跑,誰勸都不聽。後來老吳沒轍,偷偷給我娘送信,結果被皇兄知道了,他在一天之內往雁城連下十八道聖旨,不是催我休息,而是告訴副将,誰都不準管我,只讓所有的軍醫和廚子都跟在我身後,背着藥背着鍋背着竈,還有侍衛擡着大床,老吳扛着帳篷,你說氣人不氣人。”

雲倚風笑道:“後來呢?”

“後來,我就老老實實回去休息了。”季燕然說着說着,自己也頭疼想笑,“論折騰,我遠非他的對手。”

說完又扭頭:“也遠非你的對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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