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7 密林土匪
酒是吳所思私藏的好貨, 又醇又烈又嗆喉, 不是雲倚風喜歡的清甜,卻能恰如其分地沖淡如雲愁緒。
季燕然端起粗陶酒碗, 仰頭一飲而盡。
整座望星城都已經沉沉入睡。
醒着的, 只有城外寺院的鐘鳴、走街串巷的更夫、窸窸窣窣的蟲豸, 和一只趴在屋頂飛檐上的黑貓,它拱起身子, 帶着春日裏的天性本能, 一聲比一聲嗷得理直氣壯。
雲倚風往過丢了一顆小石子。
黑貓夾起尾巴,“嗖”一聲蹿下房檐, 瞬間跑得無影無蹤。
四周重新安靜下來, 酒壇已經空了, 人卻還沒醉。
“江湖裏呢?”季燕然問,“有沒有什麽好玩的事情?”
“有很多。”雲倚風看着他,“恒山派的、曉月谷的、襄水幫,還有流江堂與百花宮, 王爺想聽哪一家?”
“風雨門的。”季燕然說, “你的。”
“我?”雲倚風想了想, 他其實是很願意講的,畢竟對方目前情緒不佳,急需關懷安慰。但問題是搜腸刮肚大半天,也沒能從自己那落魄凄慘的童年裏找出一星半點趣事,講出來非但不解悶,還很像是在賣慘勒索血靈芝, 最後只好問:“王爺見過霰鳥嗎?”
季燕然搖頭。
“那是一種白色的大鳥,能飛得很高。在我小時候,一度以為它能長成山巒一樣大,就像故事裏的鲲和鵬。”
雲倚風講得頗有耐心,從霰鳥在空中盤旋時的姿勢,說到尾巴尖兒上的幾根黑羽,再到黎明時那回蕩在天際的清亮叫聲,是如何捕食,如何築巢,如何抱窩……記憶中的白鳥被詳細地描述了出來,他甚至還記得那些從空中飄落的、鳥羽的柔軟觸感。
季燕然聽得迷迷糊糊,帶着濃厚酒意,夢了整整一夜白色的鳥。
夢到它們在澄澈碧藍的天空下,成群結隊,婉轉鳴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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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落下一片纖長的羽毛。
……
吳所思親自下廚熬了一碗醒酒湯,裏頭也不知加了些什麽玩意,又酸又辣又苦,兩片幹樹皮一樣的東西橫在碗中,勺子一攪,刷鍋水都不如。
季燕然只看一眼,就在頭疼之上又加了胃疼。
吳所思趕忙鼓勵:“雲門主喝了都說好!”
季燕然沒理這茬,用冷水草草擦了把臉,迫使自己頭腦清醒:“許秋意那頭怎麽樣了?”
“全招了。”吳所思将碗放在桌上,小心地觀察了一下他的神色,方才繼續道,“當年……白河的确是被提前開閘。”
許家父子原是木蘭城的城門守官,後因白河改道工程,朝廷需要大量人手,便将他們征去打雜,後來還混成了小頭目。水淹倪家村那一晚,就是他們親手開的閘。按照計劃,原本應該在初九未時放水,可後來這父子幾人被暗中塞了一大筆錢,便私自将時間提前到了初七亥時。
季燕然問:“塞錢的人是誰?”
吳所思嘆氣:“不清楚,蒙面黑衣。”
許家父子長期奔走于白河沿岸,自然知道提前開閘意味着什麽,也清楚下游必然還有百姓沒有搬離,卻又實在抵擋不了白花花的銀子,人性中的貪與惡占據上風,如暗獸張開血盆大口,将原本就為數不多的理智吞噬一空。他們僞造了上頭的文書,借職務之便,在打開水閘的同時,亦沾了滿手洗不掉的血。滾滾江水傾瀉而出,卷走了途中所有的生靈與房屋,而這父子幾人也連夜逃走,依靠着對地形的熟悉,在密林中躲了半個月,直到确定外頭已經徹底安全,方才一路随商隊北上,定居望星城,從此更名改姓,搖身成為了勤懇仁慈的豪紳大善人。自然了,十八山莊也不是什麽十八個善人,而是請高人算的名字,為了鎮冤魂。
屋內氣氛沉默壓抑,只有那碗奇形怪狀的醒酒湯,還在孜孜不倦冒出熱氣,極力彰顯着存在感。
吳所思小心提醒:“已經過去了十七年,想查明黑衣人的身份,怕是不容易。”
季燕然道:“白河提前開閘,僞造的文書只能騙過一時,騙不到第二天。”
或者更快一些,在洩洪當晚,各方官員就應該接到消息,屁滾尿流地從床上爬下來,商量該如何上報補救。
但偏偏,這整件事都被壓了下來,十幾年來竟瞞得密不透風。
至于是誰下的令,誰壓的消息,在得到确切地證據之前,誰都說不準。
季燕然握緊拳頭,手背上爆出隐隐青筋。
吳所思勸道:“先等雲門主回來吧,他現在應當已經出城了。”
季燕然一愣:“這麽早?”
是啊,吳所思又補一句,還帶走了飛霜蛟。
其實也不是存心要帶,只是那銀白大馬一見雲門主,就興奮地滿地亂轉刨坑,宛若母雞附體,伸長脖子死命往前伸,幾乎要扯塌馬廄。看到雲門主解開黑馬的缰繩,還不高興,仰着頭暴躁長嘶,将滿院子的騾子和驢都吓得戰戰兢兢,鄰居的雞直到現在還蹲在樹上,不敢下來。
吳所思說:“所以我就同意了。”
季燕然頭疼:“何時回來?”
“順利的話,半個月吧。”吳所思道,“雲門主去了月照城。”
在那裏住着幾戶當年倪家鎮的村民,或許能打探到一些事情。
飛霜蛟在馬廄裏被拴了這段時日,早就憋得渾身不舒坦,心裏不知有多懷念西北大漠的天高地闊,此番終于被放了出來,跑出幻影尚嫌不夠,只恨不能肋生雙翼,飛去空中騰雲駕霧。
雲倚風警覺:“喂,喂你慢一點!”
飛霜蛟縱身一躍,披着滿身朝陽,于峭壁邊緣掠出一道奪目銀光。
沿途煙沙滾滾。
耳畔風聲呼嘯。
雲門主絕望地想。
太快了。
……
月照城是一座小城。
農戶們忙完一整天的活計,于日暮時分踩着小調,有說有笑結伴回家。在街上見着一位白衣公子,眉眼好看極了,便都熱情地圍過來打招呼,問他是誰家的親戚。
“我只是路過此處。”雲倚風道,“大叔,我能進去讨一碗水喝嗎?”
“能啊,快進來。”中年男子爽朗笑道,“也別光喝水了,孩子他娘今天炖了臘排骨,留下吃頓飯吧。”
廚房裏的女人們聽到聲音,也紛紛掀簾出來看,這一看就舍不得放走了,又是泡茶又是煮酒釀,還往碗裏加了圓滾滾的荷包蛋。更有手腳麻利的,飯沒吃完,客房已經收拾得妥妥當當,說這城裏沒有客棧,下一個村子也離得遠,趕夜路辛苦,還是住一晚再走吧。
“公子成親了嗎?”
“還沒。”
嬸嬸聽得眉開眼笑,又給他盛了一碗湯:“多吃點,別家可沒有這麽鮮的臘味。”
雲倚風問:“不是月照城的特産嗎?”
“不是。”嬸嬸道,“我們是外鄉搬來的,這是倪家村出名的臘雲腿。”
提到倪家村,再往下聊就順暢了許多。這家的男女主人都是健談開朗的,說起當初白河改道的事情來,滔滔不絕,提到那位溫文爾雅的廖小少爺時,亦贊不絕口,連說他不像別的官員那般兇惡使壞,一直都是挨家挨戶耐心分析利弊,遇到家中貧困的老人,還會自掏腰包多添一些安置費用。
“兇惡使壞,是怎麽個壞法?”
“喲,那可多了去了,官府雖明令禁止打人,可架不住雇來的混混心思歹毒啊。”大嬸道,“我們村落在廖少爺手裏,算是祖上積德,天大的好運氣。聽說在別的鎮子裏啊,那些不願走的百姓,有被蒙着麻袋一棒子敲斷腿的、有被一把火燒了糧倉的、還有三更半夜給你往家裏放毒蛇的,冰涼一根繞在脖子上,吓都要吓出毛病來,你說搬不搬?不搬不行。”
雲倚風吃驚地問:“哪個鎮子這麽倒黴?”
“喲,這……我記得是水井口鎮吧,王姐的娘家。”大嬸回憶,“她大哥當時被折騰得夠嗆,後來連銀子都顧不得領了,連夜收拾包袱去了平安城,生怕被子裏再蹿出一條毒蛇來。”
“這樣啊。”雲倚風點頭,“那是挺吓人。”
星輝落了滿地,染得草葉泛出銀光。
飛霜蛟長嘶一聲,鬃毛被風吹得向後揚起,蹄下晶瑩露珠飛濺。
大嬸站在門口,揣着手頗為遺憾。
怎麽也不住一晚就走了呢。
大叔将她扯回房中,行了,那般風雅俊秀的公子哥,是你侄女能嫁的嗎?還是別胡思亂想了,我看村頭老徐的兒子就挺好。
豆火油燈被“撲”一聲吹滅了。
夜風徹骨涼。
……
望星城中,老吳打着呵欠抖開被子,還沒等上床,就覺得耳後一陣陣的陰風。
他沉着冷靜地說:“王爺在隔壁。”
林影蹲在窗戶上:“我已經去見過王爺了,但他似乎心情不好,出了什麽事?”
“出了許多事。”吳所思示意他進屋,“太妃派你過來幫忙的?”
“是。”林影道,“這麽久不見你和王爺回去,也沒個書信,該不會是紅鴉教當真死灰複燃了吧?”
“和紅鴉教沒關系,不過也好不到哪裏去。”吳所思差人去泡茶,“說來話長,先坐。”
桶一樣大的茶壺“咚”一聲擺上桌。
林影發自內心地說:“看來這話是真挺長。”
隔壁房中,季燕然睡意全無,覺得房間裏憋得慌,怎麽躺都不舒坦,索性翻上屋頂,枕着手臂看星星。
心裏悶鈍夾裹煩躁,往事生出尖銳的倒刺來,牢牢勾住血肉,稍一觸碰就刺痛抽搐。
以及,他還有些擔心雲倚風的身體。
雖說風雨門弟子遍布天下,但總歸……
一聲長嘆後,頭疼更甚,煩悶也更甚。
另一頭的密林裏,雲倚風正坐在樹下,被一群土匪舉起大刀火把,明晃晃圍着。
“我當真只是個窮酸書生。”他苦口婆心地說,“沒爹沒娘,即便綁了也勒索不到贖金,不如各位大哥行行好,放無辜的人一條生路吧。”
為首那人“呸”了一口,狠狠道:“沒銀子,那我們就将你賣了!”
雲倚風額頭滲出冷汗,他強壓住心口越來越尖銳的鈍痛,盡量讓呼吸平穩:“我這樣的病鬼,賣給誰家都是禍害,你做這一行也得講信譽,否則若是買主擡着我鬧上門……咳……”
話沒說完,他身體便向前一傾,噴出一口鮮紅的血。
那幫土匪被吓了一跳,趕緊後退撇清關系:“我們可還沒有動手啊!”
樹林中突然傳來一聲輕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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